“师傅,”一如既往地,师傅站在忘川河畔,沉思着。
“回来了。”师傅的眼前盯着三生石,并未回头,就好像只是自己的孩子玩累了回家打声招呼而已。
“师傅,”我上前一步,复又跪下,从怀中掏出晗灵珠,“求师傅授徒儿‘归魂’之法,让洛川七魂归一。”
师傅蓦地回头,脸色微变,吃惊地喃喃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并不急着回答,我微微拉开衣领,好让师傅看到我的脖颈。“画魅卷轴”的“水墨江山图”蔓延的比我想象中厉害。
“你……你这是?!”师傅诧异地伸出手在我印堂前一点,“难怪……”
“是画魅卷轴,我破了阵,中了禁咒。”我抬头看着师傅斑白的两鬓,轻轻开口。
“孩子,”他轻轻吐出了无声的气息,“虽然是上古之术,也未尝……未尝没有可解之法。”
“您老人家不用安慰我了,其实弟子早就不在乎了。现下,只求师傅完成弟子最后的心愿。”我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也算拜别。
“你且坦白说,你要去做什么?”师傅怜悯的眼中多了一分明厉的洞察,手持判官笔,沉声问道。
我将事情七分述三分瞒告知他,师傅也知此事牵连甚多,末了,只是默叹半响,神色略有些凝重:“小川子,你平日里闯多大祸,我也是骂一骂、罚一罚就过去了,可这一次!唉……这条不归路啊,一旦开始就难以反悔了。你要是决定走可就不能回头了,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不由地一怔恍惚,微微苦笑:“还有什么,是值得我回头的么?”
师傅摸了摸我的头,轻声地叹息,带着淡淡的悲伤:“你真的是长大了。我抱你回来的时候,你还这么小,只会咿咿呀呀地哭,没想到转眼已经过了百年了……”
“师傅……”我有些哽咽。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挺讨厌哭的。不仅讨厌自己哭,也讨厌别人哭,因为我控制不了自己,也劝慰不了别人。
师傅突然伸出手,迅速在我身上点下,继而又咬破另一只手指,以灵力催起晗灵珠,用那只带血的手指在上面画出一个咒语,顿时,晗灵珠紫光大盛,一缕白烟从里面飘荡开来,落到了我的身上。
“谢师傅。”
师傅长叹了一声,转过去:“什么都别说了,你走吧。”
我一步步后退,只是师傅始终,都没有回过头来看上一眼。
虞渊的天,凉薄。细细密密的雨丝飘下来,却洗不尽尘世铅华。
虞渊四周草木伤痕烈烈,石壁四处龟裂,显然是昨日四凶冥阵所爆发的强大力量所致。凌苍被困千年,现在应该是去了清溪涧养伤罢。
宁鸢正立在山谷中,一袭海棠红如敛翅的蝶。
她的身后,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触目所见皆是漫天的红,在一片血茫中,四只凶兽被巨大的铁链拴住,拴成了一个隐秘的阵型。四兽的血凝固成冰冷的花朵。
她看到我,冷冷一笑:“你终于来了。”
“绾梨在哪里?”我盯着她,一字一顿。
“如今你自己都自顾不暇了,还有心情管别人?”宁鸢讥笑一声。
“我不想重复第三遍,”我祭出紫陌,冷冷地看着她,“绾梨在哪里?”
她嘴里冷哼一声,眼神漂移到山头上的一株树上,树枝上挂着一个束魂袋。这大约是整个虞渊中唯一一抹青绿了吧。——就那么孤零零的一棵树,天高云清,仿佛永远无法到达。
我的心稍稍安下来,又看向宁鸢,略略一停:“宁鸢,都快一千年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我们之间的恩怨一千年前就结束了。你应该知道,我不是玉霁了。”
她冷笑着:“说得好听。你第一次来九重天就惹得帝君陪你找那个劳什子洛书河图,你难道不是故意的吗?”
“可我那个时候并不知……”我无力辩驳。
“我那个时候,还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了,”她声音忽然低了起来,“没想你又回来了,你为什么要回来呢?为什么?!”
唔……宁鸢的情绪太不稳定了。我估摸着这她大概离疯不远了,想想也怪可怜的,这倒霉催的孩子哟。
我沉思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宁鸢满脸忧伤,一副我是薄情郎的表情继续控诉着:“我以为千年前是我长得不够漂亮,配不上他。没想到,一千年后,即便长成了这个样子,也还是你赢了!”
什么叫长成这个样子……我心里默了一默,又对她道:“在东海流波山的时候,你也跟着我们。后来在昆仑,你也在,就连这次我们去天穆祠,也少不了你的身影。恰巧不巧,这几个地方刚好是四凶兽的所在,凌苍不会是你放出来吧?”
“你说对了。呵,他不是你的小情人吗?我这也算帮了你一个大忙。”宁鸢的眼冷得快要将我冻结。
“那你为什么要违背自己的约定呢?”我看着她,越发觉得这个女人可怜。
她忽然愣住,身子微微一动,问:“你说什么?”
“你不会平白地想救他的。”我看着她,淡淡说。
“你倒是变得聪明了,”宁鸢的一把弓,不知何时祭了出来,握着弓柄的关节有些发白,“我救他的附加条件不过是不取你性命而已。但是现在,我反悔了。”
“看得出来。”我缓缓地、不动声色地在紫陌中注入灵气,“他说好给你的不会是狐族的铃媚蛊吧?”
宁鸢身子一晃。
以前跟着凌苍的时候就听说过狐族的铃媚蛊。这是狐族灵力高的狐狸以自己的三尾融入情蛊锻造百年后才得一颗的丹药。既然是融入了情蛊的,那功效自然不用说。
“那你现在怎地又要反悔了?”如果真是为了这个,宁鸢现在这副打算和我火拼的态势,且不是要放弃这颗铃媚蛊了。
“不错,我是反悔了。现在,我只想你死!”她的话音突然变得艰涩无比,仿佛带着一丝凄苦。
我耸耸肩,十分认真地同她道:“我却不大想和你一起死,搞得我们两个好像生了什么世情容不得的情感,非得殉情以抗天理不公一样。”
“你!”宁鸢气结,像我这样脸皮厚的,临死前还要把人妹子调戏一番的,的确不多见。忽地,她拉弓射箭冲我来了一发。
轻易闪过。宁鸢眼中一瞬间的惊愕,大概是之前查了下我今生的功底后,觉得很好对付吧。而如今,我七魂归一后,功力大有进展。
宁鸢阴测测一笑,继而连发三箭。我却只躲过两箭,因为另一箭却是朝着山头上那棵树的束魂袋。我心一惊,来不及多想,直冲到那个山头,用紫陌一档。
“唔。”一支箭羽从我箭头穿过,回头看了一眼宁鸢,一边取下束魂袋,设了一个御咒保护好。
我用手背冷冷地擦了一下唇角,看向宁鸢,她的身影没入一片红芒之中。
“就让你看看,四凶冥阵的厉害!”最后,我只在一片迷雾之中听见宁鸢的这最后一句话。
下面山谷中的四兽形成的巨大法阵开启了。血腥味更加浓烈起来,所及之处俱是一片猩红。手里,紫陌轻轻闪烁着,在我手里默默地传来了一分柔和的气息。
我原以为,这个四凶冥阵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彻底毁了整个虞渊而已。然而,下一秒,四凶冥阵却似乎到达了毁天灭地的力量。天穹之上,风雨呼啸,短短的几个瞬间,四凶冥阵中几十道诡异的红芒向着四周四散开去,连同临近的几座山脉也尽数皆毁。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冲着阵法中间宁鸢大吼:“宁鸢!你疯了么!快停下来!你会毁了人界的!”
宁鸢的身影仿佛被那个凶猛的阵法吞噬,直到我重新听见她的狂笑:“哈哈哈,好一个念及天下苍生的巾帼英雄啊!毁了人界又如何?这世间有你所珍爱的么?那便统统毁尽吧!哈哈哈……”
我绝望地看着眼前可怖的景象。天际黑云密布,人间血气蒸腾,天地静寂间唯有宁鸢骄狂的笑声在其间回荡着。
人间地狱,就在眼前!
我咬着牙,手持紫陌冲进了四凶冥阵的中间。恰好看到宁鸢,过去一把抓住她的领子:“我叫你停下来!你听见了吗?!”
“哈哈……你也有怕的一天?”宁鸢并未反抗,反而身体脱力似的,软了下去。
我心中惊异,顺着她的身体看去,一瞬间只觉得脑中一阵晕眩,把持不住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他妈真疯了?你居然用自己的周身血脉来祭这个阵法!”
我激动过度,方才被宁鸢射穿的左肩忽地一阵剧痛。我咬牙忍住,反手一击,想要用紫陌切断宁鸢的血祭。她反倒任命般地闭上了双眼:“别费力了。”
“你好死不死,怎么不自己去死!非要整个天下为你陪葬!”我心中掠过的绝望统统化作了怒意,“你口口声声说自己爱墨琊。可你知道他的心愿是绥靖天下吗?这么做就是在爱他吗?!你爱的不过是你自己罢了!”
宁鸢突然睁开眼,狠狠瞪着我。
“你瞪我也没用!”尖锐的啸声在耳边逐渐变大,我催动全身灵力想要停止这一切,却始终没有办法,四凶抬着头向着天空张望着,狰狞至极。
在阵法中间呆久了,连我也感觉灵力在逐渐流失,当下最后作出决定,拉着宁鸢:“你快自己切断血祭,跟我出去!”
宁鸢的脸色已毫无血色,她惨然一笑:“我不要你在这装好人。既然他不能爱我,那就让他恨我好了。看看我是怎么杀了他心爱的人。”
周围的血茫如波涛般汹涌地向我袭来,我将紫陌挡在胸前,淡淡的紫光只能面前护住心脉无法和这威势无匹的可怕力量相抗衡。
“那好,你就留在这配合你矫情的公主命等死吧!”一股强大的冲击波将我打出了阵法之外,我下意识地朝着阵法中央大吼,“宁鸢!”
作者有话要说:
☆、息兮
如果,你是我走不完的路,
我一定,坚定地去走。
如果,你是我醒不来的梦,
我一定,虔诚地去做。
如果,你是我求不得的爱,
那我便在红尘里,
继续耽溺,
认真地去爱,
认真地去恨,
然后,
认真地去满足。
…… ……
很久之前,我问过墨琊,问他最怕的是什么。
他说,怕他所喜将成苦,怕他所爱终成痛。
不想如今,一语成谶。
四凶冥阵的强大力量铺天盖地地涌向四周,狂风卷起,一片片的血茫轰然跃出覆盖了天地,山体迸裂,整个人间仿佛一个满目疮痍的伤者,血迹斑斑。
我被四凶冥阵的巨大冲击打出来后,感觉腹腔之中一阵恶心,挣扎着站起身子。天际边白光闪动,借着四凶冥阵的邪恶力量,不少妖魔就此崛起,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罢。
看此态势,天界派兵救援须得一段时间,可这渺小的人间如何能撑住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倏然,在我身旁,一道明亮柔和的白光悄悄亮了起来,原来是装在身上的晗灵柱掉了出来。我拾起晗灵珠的那一刻,脑海中闪过一丝清明:
晗灵诡秘怪戾,拥之,逆天转命,成败异变。
逆天转命……
成败异变……
“晗灵……晗灵!”我握着珠子,忍不住惊喜地欢呼。
天际风雨滚滚,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我在记忆里迅速搜寻着有关晗灵珠的用法。面对四凶冥阵的强大威力,只有学宁鸢,用血祭了。将周身精血尽数注入晗灵,我捏了个诀,腾空而起,投入到四凶冥阵的正上空,举起了手中的晗灵。它的冰冷仿佛融进了我的血脉中。
以身做献,以血为祭。
茫茫苍穹之下,晗灵珠之中射出了金色的光柱,冲天而起,划过天际,一声声异啸从四凶冥阵中发出来,充斥着整个天地。
晗灵威力越大,我就觉得血脉越是喷张,仿佛这点点血祭压根儿不足以满足晗灵。从四凶冥阵传出的诡异的滚滚血气似乎减弱了些,我乘胜追击,再次催动晗灵,璀璨的白光从晗灵中倾泻出来,通天贯地。
原本诡谲的天顿时被这霍然迸发的万丈光辉尽数驱离,虞渊的上空,晗灵珠如炙热的太阳翱翔在九天之下,整个虞渊,古老而沉默的虞渊,竟然缓缓颤抖起来。
“吼吼……”光华未散,四凶冥阵中赫然发出四兽悲切的惨叫,最后的吼声终于淹没在晗灵的光辉之中。
仅仅在一瞬间之后,可怕深邃的四凶冥阵就被晗灵的光芒吞没,荡然无存。血腥残酷的红芒渐渐消散下来,苍穹如墨,细细密密的雨丝从天空落了下来,却有着久违的祥和与温暖。
我昏迷过去,回到黑暗中,似乎听见蝴蝶扇着翅膀的声音……很痛,连呼吸都是痛的,全身都痛。身上的精血早做了血祭祭献给了晗灵珠,为什么还会有这样蚀骨锥心的痛呢?我感觉自己正在被虚无掠夺。
忽然,一个很遥远又似乎很贴近的声音,在这片寂静的黑暗中悠远传来,时真切,时缥缈。仿佛暗夜里的埙声一点点地侵蚀、覆盖我身体里面的那些嘈杂。好似很久之前,我听见,他说:
“洛洛,你会忘了我吗?”
“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我,墨琊,愿娶洛川为妻!此生,永不相负!”
…… …… …… ……
身边到处是人影晃动,终于,黑暗再一次降临,我又一次回归到那深深的寂静之中……
墨琊。若能来生相见,此生勿念。
两百年后。
在这两百年里,不管是人界、妖界还是魔界、仙界,大家都很忙。
人界忙着恢复两百年前的那一场大灾难留下的伤痕。大街小巷里,大家都把百年前救世的那个大英雄传的神乎其神,说他四足双翅,三目六耳云云。
妖界忙着册封新的妖主。两百年前,妖主凌苍从四凶冥阵中被放出,在他又去了一次被困了千年的虞渊回来后一直郁郁不得欢。虽然找他比试的人源源不断,但一直无人打败他,后来凌苍干脆将妖主之位传给得意后生,自己就一直留在清溪涧,直到两百后他突然羽化的那一天。
说来奇怪,以凌苍的修为道行按理说不该这么快就羽化,更奇怪的是在凌苍羽化的那一天,本应该留下他修炼千年的狐狸内丹莫名地消失不见了。
魔界也在忙。原来的魔族首领乐霄以魔界蚩尤族王世子的身份重回魔界。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特水灵的姑娘,只是二人婚事迟迟不确立急坏了魔族老一辈儿的长老。而王世子乐霄给出的理由是:人不到齐。
长老们纳闷了百年,始终想不起来是哪一个没齐。
而仙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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