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偕老,副笄六枷,委委陀陀,如山如河’,这句‘委委陀陀’出自《君子偕老》,用它来形容侍嫁的女子举止雍容优雅而稳重,再合适不过。”
“用‘洋洋活活,敖敖揭揭’来形容女子高桃身材修长美好,十分贴切……”
“这句‘子兮子兮,今夕何夕’当是出自《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说的是男子猛然见到自己心爱的人,不知怎么办发出的衷心的感叹。更见女子之美。”
“《车辖》中有‘匪饥匪渴,德音来括……虽无旨酒,式饮庶几,虽无嘉肴,式食庶几。’是说有德淑女嫁过来,男子心得安慰,欣喜不已,劝大家多饮几杯。这‘匪饥匪渴,式食式饮’,用的应该是这个意思。”
“这最后四句,最为出彩。《东方之日》中有‘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意思是太阳从东方出来啊,美丽的娘子就在我的内房,悄悄伴我情意浓啊;月亮出自东方啊,美丽的娘子在我门旁,悄悄随我情意长……”
……
听着众口称赞,极尽溢美。杨悦不由暗暗摇头,古人真是食古不化。大概为了显示自己的知识多,所以才以引经据典为美。不过,想到后世那些绵羊体、梨花体等,又觉得还是古诗好些,虽然免不了要多吊些书袋,但总比“白开水”两句,便叫诗好多了。
正想得出神间,却听刘洎言道:“圣人言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公子的诗用典之妙,可谓妙不可言。只是如田状头这样的人才都不能全部理解,不免有些……哈哈。”
刘洎一阵打哈哈,言下之意甚是明了。
杨悦心中不由大骂:“这家伙可真不是东西”。这老家伙逼着我作“阳春白雪”来难倒别人,现在却又用孔圣人的话,说我写的诗过于“文邹邹”,暗示我的诗过犹不及,不是“君子”……
不过,杨悦面上却是微微一笑,从容言道:“刘侍中所言极是。孔圣人的话自然不会有错。然而,在下对孔圣人这句话的理解却与刘侍中有些不同。”
“不知长安公子有何不同?”
“‘文’与‘质’的关系当然如圣人所言,‘文质彬彬’为最好不过。过简则流于粗野,过于华丽未免流于虚伪骄饰。不偏不移,不简不繁,中庸之道,才正是我儒学之道,某也如此认为。只是对于何为‘质’何为‘文’的理解有所不同。某以为‘简白’之文不一定便是粗野,而引经据典有时候也不一定便是华丽。”
“哦,此话怎讲?”
众进士、明经皆凝神细听。田备见刘洎为难杨悦,眼中微有得色。
“比如,在下听过一首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样的诗句,虽然基本上是用白话写出来,可谓是再简朴不过,但不见得便是粗野之作。”
富嘉谟高声声援道:“公子所言极是。骆宾王这首诗,朗朗上口,质朴可爱,再佳不过。听说在婺州一带,传唱极盛,但凡有小儿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听了二人一唱一和,不少人纷纷点头称是。
刘洎一时无言相对,只好呵呵一笑,说道:“公子高才,见识果然非同一般。”
杨师道见刘洎一直有意刁难杨悦,早看不过眼。又见杨悦机敏答对,心中对杨悦更加赞叹。看到刘洎无话可说,便打趣道:“刘侍中一向以机辩著称,今日可是找到了对手。只是今日是来宴饮,可不是来斗嘴。刘侍中不要只顾着说话,还是多吃几杯酒吧。”说着向众人举杯共饮。
刘洎便顺杆爬下,笑道:“正是,正是。”
众人大笑。当下祝酒对饮,听歌赏舞,去了些含沙射影、故意相难。一时间座中其乐融融起来。
酒深杯醉之时,有人提议玩“曲水流觞”的游戏。
古人风雅,于上巳节,三月初三日,向有“曲水流觞”的风俗。就是在弯弯曲曲的溪流之旁,把盛满了酒的觞放入水中,自上游浮水飘流而下。觞行到谁的面前打转或停下,谁便饮酒,据说此法是用来去邪。后来却被文人改成游戏,即兴赋诗饮酒。如果有人作不出诗来,便要罚酒三觞。传说举世闻名的《兰亭集序》,便是在兰亭曲水流觞时,王羲之乘兴挥毫而作。
众才子见说,高声响应。夜宴渐渐掀起高超……
不知是谁又来提议,不作诗只联句。规则没什么高明之处,不过是一个人出句,把酒杯放到一只碟子里顺流旋转而下,停到谁面前,谁来对句。如果对不出来,便要罚酒三杯,对得出来,要重出一联。如此连绵接力。
杨师道一向以诗才著称,又是宴会“主持人”,被众人推举由他开始。
杨师道便不客气,出了一联:“曲水通幽暗消魂,今宵登科”,虽然十分应景,但是跟他的诗一样,有些不太正经。众人哄笑绝倒。
戏笑声中,杯盘轻拨动,顺流而下……
众美姬也参与进来,其间娇声燕语,击掌赞叹,觥筹交错好不热闹。众才子果然了得,一转下来,便得了不少佳句。
乔知之的“笑看风雨后,无语问斜阳”,宋令文回的是“杯向云雾间,有意邀明月”令人赞叹不已。其它如“泾渭分可清白立见”、“踏月成诗士子秀”、“飞鸟入林杜鹃啼”等等无一不佳。
便是江夏王李道宗这个行军打仗的将军,也出了一聊,“我醉轻狂谁与共,挑灯看剑”最是佳句。
杨悦不由暗暗赞叹。
对于对联粘句,杨悦也还算拿手。一转杯子没有在她面前停,二转却没有飘过他,停在了她的面前。上联正是江夏王出的“我醉轻狂谁与共,挑灯看剑”,杨悦对了一句“君歌离乱敌相对,破釜沉舟”。江夏王的上朕气势大开,很有些大将军志得意满、意气风发之意。而杨悦的对句说他是‘离乱’,用楚霸王的典故,大有调侃之意。引得江夏王又气又笑。众人拍手叫好。
该到杨悦出对子,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一箭之外的刘洎,暗暗一笑,出了一朕:“画上荷花和尚画。”
这个对联,据说是明代江南四大才子之首,唐寅出的一个绝对。最妙的是正读与倒读同音。此联一出,众皆哗然,不少人已大大的缩头,生怕转到自己面前便要露怯。
却见杨悦微微一笑,手指轻轻一拨,不多不少,杯碟轻轻转到刘洎面前,停了下来。
刘洎一呆,头上冷汗立时涔涔直冒,这个对子实在太难对,想了片刻没有得句,不得不放弃,苦笑道:“公子高明,某不才,甘愿受罚,拿酒来。”连饮三杯。
杨悦见刘洎被自己难倒,终于出了一口气,心情大好,嘿嘿直笑。
田备在一旁看到刘洎尴尬,开解地说道:“长安公子出的这句子只怕是千古绝对。便是出对之人也未必对得出来。”
杨悦见田备又来挑衅,不由皱眉。见刘洎面色稍愉,带着欣赏之意看了田备一眼,不由心中微微冷笑,言道:“不见得。”
田备拱手说道:“还请公子指教。”
杨悦一指刘洎笑道:“对句便在刘侍中身上。”
杨悦话语刚落,杨师道不愧是个老才子,一拍手言道:“妙哉,果然在刘侍中身上。”
刘洎却是一怔,不明所以。
乔知之也笑道:“我也知道了。公子所言极是,知之佩服。”
众才子却还没有醒过味来。
杨悦徐徐言道:“书中诗书侍中书”。
众人恍然大悟,皆拍手称妙,一时间对杨悦的溢美之词又上一个高峰。
田备弄巧反成拙,大是尴尬。刘洎也不由怪他多事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二人一直想打压杨悦,没想到却使杨悦更加名声大震,心中不愤,却也不得不叹服于杨悦的才思敏捷。虽然心有不甘,却不敢再挑衅。
……
酒酣人醉,众才子原本或许还拘谨些,到了此时,却已开始放浪形骸。大多已开始与美妓相对调笑。江夏王更是第一个带头,将美妓移到自己怀中。唐代向以才子风流为美谈,官员也从不禁止狎妓,座中诸人到也没什么放不开,一时间有些让人无法细睹起来。
杨悦放眼看去,富嘉谟、薛元超等人皆不能幸免,或与美妓猜拳吃酒,或拥抱嬉戏。便是宋令文这个一向看上去粗豪的汉子,杨悦向来以为他会与尉迟洪道相近,不喜女色,却原来也已醉卧到一个美人怀中。
杨悦不由大大地摇头。见只有乔知之一个人独自自斟自饮。年少英俊,反而不似众人丑态,不由大为惊奇。
杨悦走近他身边,敬酒笑道:“众人皆醉君独醒……知之到是个柳下惠。”
薛元超在一旁听到,哈哈笑道:“什么柳下惠,只是这里没有窈娘而矣。”
“窈娘是谁?”杨悦好奇地问道。
“你问他,”薛元超一指乔知之笑道,“那窈娘是知之的一个美婢,为了她,知之不惜与父母对抗,不肯定婚娶亲……”
“乔知之,窈娘?”杨悦突然恍然大悟,难怪自己一直觉得好像听过乔知之这个名字,却原来正是因为他与窈娘的故事。
据后世的传说,乔知之因为喜欢自己的美婢窈娘,但唐代婢女不能为妾,更不可能为妻,乔知之因此不肯娶妻纳妾,一心只爱窈娘一人,到是一段千古的爱情佳话。
只是很可惜,后来窈娘被武承嗣强行夺占,乔知之却无可奈何。古人有夺妻之恨,却没有夺妾或夺婢之恨,因为婢妾原本不过便是可以拿来送人的东西。因而乔知之的窈娘被夺,却没处去说理,律令根本不支持。后来窈娘忧愤自杀,可怜一对有情人,天各一方……
见薛元超取笑,乔知之却也不恼,只摇头笑道:“你们这些人怎知情爱之妙!”
“哦?”杨悦心中想着乔知之可怜的未来,有点心不在焉。
“公子可曾真正爱过一个人?如果公子真正爱上一个人,便会知道那种感觉。”见杨悦对座中美妓也不感兴趣,乔知之以为杨悦如自己一般,大起知己之感,便趁着酒兴,向杨悦说起心事来。
“什么?”
“如果你真正喜爱上一个人,眼里心里想得都是她,便再也不会对其他人感兴趣……”
见乔知之这个古人,却有现代爱情意识,杨悦大生好感,不住点头赞叹:“知之才是深谙情爱之道也!”
二人痴人对痴语,相对敬酒,竟然越谈越投机……
(注:文中,富嘉谟的诗是他的名篇。宋令文的诗却是引了他儿子宋之问的一首。呵!)
第一百零八章 意兴阑珊
“当,当,当——”将近丙夜,二更两点时分,打更的钟声响过。(注1)
长安城街头已是十分静寂。偶尔只有巡街的卫士在街头走过。坊中的巷子里更是无声无息。
“滕王叔,我看咱们还是走吧。”崇仁坊东南寓的巷子口猫着三个人。正是铁角三人组:滕王、越王、纪王。
“再等一会儿,我就不信等不回她来。”滕王心有不甘,“咱们答应过老六,定要说到做到……”
“她现在还不回来,定是不回这里来了。”越王李贞言道,“没准回了卫公府。”
“呀,你怎么不早说,我怎么忘了这事儿。”滕王埋怨道。三人在武府前埋伏等杨悦来,已经等了一个晚上,见越王此时说可能要白等,滕王有点失望。
“早听我的,跟她废什么话,直接绑了捉到老六府上。那会儿也不至于让她溜掉……”滕王很气恼,粗暴地一挥手说道。
“谁知道她不肯去。”越王李贞低声笑道。他的确很不明白杨悦为何不肯去看李愔。
虽然猫了一晚上,三人不嫌腰疼,反而兴致勃勃。直到感觉可能等不到杨悦才大为上火。正要悻悻地离开,突然看到一匹马出现在对面。借着清明的月光,可以看出是一骑白马白袍,除了杨悦还会有谁?三人大喜,忙又伏在巷口,拉紧手中绊马索,静等杨悦到来。
“用得着这么费劲?”纪王李慎见滕王、越王一脸兴奋的绷紧脸,冷漠地言道,“他又不会武功,跳过去捉了便是。”
“嘘!”滕王把手指竖到嘴上,纪王在巷子口对面拉索,说话声音较大。滕王压低声音说道,“这小子的白马太骏,莫让他一不溜神又跑了。”
“万一摔了她怎么办?”李贞知道杨悦是女子,心中对她大起回护之意,担心地说道。
“摔了正好。”滕王低声笑道,“正要跌他个倒载葱。”
“不妥不妥,六哥知道定会怪咱们。”李贞急忙摇头说道。
“怪?”滕王嘿嘿怪笑道,“咱们要是将他捉了去给他,只怕老六谢咱们还来不及。”
……
曲江宴已散,杨悦醉醺醺地骑着“月光”往回走。自从有“月光”这匹骏马相伴以来,加上袖弩防身,杨悦有点艺高胆壮。武权这些日子一直不在,她独自一人四处溜达却也从未出过意外。哪里想到自家巷子口会有人埋伏。更不知道是滕王三人在此埋伏。
滕王、越王、纪王原本到是真心请她去蜀王府,只是没能成功,满街寻她寻了一下午又寻不到,便等在这里,决定强行“请”她过去。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月亮代表我的心。”杨悦醉醺醺地哼着小曲。与乔知之大谈什么是爱情,让杨悦对古人的信心大增。
“什么调?怪怪地。”越王低声笑道。
“叫你美,叫你美,一、二、三……”滕王数着数,瞪着双眼巴巴地看杨悦骑着“月光”一步一步踏近,心中即兴奋又紧张。
“五、四、三、二……”滕王开始倒着数,再有一步杨悦便要撞上绊马索。滕王欢呼之声立时便要发出。
偏在此时,巷口转弯,从东面冲出一人,迎着杨悦的方向飞奔过来。
“大哥——”来人冲杨悦喊到。
“豫之?”杨悦听出是杨豫之,大为惊奇,不知他为何在此。正要出言相问,突见杨豫之脚下一个踉跄,载倒在地。
杨悦一愕,正在纳闷。却听巷角一声怒喝响起:“喂,臭小子,你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撞坏本王的好事儿。”
随着喝声,闪出三个人。气急败坏的怒目杨豫之。
杨悦见是滕王、越王、纪王三人,看到地上的绊马索,立时明白定是滕王三人想要绊自己,没想到反被杨豫之撞上。不由呵呵大笑,跳下马来,扶起杨豫之,笑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杨豫之见上是被人故意放倒,立时勃然大怒,顾不上许多,大骂道:“哪个混蛋,敢绊爷爷。”
“你敢跟本王充爷爷?!”滕王被杨豫之坏了好事儿,也正气不打一处来,听了杨豫之的大骂。立时飞身扑了过来,挥拳扑向杨豫之门面。滕王虽然比杨豫之大不了几岁,但却是杨豫之的舅舅,杨豫之骂他,便是面无尊长,按理法,到也打得。
不过,杨豫之哪管这些。他刚刚从地上爬起来,没成想滕王立时迎面扑了上来,立足未稳,当即又被滕王扑倒。
滕王骑在杨豫之身上,揪住杨豫之衣领便要打。杨豫之气得哇哇大叫,怎奈他本来便不是滕王对手,又被滕王得了先手,用尽力气也翻不起身来,只好大声叫骂。
滕王见他骂,便越加要打,两个人,一个大拳挥出,一个又抓又咬,撕打在一起。
杨悦见杨豫之打不过滕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手中马鞭一挥,落向滕王头顶。滕王双手被杨豫之抓住,腾不出手来,杨悦一鞭击下,正中滕王头顶。幸亏滕王头上戴着巾子,杨悦劲力又小,到是没有伤到。只是被杨悦鞭稍一卷,把巾子打飞。只剩一条抹额绑在头上,看上去像是个“病夫”一样,十分滑稽。
杨悦哈哈大笑,举起左手对准滕王,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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