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却是一惯的冷漠少年样,只在一旁看热闹,即不劝也不请。
“我想去的时候自然会去,要你们管?”杨悦见三人来为李愔出头,心中不由好笑。
说实话,其实她是有点怕见李愔,自那日之后,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他。
“你还是去看看吧,六哥这些天清减了不少……”李贞知道杨悦的秘密,自认为与杨悦关系比其他二位近一点,笑嘻嘻地劝道。
杨悦看了他脸上的暧昧眼神,脸不由腾的一红,气恼地说道:“偏不去!”
杨悦见三人挡在前面,干脆调转马头,一提马缰往延喜门方向绕行。三人打马便追,声无奈如何追得上月光。如今杨悦的骑术已到了人马合一的境界,骑着月光如穿云一般,一时便没了踪影。滕王三人没想到杨悦骑术如此之高,又见月光如此神骏,只能望尘兴叹。
穿过延喜门,便是承天门前横街,承天门横街今日却是异常热闹。一队人马足有一里多长,敲锣打鼓,彩旗仪仗,顺着承天门大街穿皇城向南去。不少南衙官员也出来观看。
杨悦驻足去看,突然想起听富嘉谟等人说起过,今日圣上赐宴杏林,看来自己刚好看到这处热闹。由于今年春雪的原因,科考推迟,此时芙蓉园的杏花早已开谢。虽然是杏林赐宴,只怕要在青杏之中欢笑了。
杨悦想想不由好笑。突然看到队伍中有人向她打招呼,仔细看时见是宋令文,也忙向他拱手。
宋令文骑马从队中出来,向杨悦邀请道:“公子不如同我等一起去凑个热闹。”
杨悦正是左右无事,便跟了他同去。行到队中见不少人却也认识,薛元超、欧阳通等人都在。众人行礼见过。
“富嘉谟也中了甲第,怎么不见他?”杨悦笑道。
“富公子被选为探花郎,这个时候大概已到了芙蓉园。”
“杏花可是早已开谢,去哪里探花?”杨悦摇头道。
富嘉谟少年英俊,被选为探花郎却是再合适不过。此时进士榜单只有状头,还没有将第二名称作榜眼、第三名称作探花之说。所谓的探花郎是在放榜之后,圣上于芙蓉园杏林或者樱桃园赐宴,在及第的举子中选年少貌美者,称作“探花使”,先至各园中采花,到园中布置……
“没有杏花,总会还有牡丹、芍药,反正花多得是。”欧阳通的一张丑脸实在是让惨不忍睹。
薛元超笑道:“更重要的是要到延康坊里去探花……”
“这到是美差一份。”杨悦也笑着说道,“只有嘉谟一人当此美差?”
“还有乔知之。”薛元超回道。
乔知之这个人杨悦认识,这个名字杨悦总觉得在后世的书中见过,只是怎么也想不起他有什么事迹。只知道他是庐陵长公主的儿子,当然这是在来到唐代后才知道的。乔知之也是个英俊少年,不过刚刚一十五岁,便中明经科,虽然只是通一经,但也可谓少年才俊。
芙蓉园中曲江池,水面宽阔,临水池台,水榭拱桥,千步廊回,风景之美,令人赞叹,今日却又有百花齐饰,才子佳人,轻歌缦舞,更是极尽风流。
主持本年度曲江宴的是中书令杨师道,和礼部尚书江夏王李道宗,左庶子兼侍中刘洎三人。
夜色之下,灯火通明。今日的曲江宴不是设在杏花园中,而是沿着曲江池水,在垂柳依依、千步回廊之中,摆开流水宴席。
才子文人聚会,自然少不了饮诗作对。自新状头田备开始,以下各有诗作。其中田备一首:“长安城头花色新,牡丹芍药翻罗裙,夷女胡姬齐朝贺,盛世歌舞颂太平”。
花团锦簇,歌颂太平盛世,也可见才情。特别是“牡丹芍药翻罗裙”一句,把“花色新”,由花写成人,足见高明。
杨悦不由刮目相看,笑言道:“到是小瞧了他,虽然是荆王举荐,原来也有几分诗才。”
薛元超却摇头笑道:“不见得。也没准是事先早已请人做好的诗作。此时拿来应对。”
“哦?还有这等事儿。”杨悦诧道。
众人相视一笑,见杨悦如此不通故事,皆向她摇头大笑。看来大家都知道宴会中作诗乃是必备节目,都事先有所准备。
果然其中有不少佳作。
富嘉谟一首:“北陆苍茫河海凝,南山阑干昼夜冰,素彩峨峨明月升。深山穷谷不自见,安知采斫备嘉荐,阴房涸沍掩寒扇……”
这是富嘉谟著名的《明冰篇》,杨悦在后世见过,没想到此时亲自见他写出来,气势磅礴,果然不俗。
宋令文是一道:“翼翼高旌转,锵锵凤辇飞,尘销消跸路,云湿从臣衣。白羽摇丹壑,天营逼翠微,芒声耀今古,四海警宸威。”也很不错。
乔知之一幅少年心性,论到他时,向杨悦行礼言道:“公子莫要失望,看知之来即兴做诗一首。”
“哦?”杨悦惊奇之声刚落。
却见乔知之一指曲江水中一只夜鸟,此鸟咕咕,刚好飞过水面,乔知之笑着言道:“风来柳拂面,芙蓉汉家园,赐宴瑶池夕,曲水鸟能言。”
此情此境却是的确不是事先能准备出来的,而且乔知之随口而出,没有一丝停顿,杨悦不由大赞其才思敏捷。座中诸人也是大为叹服,纷纷向乔知之敬酒祝贺。
听到众人哄闹声,江夏王李道宗向这边看过来,见到杨悦在其中,哈哈笑道:“长安公子原来也在此。”
杨师道听说长安公子在此,不由大喜,他虽然知道儿子与长安公子交情不浅,而且对长安公子欣赏已久,却是从来没有见过杨悦。惊喜之下连连大声赞叹道:“他就是写‘斜凭娇无力,笑向檀郎唾’的长安公子?果然是个风流俊雅人物。”
杨悦刚才已听人介绍过,他便是杨豫之的才子老爹,见他如此夸赞自己,忙站起身来向杨师道等人祝酒。
众人听到长安公子在此,也一齐望了过来。其中不少诗社中人,看到杨悦在此,纷纷向她举杯敬酒。便是不相识的举子,谁人没有听过长安公子的名头,争相观看,整个宴会场一时间骚动起来,齐向杨悦祝酒称贺。高叫“长安公子”之名,如众星捧月一般,拥向她。
江夏王李道宗见到不由嘿嘿大笑,待见众人挤到一起,杨悦虽有富嘉谟等人一力回护,却也吃不消,忙派卫士将众人分开,把杨悦引到首席坐下。
杨悦不住连声道谢。
李道宗低声笑道:“小白脸,不用谢我,本王是看在老六的份上才救你,要谢你去谢老六吧。”
杨悦听了不由大翻白眼,不去理他。转过脸去向座中的杨师道、侍中刘洎见礼。刘洎也早已听过长安公子的才名,当下不免也夸赞几句。
杨师道却是格外卖力的赞叹:“长安公子为天下诗社‘总裁’,天下诗社才人辈出,公子更是才高八斗,今日众才子在此,公子何为大家即兴作诗,以填酒兴?”
杨悦连忙歉让。杨师道如何肯依,说道:“能作出‘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这等气魄的诗名,敢称‘不才’,我等谁还有脸说会做诗?”
江夏王李道宗在一旁笑道:“别扭扭捏捏,连圣上都夸你诗写得好,你快吟一首给大家听听吧。”
杨悦没好气地偷偷叫他一声“大色狼”,李道宗哈哈大笑。杨悦笑着回过头,见推辞不过,只好于肚中搜寻后世名诗,看有没有可以改得应景一点的诗作。
正沉吟见,只听身边有人从鼻子发出一声冷哼。声音虽然不太高,却十分刺耳,邻座诸人也都听得清清楚楚。杨悦拿眼看去,却见是新科状头田备。
田备因为是状头,座位最靠近三位高官。《天下新闻》讽刺“投卷”作弊,他正好首当其冲。文中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田备这个状头是由荆王李元昌所举荐,参加科考的举人无人不知,因而他这个状头最是受到质疑。这些日子同甲士子见面相贺,也不免有些虚情假意。田备为此早已窝了一肚子火。今日曲江宴,本来应该状头大出风头,没想到此时长安公子又出来捣乱。此人当今已隐隐引领天下士子,成为天下士子之领袖。没听说她写过几首诗,但一两首传颂足见其才情,而文章“人道论”一出,更是引起一片哗然。虽然褒贬不一,但其中道理无人不点头称是。
这个田备在平日却也不是如杨悦等人所想,完全是个草包。琴诗书画虽然不是顶尖人物,但也属于一流,没想到因为《天下新闻》的论调,被众人相哂。
看到长安公子一出现,众举子竟然如众星捧月一般,一齐向杨悦祝酒,称赞溢美之辞不绝于耳。把他的风头抢了一个一干二净。便不由自主的从鼻子里冷哼了出来。
刘洎离他最近,看了一眼杨悦,向田备微微一笑道:“怎么,新状头不服么?”
田备这一声冷哼,原本自己也吓了一跳。正在讪讪的尴尬,却被刘洎一语点破。既然作了,此时退却不得,干脆不再掩示。见不少人已盯向自己。田备略一沉吟,起身说道:“某不才,听过长安公子之名,向来十分敬慕。只是最近读了一篇文章,叫做‘人道论’,署名长安公子。然而篇中用词之简陋,实在令人诧异。不敢相信此作便是大名鼎鼎的长安公子之作。今日长安公子在此,正要向公子请教。”
此话一出,果然有不少人微微点头,看来不少人心里也存了这个疑问。杨悦这篇白话文“人道论”引起的哄动的确不小。
杨悦心中不由暗骂田备一句“老狐狸”,明明想说我名不副实,却弯弯绕出这一大堆话来。当下面堆微笑说道:“田状头不用怀疑,那篇文章的确是本人所作。”
“啊?咳咳——”田备似是被猛然呛到水一般,一阵大咳,半晌才停下来,说道,“这个,这个,果然是高明大作……”脸上早已写满讥讽和得意的笑,等着看杨悦的笑话。
杨悦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意,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言道:“我个人认为,用什么样的语言写文章,首先要看文章是要写给谁。譬如对着‘下里巴人’弹‘阳春白雪’,自然没人来听。文以载道,我认为文章与诗不同,是用来讲道理的,我这篇‘人道论’是讲给众人听的,因而写得直白些,用了大家平日说的话来写,用意是让所有的人都能听懂。这不过是一种写作立场而矣,与文辞无关。”
听了杨悦的说法,已有不少人点头称是,富嘉谟等人早对田备故意挑衅看不过眼,更是夸张的鼓掌叫好。
刘洎看了一眼杨悦,没想到她对答如流,暗赞一声好辩才,笑道:“公子所言极是。只是如果公子今日写诗,不知是要写‘阳春白雪’,还是要写‘下里巴人’?”
杨悦已知这个刘洎心存刁难之意,刘洎为东宫左庶子,自然是太子李治的忠心拥护者,而杨悦这个蜀王派生当然被他看着不顺眼。
杨悦知道自己今日作诗大有难度,别说写的“直白”,便是引经据典,只要众人能猜得出出处,也定会被贯以“直白”之名讥讽,说她将大家看作了“下里巴人”。但是要难住坐中众才子,只怕杨悦这个现代的中文高才,到了古代不过是小学二册。
理清这些道理,杨悦微一沉吟,看了刘洎一眼,微微一笑道:“众位才子当然是‘阳春白雪’。我这里有一首诗正要与大家来一起评品……”
第一百零七章 曲江流饮(下)
“夭夭灼灼,委委佗佗洋洋活活,敖敖揭揭,子兮子兮,今夕何夕,匪饥匪渴,式食式饮,日之月之,载舞载歌,室兮闼兮,即兮发兮……”
杨悦将诗句徐徐念出,不待念完,已有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有些人微微点头,有些人面露惊诧……再到后来,有些人已开始低头沉吟,或者相互问询印证。等到念完,宴会上已是一片嗡嗡之声,窃窃私语。
杨师道一捋胡须,不住点头微笑。便是刘洎也目露赞叹之色。
江夏王却是哈哈大笑,低声向杨悦说道:“服了你这丫头。难怪老六对你如此……”
杨悦心中得意,便没在意他话中的戏谑。去看田备,田备一脸尴尬之色,眼中有些不愤,更多的却是嫉妒。
杨悦这首诗不是律诗,而是用乐府诗形式,十分巧妙。妙就妙在所有句子都用复词。而更妙的是全部都用典故,所有的句子皆出于《诗经》。
开篇四句“夭夭灼灼,委委佗佗洋洋活活,敖敖揭揭”,描写女子丰华正茂,美丽佼好;中间四句“敖敖揭揭,子兮子兮,今夕何夕,匪饥匪渴”,写男子见到心爱的女子,十分欢欣,不知所措的心情;最后四句“日之月之,载舞载歌,室兮闼兮,即兮发兮”,写的是新婚夫妻,恩恩爱爱,形影不离。
整个诗句不仅全部是用典故,而且用得恰到好处,连成一个有情节有发展有高潮的故事。如果不是对《诗经》十分了解,很难理解此诗。难怪众人要交头接耳,相互补问。
杨悦能写出这样一首诗,却是因为她在后世读书时,曾经作过一篇专门研究《诗经》中婚恋诗歌的论文。没想此时恰好用到。
杨师道点头笑道:“公子此诗一出,天下士子再也不敢写新婚诗也。”
刘洎则打趣道:“长安公子这首诗,比杨中书的‘更笑巫山曲,空传暮雨过’要高明了些。”
“老夫的诗比起公子的,的确要直白得多。”杨师道深以为然,哈哈大笑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刘洎说的是杨师道的《看婚》一首,“洛城花烛动,戚里画新蛾。隐扇羞应惯,含情愁已多。轻啼湿红粉,微睇转横波。更笑巫山曲,空传暮雨过。”诗中写得是新娘新婚时的娇羞之情,极是微妙。最后一句的打趣,还有些荤段子的意思。比起杨悦这首诗要露骨直白太多。
江夏王见杨悦看向田备,明白她的心意,呵呵一笑向田备言道:“田状头以为如何?请田状头品评一下如何?”
“长安公子果然名不虚传。”田备讪讪地起身说道,面上有些尴尬。与在座的大多士子一样,他虽然知道杨悦是全部用典,而且全部用的《诗经》典故,但其中有一两句却拿不准出处,不敢乱说。因而被江夏王点名出来品评,不免要露怯。
田备脸上一红,略一沉吟,忙放低姿态,言道:“长安公子这首诗实在高明,其它用典田某还能知之,只是这句‘洋洋活活,敖敖揭揭’出自哪一首,还要向公子请教。”
杨悦刚要开口,却听乔知之冷笑一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硕人敖敖,说于农郊……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这是《诗经。卫风。硕人》里的句子。田状头刚才还说公子的作品用词‘简陋’,怎么此时却又不识得出处。看来长安公子写的太‘阳春白雪’,对错人了。”
田备被他讥讽,脸上立时羞成一块大红布,呆立当场,不知如何应对。
反到是杨悦看了有些不忍,笑着言道:“田状头不必如此,天下诗歌何止万千,有一两首记不清楚也是常见。在下也不敢说对于诗歌有多少见的,不过是恰好知道田状头不知道的一首诗而矣。”
田备见说纳纳的点道称谢,坐在一旁,心中却暗骂杨悦故示大方,今日这个人是丢大了,偏偏好人被她做尽。
果然,众士子见杨悦如此雅量,纷纷称赞。天下诗社的人不用说,便是不是天下诗社的人也大为赞扬。交口称赞之下,众人又大大将杨悦用典的出处热烈的讨论了一番……
“这句‘夭夭灼灼’出自《桃夭》:‘桃之夭夭,灼灼痛其华,子之于归子之于归,宜其适家’,比兴的是女子正值妙龄,适宜成家。公子用这句开篇,写得极是恰当。”
“‘君子偕老,副笄六枷,委委陀陀,如山如河’,这句‘委委陀陀’出自《君子偕老》,用它来形容侍嫁的女子举止雍容优雅而稳重,再合适不过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