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眼光一闪,温言道:“敢问先生,刚才说的‘战争不过是仨人打架’是什么意思。”
冯老三敦厚地一笑道:“先生不敢当,官爷若不嫌弃,称小人冯老三便是。”
来人官职虽高,到也随和干脆,点头笑道,“好。冯兄弟若不嫌弃,与在下一同吃杯酒如何?”
冯老三诧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摆手说道:“小人不过是乡野粗人,怎敢与官爷同坐。”
来人温和一笑:“冯兄弟说笑了,在下当年也是乡野之人,如今虽穿了一身官袍,却也不敢忘记自己乃是何人,还请冯兄弟莫要嫌弃才是。”
冯老三抬头上下打量来人,突然呵呵一笑,拱手道:“官爷若是想问刚才的话,其实小人也不解其意,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道听途说?”来人不解地望向冯老三。
冯老三抬头看了看天,笑道:“前些日子,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小人路过渭桥,正要往桥边的驿亭里避雨,刚巧有个年轻书生与一个和尚在桥上,二人即不打伞也不躲避,在桥头望着河水幽幽闲淡。小人觉得甚为奇特,便留意听到二人谈话。似是正在谈论当年圣上在渭桥退兵,与突然可汗桥上立盟之事。小人知道此事,因而听得仔细。
后来,那和尚突然慨叹一句:‘历来战争不外乎是俩个人打架。这两个人一个是种地的,一个是放牧的,放牧的见种地的地里面可以长出许多好多西,不像他那样只有肉可吃,心生羡慕,想要地里的东西,种地的不肯,因而来抢,一来一去便打了起来。’
小人听着好笑,便多听了几句。至于什么意思,却也听不明白。”
亏这冯老三看上去拙嘴笨舌,说起话来却条理十分清楚。
“俩人打架?”来人沉吟片刻,笑道,“不错,这天下的战争,自来便是草原上以放牧为生的民族与中原耕种为生的民族的战争最多。岂不就是一伙种地的和一伙放牧地在打么。然而‘仨人打架’却又是何来?”
冯老三继续笑道:是那年轻书生听了和尚的话,点了点头,却又摇头说道:‘不对,其实是仨人打架。’”
“怎么又是仨人打架,多出来的又是什么人?”
冯老三道:“当时和尚也有此问,那年轻书生回道:‘除了种地的和放牧的,还有一个野人。’”
“野人?”来人奇道,“何为‘野人’。”
“书生说:‘以渔猎为生,不事生产,岂不就是野人?’”冯老三笑道。
“渔猎为生,不事生产?比如靺鞨人?”来人听了一愕,想了想又摇头笑道,“的确是‘野人’。然而区区几个‘野人’又能成什么大器。”
冯老三道:“和尚听了也是如此说法。那书生却坚持道:‘野人见放牧的有肉,种地的有菜,眼一红便都来抢,因而这历史中的战争向来是仨人在打架。’”
来人听了不住点头,想了片刻,却又摇头,不无怀疑地自言自语道:“一群野人果真有如此大能力?抢得过放牧的与种地的……”
也难怪来人有此想法,别说大唐眼中,便是在突然、薛延陀等这些游民族眼中,那些光脚打猎的靺鞨人,又怎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当然,若他们知道这些靺鞨人的后世子孙,也就是后世人称的女真族,曾建金与清,大概便另当别论了。
冯老三边看来人,边笑道:“我也不大明白。只是那年轻书生说:现在人们看不起野人。没准哪一天,野人忽然野性发作,突然攻了过来也说不定。”
来人听了此话,却已怔怔愣住。
冯老三温厚一笑,道:“小人的确也不明其中意思,不过是道听途说,觉得有趣而矣。”
见来人怔怔一时不言,当下也不再多话。三下五除二将汤馍吃下肚,打了个饱嗝,才道:“官爷若无他事,小人告辞了。”
说完也不等那人答话,起身走向驿站内,将汤碗还了驿吏,又从怀中摸出一文钱付了“无肉汤”钱。回头看了一眼座中吃得微醉地冯文瓒与薛仁贵,不自主的嘴角挂起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
恰好冯文瓒正回头向驿吏招呼添菜,四目相对,冯文瓒见了冯老三脸上的笑,不由一怔。
冯老三拉了拉头上的草帽,低头向门外走去。
“你,你是……”冯文瓒突然觉得冯老三似是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何人。
站起身正想追出去,那个穿朝服的武官刚好走了进来。
“英公。”见到来人,冯文瓒与薛仁贵不由同时叫道。
原来来人乃是英国公李世勣。
“英公怎会冒雨到此?”三人见过礼,冯文瓒奇道。
李世勣笑着说道:“正要去叠州上任。”
“去叠州……上任?”冯文瓒听了,却是更加惊奇,诧异地道,“英公到叠州任什么职?”。
“都督。”李世勣道。
“叠州都督?”冯文瓒不由惊得目瞪口呆。
李世勣见了,微微一笑道:“莫非冯兄弟认为都督一职太高了?”
冯文瓒慌忙连连摇头,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都督虽然在叠州最大,可英公乃是何等人物。同中书门下三品,朝廷重臣,怎会突然被贬到叠州?打死在下也不信,英公莫不是说笑。”
也难怪冯文瓒不信。叠州地处陇右道与剑南道交界,与吐谷浑相接,名不见经传,实在是个即偏僻又不起眼、人烟稀少的荒凉之所。
李世民一向对李世勣十分看重,曾经亲口说过:“英公当年不负李密,定也不会负朕,将来太子要托付英公照看。”
说此话时并非秘密会谈,而是在大内两仪殿宴会群臣时所言,无人不知。冯文瓒曾是大内禁卫,岂能不晓。
如此依重之臣,又怎会被故意贬斥出京,远离政治中心?
李世勣到是不以为然,从容地道:“到哪儿还不都是为朝廷效力,没有什么贬不贬。我的一切皆是圣上所赐,怎不为圣上效力?!我刚刚奉诏,正往叠州去赴任。连家都不曾回,因而穿了朝服走到此处,岂会有假。在此稍歇片刻,也是要家人送常服来。”
“莫不是太子……圣上知道否,怎能任他胡来?”冯文瓒眼光一闪,突然脱口说道。
李世勣微笑不答。看了看冯文瓒,见他眼中闪出一道又惊又喜之意,不由暗暗摇头。
冯文瓒乃是蜀王李愔死党,这一句脱口而出,为李世勣打报不平,却也难免半真半假,存了几分他意。只是太着痕迹,便是薛仁贵听了也不由摇头,李世勣岂会不明其意。
薛仁贵暗中拉了拉冯文瓒的衣袖,摇头道:“英公调职,实是圣上地亲自做出的决定。”
“圣上?!”冯文瓒这下却是真得差点吃惊地跳起来。张大一双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冯老三正在屋檐下牵牛车,冯文瓒的惊叫声音极大,他到是听了个清清楚楚。突然低声咕哝道:“公主果然料事如神,说圣上安排后事,定会贬英国公出京。看来这次不只卫公病急,连圣上也真的病急。”说完摇了摇头,拉着牛车缓缓而去。
无故贬英公出京,是李世民在安排后事?实在令人费解。
难怪冯文瓒一时不能相信。听薛仁贵说乃是圣上的安排,更加无法理解。
“圣上怎会如此?无缘无故……”冯文瓒此时到是真的有些义愤起来。
李世勣笑着看了看薛仁贵,却依旧是安之若素。见冯文瓒言语有些不敬,忙转开话题道:“刚才在檐下见到一人,说了会儿话,言谈却是极为高明。说‘历来战争不过是仨人打架’……”
当下将刚才冯老三说的话,向二人转述一遍,二人听了,也觉有趣,却又越想越有道理,不由相视而笑。
“仨人打架?!亏他想得出来。”薛仁贵笑道,“是什么样的人物,竟然有如此见识,定当认识一下才是……”
“便是刚才进来结账出去的那人。”李世勣点了点头,不无遗憾地道,“我本想请他吃杯酒,不想他却不肯赏脸……”。
“东天王。他是东天王!”不待李世勣说完,冯文瓒突然惊叫一声,跳起身来,一溜烟儿追出门外。
“东天王?”薛仁贵与英公李世勣听了,也不由大为惊诧,忙跟了冯文瓒一同追出,却哪里还有踪影。薛仁贵原本也认得东天五,只是刚才他背对门口,因而没有看到。
当下不及细说,冯文瓒与薛仁贵二人骑马分头去追。
追了里许,依旧不见踪迹。天知道,那牛车为何会走得如此之快。
约莫半刻钟左右,二人又重又回到驿站,皆无所获。
冯文瓒连连跺脚,急道:“刚才我只觉得他十分面熟,怎就没想起是东天王。”
“当年在辽东安市城下,东天王悄然而去,圣上想奖赏他却不能够,原来是隐姓埋名在这里。”薛仁贵也不由连叫可惜。
“原来他便是东天王。安市城一战,幸亏有东天王联手才攻下坚城。可惜一直无缘得见。”李世勣不由慨叹道,“今日一见,果然是少见的通达之人。”
冯文瓒与薛仁贵又仔细问了“冯老三”的谈话,不知那“冯老三”说的“和尚”与“书生”,是否是大家一直找寻的人。
二人面面相觑,各自想着心事,一时无心再吃酒。
当下辞别李世勣,冯文瓒忙往长安大内交差。
薛仁贵竟不回长安,绕小路取道子午驿道,直往终南山而去。
……
第二百九十六章 人正不怕影斜
终南山不远,距离长安不过三十里路。薛仁贵一路急行,顺金沙河直上,未过晌午,已到了翠微宫门前。
翠微宫正门叫做云霞殿。坐落于终南山北坡,依山势面建,面朝正北。正是春日山花胜开之时,云蒸霞蔚之中,隐约可见朵朵红云,又有水流潺潺,叮咚之声不绝于耳。的确是个神仙去处。
薛仁贵穿过云霞殿,直往翠微殿而去。
翠微殿乃是朝殿,是李世民在翠微宫中处理朝政的地方。
薛仁贵到时,李世民还在午睡,未在殿中。
殿中极静,只有几个宫人在门前打盹。
薛仁贵心中急躁,正待一步踏进殿内等候。突然廊下闪出一个内侍,一把将他拉住。
薛仁贵抬头看时,识得是太子跟前的侍者,不由愕然:“太子何是也到了翠微宫?”
近日他被圣上派到卫公府上“探病”,竟不知太子也到了终南山。不由暗想:看来冯文瓒不想往终南山多跑一趟,也不能够了。
“昨日刚到。”内侍闪了闪眼,笑道,“薛将军这是急着去做什么?”
“进殿等圣上午后朝会。”薛仁贵回道。
李世民这些日子,身体欠安,朝会改到下午进行。
内侍拉住薛仁贵不放,低声笑道:“圣上还在午睡,下午的朝会还早。只有太子殿下在殿中,我看薛将军还是待会儿再来的好。”
“太子殿下即在殿中,正好进去问安。”薛仁贵见说,又抬脚向里去。
内侍忙拖住他,急道:“太子殿下正在殿中看圣上刚刚赐的《帝范》,薛将军还是莫去打扰为好。”
《帝范》,薛仁贵到也知道,乃是李世民写来教导太了李治为政之道的书。
见内侍推三阻四不肯让自己进殿,薛仁贵心下暗奇。向殿内瞥了一眼,果然见太子李治正坐在西首的几案旁看书。殿中极静,几乎看不到人,只有一个绿衣女子在御座后面的角落里。
那绿衣女子以轻纱敷面,看不到脸色。只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然而便是这一双眼睛,却已活灵活现,十分机灵,令人怦然心动。
佳人在侧,如何读得进书去。太子李治时不时低首向那女子偷窥几眼,显然并不能专心。
薛仁贵虽然长像粗豪,却是个极精明的汉子。见状立时明白过来,会意地笑了笑,不再向往殿里去。
转身欲走,禁不住再次雪了那绿衣女子一眼,突然间心头大震。
那绿衣女子衣衫没什么特别,头上却戴着花钗五树,宝钿五枝,分明是宫中嫔妃打扮,而且是五品宫妃的头饰。
武才人?那人是武才人?
薛仁贵心下倒抽一口冷气。随圣上在翠微宫中的嫔妃并不多,徐充容、武才人、萧美人等不过三四人而矣。然而能到前朝行走的嫔妃却只有武才人一个。
这还要得益于武才人练得一手好字。早在多年之前,李世民采纳杨悦建议编辑《贞观政要》一书,武才人便因字写得即快又好,被选到两仪殿中作记录。这些年杨悦虽然不在,编书一事却并未停下。
薛仁贵不敢多加停留,慌忙退了下去。这才意识到,这个时候早该到了午后朝会之时,为何殿前却不见一个人影……
雨早已停下,太阳终于冲破云雾,露出笑脸。殿内空空荡荡,无声无息。却处处透露着雨后春日的清新的味道。
正如薛仁贵所想,殿中的绿衣女子正是武才人武眉儿。三年过去,武眉儿已经由一个含苞待放的小女孩,出落出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
此时静静地坐在殿中一角,双目微垂,目不斜视地低头抄写着昨日午后朝会的内容。用硬笔速记,再用毛笑抄写一启遍,是一开始便养成的习惯。
虽然不用抬头去看,然而,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告诉她,不远处有一双眼睛,正不时的盯着她看。
殿中静寂,静得令人心跳。空气里飘荡着丝丝异样。
武眉儿当然知道绿衫是昔日杨悦常穿得服装。她之所以越来越喜欢绿衫,自然有些深意。
武眉儿偶尔抬起头,不经意见地向太子李治瞥了一眼。正迎上李治投过来的目光,四目交接,倏然分开。便是在这一夺一闪间,却默默地传递出某种信息。
殿中更加寂静,隐隐能听到紧张的呼吸声。空气里飘出一丝丝怪异的情愫。
武眉儿偷偷看到李治已完全怔住,双目痴迷地呆呆望向自己,心中不由翻起一朵朵花儿。她喜欢这种痴迷,尽管她知道,那痴迷并非为她。但她依旧喜欢这种如痴如醉的眼神。
她曾试着穿同样的衣衫在李世民面前,李世民也会不自主对她多看几眼。所以,这些年她越来越喜欢绿衫。大概是遮戴面纱的缘故,武眉儿的面纱也刻意选择与杨悦当年的面纱绣了同样花色的纱绢。
轻纱覆面,带着几分神秘,武眉儿飞眼看了李治一眼,心中暗自得意,感觉自己与杨悦几乎已不相上下。否则李治怎会如此失魂落魄。
岂不知如今李治便是看到一块绿布,也会呆呆地出神。
“又想起悦姊姊?”武眉儿弯眉一笑,轻声说道。
只这一笑,反令李治突然醒过神来。杨悦何时曾这样笑过,她得笑从来都是狂放、恣意。这种媚笑,李治见得太多了,宫内宫外比比皆是,而且不论男女,皆能看到。然而那横眉冷对的女子,于这世上似乎只有一个……
李治讪讪地咳嗽一声,心中暗暗自责:自己可不是痴了。
“又想起悦姊姊?”武眉儿见李治不答,不由扑哧一笑,笑得花枝招展。
李治纳纳地点了点头,却也并不感到尴尬。自从三年前,他答应杨悦要“照顾好”武眉儿以来,这些年杨悦无音无信,李治却实现自己的诺言,对武眉儿极为照顾。不时送些礼物或者派人问她可有什么需要。有时像这种单独见到时,二人还不由自主谈起杨悦。谈与杨悦相处的点点滴滴。或者听武眉儿讲述杨悦过去种种事迹。共同的朋友,共同的回忆,久而久之,二人到也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但像今日,武眉儿穿了杨悦平日喜欢穿的色彩出现在李治面前,还是第一次。
殿外的轻声细语,不知从何时变成了“闲言碎语”。李治并不自觉,武眉儿却早已注意到了其间变化。心中竟然不知是喜是忧,不知为何,反而隐隐有些期待。
抬头向殿个瞥了一眼,武眉儿突然面上微红,眼中羞涩一闪,轻声说道:“太了殿下只管发呆,却忘了人言可畏。”
“人言可畏?”李治不由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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