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王夫人来肯出来,后来又有孙思邈来,杨悦现在连站在咸池殿的机会都已没有了。
杨悦对敌人可没有杨贵妃那般仁慈。
杨悦沉默不语。沉默有时便是一种无声的反对。
萧皇后有点尴尬,讪讪地说道:“老身不敢当。公主还是叫我萧夫人吧。”
“悦儿,你错怪萧皇后了。”杨贵妃温言说道。
错怪?杨悦无心争辩,她对眼前这个萧皇后,不知为何打心底里生出一种排斥。她的那双老眼在杨悦身上打个转,便令杨悦生出十二分的不舒服。杨悦感觉像是遇到了千年老狐的眼,心中陡生不详之感。
“师父,我有些累了,想先去休息。”杨悦不想令杨贵妃为难,推托着说道。她的满脸倦容此时到也恰好可用。
杨贵妃无奈,只好说道:“也好。这些天够你受得了……”
回头吩咐宫女带杨悦去休息。
杨悦虽然多日不在宫中住,咸池殿中却一直有她的一个房间。
“悦儿。”见杨悦快走到门口,杨贵妃忽又忍不住唤道。
杨悦不解地回头望向杨贵妃,杨贵妃却只张了张口,有点迟疑地没说出什么。
燕贵妃与徐充容见状,忙知趣地告退。
杨贵妃并不挽留,等二人走后,才说道:“悦儿不要怪萧皇后。其实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哦?”杨悦心中微微冷笑,“人们做事儿总爱找一个借口,只要有一个借口,便是将自己的儿子杀死,也只会说‘我是为他好’……”
“悦儿”杨贵妃严厉起来,虽然依旧是温声细语,却含了无限威严。那威严其实是一种伤心,而那种伤心,会令所有爱她的人而不忍。
杨悦心头一软,脸上缓和了许多。缓缓地转过身,坐到杨贵妃身边,微微一笑:“师父,莫要生气。”
杨贵妃也微微一笑,她视杨悦为女儿一般,杨悦何尝不是视她为母亲一般。
“其实,萧皇后原本是要为我们作证的,只是她突然收到一封信,所以才会……”杨贵妃叹息道。
“信?”杨悦淡淡地问道,语气中没有一点惊讶,也没有一点兴趣。
这些日子,她遇到的奇事儿太多了,多得让她有点麻木起来。萧皇后这个借口一点也调不起她的胃口。
萧皇后抬头看着杨悦,眼中少了老狐般的窥探,闪过一丝惊讶,沉默片刻,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杨悦,说道:“请公主看一看。”
杨悦拆开信,不看内容只看到字迹,心下却已大惊。
信的内容平淡无奇,不过是“莫为了他人,反误了儿子性命”几个字。
不过是一句平平常常的威胁。
但那字体却是很特别。
杨悦望着它,双眉已皱起。
“飞白书”
李世民最善长的飞白书。天下无人不知那字与李世民的一模一样,杨悦曾无数次见到李世民写的字。她的“惊鸿宫”三个字便是李世民所写,用的便是这种“飞白书”。
李世民威胁萧皇后?
不让萧皇后为杨悦、杨贵妃作证?他想让杨悦、杨贵妃死?
杨悦打死也不会相信。
“阴谋,一定是阴谋这绝不是圣上所写。”杨悦脱口而出。
李世民写信不至于特意要用“飞白书”,除非那人为了刻意让人以为是李世民所写。
“朕就知道悦儿定然相信朕,果不其然。”殿外一个人哈哈大笑着走了进来。
“圣上”杨贵妃笑着起身迎上去,“臣妾都能想到不是圣上所为,更况悦儿。以悦儿的聪明自然能识破其中有诈。”
谁都能识破?杨悦心中突然一动,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的事儿,往往会……
然而怎么可能?杨悦强压下心头突然冒出的念头,去看李世民。
李世民似是吃了不少酒,微有醉意,恰好目光如炬地望过来。
杨悦不敢应接,低下头去。陡然间又感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窥探自己,掉过头去,见萧皇后眼光闪烁,讪讪地转向一旁。
“如果真是圣上所为,又怎会请王夫人来作证。”李世民身后跟着一人,清脆地笑道。
杨悦看向那人,心下暗奇:几日不来宫中行走,这武眉儿什么时候敢在众人面前如此大胆地说笑了?
武眉儿走上前,拉住杨悦的手,亲热地叫了声“姊姊”,乖巧地立在一旁。
杨悦心中一动,微微笑道:“听说眉儿最近常到两仪殿侍书。正要恭贺眉儿。”
武眉儿向李世民人偷偷地瞟了一眼,抿嘴笑道:“圣上是看中眉儿的字,才调眉儿帮忙抄写……”
话未说完,眼珠一转,咯咯一笑,娇声言道:“姊姊真坏,眉儿练飞白书不过刚刚月余,怎会模仿得了圣上。那封信怎会是眉儿所写。”
杨悦嘿嘿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猾。她知道武眉儿在练飞白书,当然也知道她刚刚练不久,饶是她写字的天赋再高,却也一时之间也达不到李世民的水准。她不过是想提点一下武眉儿,让李世民知道武眉儿正在偷偷练“飞白书”,使李世民对武眉儿更加产生兴趣而矣。
武眉儿天真烂漫,极配合地脱口说出了正在练“飞白书”的“秘密”。
果然,李世民眼前一亮,带了几分欣赏地眼光看了一眼武眉儿。
杨悦却也看到武眉儿眉目之间闪过一丝得意。突然间,产生一种错觉。感到武眉儿的天真烂漫,“运用”得越来越纯熟。心下一片茫然,不知是自己在帮武眉儿,还是武眉儿在利用自己帮她。
“强将手下无弱兵,媚娘伶俐可人,那也是悦儿调教得好。”李世民目光已转向杨悦,醉眼笑道。
武眉儿原是杨悦的婢女,李世民早已知道。
杨悦微微一怔,李世民这话虽然是在夸杨悦,却没有顾及到武眉儿的感受。忙讪讪地笑道:“眉儿字写得好,却不是臣的功劳。臣的字不及眉儿十分之一。”
武眉儿笑脸一僵,眼中却闪过一道复杂的神色。不过,只一瞬,便又恢复了正常,满面笑容,说道:“姊姊说笑了,眉儿哪能及得上姊姊。如果有姊姊十分之一的聪慧便也心满意足了。”
杨悦看到,心中更加吃惊。没想到武眉儿在宫中没多少时间,已变得如此成熟。刚才的错觉又拥上心头。
李世民没有注意到杨悦的异样,更没有注意到武眉儿的心思。凤目微垂,盯着杨悦有些出神。
萧皇后沉默不语,冷眼观看众人神色,先是微有诧异,等看到李世民看杨悦的眼神,不知不觉眼中渐渐布满了笑意。
杨悦略有尴尬,轻咳一声,扬了扬手中的信,岔开话题:“这信不是圣上所写,却不知是何人所为。此人故意模仿圣上的‘飞白书’,定是大有用意。谁会如此大胆,圣上可曾查到?”
李世民回过神来,一时间,微有怒意,言道:“可恼的是竟然一直没有查到。还有‘传单’一事,也一直没有下落。”
“谁会事先想到萧皇后要给我们作证?”杨悦喃喃说道。
“找萧皇后作证一事儿,除了朕和杨贵妃之外,谁也不知道。那人能算准了箫皇后会来作证,到是十分聪明。”
“幸亏那人没想到圣上早已请了王夫人来作证。”杨贵妃望向李世民,眼光柔和。她知道李世民请王夫人作证定然花了一翻心思,否则便是蒋王亲自去请,王夫人不想去还是不会去。
“其实请动王夫人的不是我,是悦儿自己。”李世民尴尬地笑道。
杨悦知道李世民说的是王夫人对杨广情深,因为自己长得像杨广,王夫人才会来作证。想起荆王府前,王夫人也曾帮过自己,笑道:“到是要好好谢谢王夫人才是。”
说着回头去看了萧皇后一眼,萧皇后目光闪烁,有些落莫,似是没有听到杨悦的话,也没看出杨悦眼中的揶揄。
李世民笑道:“朕已替你谢过了。”
“哦?”
“朕让恽儿代领雍州牧。”
雍州牧?杨悦心头一震。雍州牧不是荆王么?
李世民真的是要谢蒋王才会让他代了荆王做雍州牧,还是察觉了什么?
蒋王当日真的是恰巧到了荆王府前巷么?
抬头去看李世民,李世民冲她神秘一笑。
……
第一百六十九章 长街孤影
一更鼓起,诸卫佩弓箭、胡禄,出铺列队,立于廊下。
内宫将上禁,萧皇后请退。
杨贵妃让杨悦送她出殿,杨悦虽然不情不愿,却也只好从命。
二人无话可说。走出咸池殿,分手作别。
杨悦正待转身,萧皇后突然避开掌灯宫女,在杨悦耳边低声说道:“小心王氏母子。”
杨悦一愣,狐疑地看向萧皇后。
萧皇后却似根本没有说过话一般,看都不看杨悦一眼,不动声色的跟宫女并肩顺咸池殿外的石阶向下走去。
小心王氏母子?王夫人和蒋王李恽?为什么要小心二人?
萧皇后是知道什么,还是故意迷惑自己。
杨悦望着萧皇后渐次消失的身影,一时迷茫。
难道飞白书是王氏母子所为?
杨悦突然想起杨贵妃说过,李世民安排御史弹劾她与杨贵妃之前,已向王夫人求过请,请王夫人出来作证。
也就是说王氏母子在太极殿朝会之前,已知道有弹劾之事。那王氏母子岂不是最有可能知道萧皇后可能是杨贵妃的证人一事儿?
若果真如此,王夫人为何会威胁萧皇后不要作证?目的何在?
如果一个人没有动机的去陷害另一个人,除非那个人有病然而王夫人看上去很正常,而且蒋王李恽也很正常……
杨悦摇了摇头,不能相信。
然而,想到深经半夜在荆王府前遇到王氏母子,又想到他二人夜访“惊鸿宫”却到了门前而不入。
这母亲还真有点病杨悦心中暗笑。
雍州牧杨悦突然想起李世民说让蒋王代领雍州牧一事儿,心头豁然明朗又有些迷惑不解。
难道说蒋王为了做雍州牧才会邦她?
然而他帮杨悦,怎会算定李世民会让他做雍州牧?
李世民神秘的笑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荆王的阴谋已被李世民察觉,才会趁机逐走他?
杨悦陡然发现疑团千头万绪。
还有,这个萧皇后,老狐狸一样的眼神下,似是隐藏着什么秘密。自己对她没有半分好感,看上去她对自己也没什么亲近,她说得话又怎能当真?
杨悦原本心中认定那发“传单”之人和写“飞白书”的人,不是长孙无忌,便是荆王所为,此时才感觉另有古怪。
杨悦越来越迷惑,一团乱麻地走回殿内。
李世民看到杨悦神情疲倦,闲聊一会儿,起身准备离开。
杨贵妃说道:“臣妾备了些酒菜,正要为悦儿压惊,圣上吃些酒再去吧。”
李世民看了一眼杨悦,摇了摇头,说道:“悦儿这些天,想来累了,先去休息吧。朕今日已吃了不少酒,也乏了。明白再为悦儿压惊。”
“也好。”杨贵妃微微一笑,并不多加挽留,突又笑道,“丹阳长公主肯回去了?”
李世民点了点头,笑着看了看武眉儿,说道:“若非媚娘提醒,朕还不知万彻竟然被丹阳冷落多时。媚娘到是个有心人。”
武眉儿见李世民夸赞,甜甜一笑:“都是圣上英明,媚娘并未做什么。”
李世民不再多说,哈哈一笑,举步向殿外走去。
武眉儿也忙向杨贵妃告退,跟在李世民身后去了。
杨悦本有心问武眉儿关于《大云无想经》的事儿,但见武眉儿跟着李世民一起走了,知道今晚定是武眉儿侍寝,只好作罢。
心中却暗暗纳罕,几日不见,武眉儿这小丫头竟然如此得宠。
似是看出杨悦心中诧异,杨贵妃笑道:“圣上说得不错,媚娘的确极乖巧伶俐,是个可人。”
杨贵妃拉杨悦坐在身边,殿中只剩下二人,此时才有机会说些体己话。
“刚才说的丹阳长公主,是怎么会事儿?”杨悦问道。
她虽然极疲倦,精神却十分亢奋,一时没有睡意。将头伏在杨贵妃膝上,十分舒服的卧在踏床上。
杨贵妃爱怜地抚着她的头,笑着解释道:“前些日子圣上与群臣宴饮,薛将军一时兴起,说话有些直鲁。令丹阳长公主大羞,以为薛将军蠢笨,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宫中,不肯理他。眉儿常跟丹阳长公主等人一起玩耍,得知此事儿的前因后果,悄悄告诉了圣上。今日圣上宴请众驸马,令众驸马赌彩,薛将军得胜。丹阳大悦,才肯跟他回去。”
杨悦常在两仪殿中当值,怎么说也是个“殿内待中”,对朝中重臣都有些了解,想起先前听人说过薛万彻号称“生出儿子后再去辽东”的话,不由噗得笑起来,说道:“也难怪丹阳生气,薛万彻乃是武人一个,说话向来在经大脑。没想到圣上原来连这种小事也操心。”
杨贵妃笑道:“圣上天性喜好交友胡闹。若天天只理朝堂上那些事儿,岂不把他闷坏。何况薛将军与丹阳长公主是他亲点的鸳鸯,怎能让他夫妇不睦。”
又将李世民如何以佩刀为赌注,暗自叮嘱众长公主的驸马都输给薛万彻,丹阳长公主见到薛万彻比众驸马都聪明,心情大好,欢开喜地地与薛万彻回去一事细细向杨悦说了。
杨悦边听边笑,后世人皆知李世民是一代圣君,却不想他原来是这样一个人。想起当初在望云亭上见到他踢桌子发脾气的样子,更是好笑:“原来圣上是这个样子。难怪要让卢夫人喝醋。”
杨贵妃想到李世民当日跟房玄龄开的玩笑,也笑了起来。
杨悦却在一旁另外想着心事,暗暗叹服武眉儿在这宫中竟然如鱼得水,混得四面讨好。心想武眉儿果然有女皇潜质。又想到“弥勒下世”的事儿,不知道武眉儿与此有没有关联。心想明日定要找武眉儿问个明白。
想着想着,困倦大起,渐渐地睡着了。
杨贵妃却还在絮絮叨叨:“圣上说愔儿请旨前往营州。圣上让营州都督张俭先帅契丹等部试探高丽虚实,他却请旨去营州……唉,这个孩子到似是当年圣上,一闻战事儿,什么都顾不上了。也不想别人为他担心……悦儿,你要不要写信劝劝他。他或许会听你的。”
待见杨悦许久没有回音,才发现杨悦早已进入梦乡。
杨贵妃不由长叹一声,低声自语:“唉,悦儿心中到底有没有愔儿,他对你可是痴心一片……岂只是愔儿,还有恪儿,到现在还不肯娶圣上为他选的萧氏……”
萧皇后随宫女从咸池殿出来,穿过西海池,经淑景殿、彩丝院,出月华门,从两仪殿侧穿过,绕立政殿,出虚化门……
一路无语,萧皇后心中却感慨万千,走到立政殿前不由自主的停下脚步,眼中满是落末与萧瑟。
自从九岁那年,她从西梁到了长安,选为晋王妃,进大兴宫习礼学仪。十三岁时,嫁给晋王杨广。后晋王为太子又入住大兴宫,册立为皇后。大兴宫本是她的家,是她自幼年时便十分熟悉的地方。
宫女见她躇足,有些不耐,催促她走快些。
萧皇后满头白发,脚步蹒跚。几十年过去,历尽沧桑,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再落泪心伤,唯有这个地方,能令她想起从前,想起从前贵为国母,何等荣耀,而今……低下头去,眼中竟然有些婆娑。
一路默然,出虔化门,长乐门。上了马车,穿过皇宫前的横街,向东出延喜门。
初更已落,倦鸟归林。
萧皇后坐在车内,隔着轿帘望着长安城头的灯火,川流的人群,渐渐地有些痴了。
马车不紧不慢,四平八稳的顺着启夏门大街向南。萧皇后住的常乐坊兴道里,在东城最东处。
行到春明门横街,将向东拐,萧皇后突然向车夫吩咐道:“住西城逛逛吧,我已很久未上过街了。”
“是,夫人。”车夫答应一声,慢悠悠的掉转马头,复又四平八稳地向西走去。
没有人知道萧皇后想要去哪里,马车漫无目的,沿着春明门横街,往西,穿过朱雀大街十字街口,再向西,穿过西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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