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兄弟两人乒乒乓乓一阵乱打,把住客和店伴不分青红皂白的打死了七八个人,然后一把火将客店烧得干干净净,旁人见他们逞凶,那敢过来。
三老将温明义的尸身带到野外葬了,四人在一座古庙中宿歇,三老又是悲痛,又是忿怒,猜疑这蜘蛛怎会如此剧毒。青青见过五毒教的鬼域技俩,暗自寻思:“这必是五毒教所为。那老乞婆暗中撮上咱们啦。”次日四人在客店吃饭时,逼着店伴先尝几口,等他无事,这才放胆吃喝。行了数日,一晚马厩忽然人声嘈杂,店小二大呼有人偷马,温明悟大怒,起身查看,将到马厩时,暗中只听见嗤的一声,一股水从喷筒中喷了过来,他身子一缩,已经已不及,被喷得满脸都是,只觉奇腥刺鼻,知道不妙。他武功卓绝,虽然眼睛已经睁不开来,听声辨形,长鞭一挥,虎的一声,已把偷施暗袭的人打得背脊折断,另一人喝道:“老儿还要逞凶!”一斧砍到。温明悟长鞭倒转,连人带斧将那人卷了起来,用力一放,那人一头撞在墙上,当下脑浆迸裂。
明达、明山以为区区几个毛贼,兄弟必可料理得了,待到听见温明悟吼叫连连,忙抢出去看时,只见他双手在自己脸上乱掀乱挖,才知不妙。温明达一把将他抱住,温明山纵身出外查看敌踪,无所发现,回进店房时见兄长抱住了五弟的身体大哭,原来温明悟已经气绝而亡,须眉脸容,俱都被毒药烂得不成模样。温明达泣道:“二十年前那金蛇恶贼忽然从咱们手里逃出去,那时他筋脉已断,早成废人,我已疑心是五毒人众来救他出去……
”温明山道:“不错,原来五毒教暗中在与咱们作对。这次咱们和他们同受曹化淳之聘,图谋大事,虽不成功,并无仇冤,干么要苦苦相逼?”温明达沉思片刻,忽地跳了起来,叫道:“那金蛇恶贼所用毒药如此厉害,莫非他与五毒教颇有渊源?”温明山恍然大悟,说道:“必是如此。”两人想到旧日金蛇郎君来衢州报仇的狠毒,不觉心有余悸,商量了半天,把温明悟埋葬之后,决心先上华山,掘到宝藏之后,再找五毒教报仇,只是害怕他们暗中加害,不但饮食特别留心,晚上连客店也不敢住了。
这天两兄弟带了青青宿在一座破殿之中,温明达年纪虽老,仍俱神力,搬了两只大石臼,一只撑住前门,一只撑住后门,方才安心睡觉。时至中夜,佛像之后忽然悉悉数声,练武之人耳目特别醒觉,初时当是老鼠,也不以为意,温明山朦胧间正要再睡,忽然鼻管中钻入一缕异香,顿觉身心舒泰,快美异常,全身飘飘荡荡的似乎神游太虚,置身极乐。
他心神一荡,立即醒悟,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温明达虽然事起仓卒,但究竟是数十年的老江湖,见机极快,一拉青青的左手,两人已跃上了旁边的供桌,星光熹微下只见温明山手舞钢杖,使得呼呼风响,蓦里地震天价一声巨响,佛像被钢杖打去了一截。佛像后面跃出两个黄衣童子,一人使刀向温明山攻去,另一人手执喷筒,又要喷射毒雾。温明达手一扬,波波两声,两枝袖箭当时把两名童子穿胸钉死。温明山并不住手,仍在乱舞乱打。温明达叫道:“三弟,没敌人啦!”温明山充耳不闻,他脑子已为毒雾所迷,钢杖越使越急,温明达瞧出不对,抢上去要夺他钢杖。温明山把钢杖舞得一团银光,急切间那里抢得入去,突然间大叫一声,杖柄倒转,杖顶的龙头恰恰撞在自己的胸前,口里鲜血直喷,双脚一挺,眼见不活了。青青见三个爷爷数日之内都被五毒教害死,虽然平素与他们并无情谊,但也不禁洒了几点眼泪,温明达一声不响,把温明山的尸身抱出去掩葬了,他性格最是倔强硬朗,在温明山坟前拜了几拜,对青青道:“咱们走吧!”青青不敢违拗,只得陪着他连夜赶路。
温明达一路防备更加周密,入陜西境后曾有一名红衣童子挨近他的身边,被他手起一掌,登时震破了天灵盖。青青见他铁青了脸,性子越来越乖戾,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这日快到华山脚下,两人赶了半天路程,很是口渴,在一个凉亭中暂时歇足饮水,让马匹凉一凉汗。只见一名乡农走进亭来,打着陜西土腔问道:“这位是温老爷子吧?”温明达站起身,喝道:“你要干什么?”那乡农道:“刚才有人给了我两吊钱,叫我送信来给你。
”温明达道:“那人呢?”乡农道:“他早已骑马走了。”温明达怕有诡计,命青青拿信,拆信见无异状,才从青青手里接过信笺,只见信笺共有三页,第一页上写道:“温老大:你的死期到啦!”温明达大怒,忙展开第二页观看,几页信纸急切间却揭不开来,他伸手到嘴里沾了一点唾液,翻开第二页来,见上面写道:“如果不信,再看第三页。”温明达愈加忿怒,随手又在嘴中一湿,把第三页揭开,只见第三页上画了一条大蜈蚣,一个骷髅头,再无字迹,气恼中把纸笺往地下一掷,忽觉右手食指与舌头上似乎微微麻痛,定神一想,不觉冷汗直冒,心知中计。原来这封信的纸笺上已浸了剧毒的汁液,几张纸笺又故意稍稍黏住,使人不知不觉间用手指沾湿唾液而把毒剂带入口中。这是五毒教下毒的三十六大法之一,金蛇郎君当年从何红药处学得之后,用在假的秘笈之上,张春九即因此中毒毙命。温明达虽然精细,那里想得到这层,惊惶中抬起头来,见那乡农模样的人已奔出数十步。他恼怒已极,赶出亭来,只觉头恼一阵晕眩,情知不妙,待要镇慑心神,更是头痛欲裂,当下奋起神威,一戟直往那乡农后心掷去。那人正是五毒教教众,只道已然得手,那知短戟掷来,势不可当,狂叫一声,整个身子已被铁戟牢牢钉在地下。温明达惨笑数声,往后便倒。青青叫道:“大爷爷,您怎么啦!”俯身来看,温明达左手一伸,忽地一戟往青青胸口掷到。
青青万想不到他临死时还要下此毒手,只觉眼前银光一闪,戟尖已指向胸口,这时退避已经不及,只好闭目待死,忽听当的一声,同时脚背上一阵剧痛,睁眼一看,那短戟已被人打落在地下,戟柄打中了自己脚背。她转身要看是谁出手相救,突觉背心已被人牢牢揪住,动弹不得,那人随即取出皮索,将她双手反背缚住,这才转到她的面前,正是五毒教的老乞婆何红药。青青一股凉气从丹田直冒上来,心想落入这恶人手里,死法不知将如何惨酷。何红药阴恻恻的笑道:“你是要我一刀杀了呢,还是要我用一千条无毒小蛇来咬你七七四十九天才死?”
青青闭目不答,何红药道:“你带我去找你那负心的父亲,就不让你零碎受苦。”青青心想:“反正我是要去找爹爹的埋骨之地,带她去见见,瞧她能够怎样?”当下昂然道:“我也正要去寻爹爹,你和我一同去吧。”何红药见她答应得爽快,不禁起了疑心,但想金蛇郎君已成废人,武功全失,不怕他怎的,冷笑道:“好,你带路。”青青道:“放开我,让我先葬了大爷爷。”何红药道:“放开你?哼!”她拾起温明达的短戟,在路旁掘了一个大坑,把温明达和那名五毒教徒投在坑里,盖上了泥土,一面掩埋,一面口里喃喃咒骂:“你父亲是坏蛋,可是我不许别人折辱他。这四个老头儿弄得他死不死,活不活的,我早就要找他们的晦气了。怎么你又叫他们爷爷?”青青不理,循着山道上山。
这天两人走了四五十里路,在半山腰里歇了。何红药晚上用皮索把青青的双足牢牢缚住,防她逃走。次日一早,天刚微明,两人又再上山。山路愈来愈陡,到后来必须手足并用,攀藤附葛,方能上去,何红药左手已断,无法拉扯青青,只得解去她手上皮索,要她走在前头,自己在后头监视。青青从未来过华山,反而要何红药指点路径,当晚两人在一颗生在悬崖上的大树树上歇宿,青青身处荒山,命悬敌手,只见明月在天,深谷中猿啼不已,心中思潮起伏,那里还睡得着。次晨又行,直到第三天傍晚,才到华山绝顶。青青听承志详细说过父亲埋骨之所四周的景物,这时抬头望见峭壁,只见石壁旁孤松怪岩,流泉飞瀑,和承志所说的一模一样,不禁一阵心酸,流下泪来。何红药厉声道:“他躲在那里?”青青向峭壁一指道:“那石壁上有一个洞,爹爹就住在这里面。”何红药道:“好,咱们去见他。”青青见她脸上表情十分怕人,虽然自己死志已决,但也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两人绕道盘向峭壁顶上,走出数十步,忽然转角处传来笑语之声。
何红药拉着青青往草丛一缩,右手五根带着钢套的指甲抵住青青的喉咙,低声喝道:
“不许作声!”只见一个老道和一个商贾打扮的中年人边谈边行,青青认得正是鬼影子木桑道人和承志的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她知道这两人武功都远胜何红药,但自己只要一动,她的五枚指甲就嵌入自己喉头,只听见黄真笑道:“师父他老人家这几天就快上山啦,小师弟总也是这几日到,道长不必愁没下棋的对手。”木桑哈哈笑道:“要不是贪下棋,你们华山派聚会,我这老道巴巴的赶来干么呀?凑热闹么?”两人一路说笑,逐渐远去。何紑药领教过华山派的厉害,听说他们要在此聚会,更是不敢大意,伏低了身子,慢慢爬到峭壁之顶,从背囊里取出绳索,一端缚在老树之上,另一端缚着自己和青青,一齐缒了下去。青青细看峭壁,忽见一处有一个小洞,叫道:“是这里了!”
何红药心中突突乱跳,数十年来,长日凝思,深宵梦回,无一刻不是想到与这负心人重行会面的情景,或许,自己要狠狠的折磨他一番,然后将将他打死,又或许,心里竟会不忍而饶了他,这时相见在即,只觉身体发颤,手心里都是冷汗。她右手乱挖乱撬,把洞孔周围的砖石扒去。石壁上的入口本来被金蛇郎君砌得极为狭小,但后来被袁承志用金蛇宝剑削开,所以这时再有人进去并不为难。何红药命青青在前面爬行,自己右掌扣住了喂有剧毒的钢套,谨防金蛇郎君突袭。青青进洞之后,早已泪如雨下,越向内走,越是哭得抽抽噎噎。进不数步,洞内已是一团漆黑,何红药打亮火折,点燃绳索的一端,命青青拿在手里,照亮路径。青青一呆,心想:“把绳索烧掉,咱们怎样回上去?我是反正死在这里陪爹爹妈妈的了,难道她也不回去?”何红药其实也是死志早决,不再存生还之想,只是愈向内走,愈觉这洞内不是有人居住的模样,疑心越来越盛,突然一把叉住青青的脖子,喝道:“你对老娘搞鬼,可教你不得好死!”
蓦地里前面微风飒然,火光下见是空空洞洞的有如一间石室。何红药心中一震,举起绳索四下一照,只见四壁刻了许多习练武功的图形,还有一行字写道:“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何红药与金蛇郎君虽然相处日子不多,但他替他绘过肖像,题过字,他的笔迹书法,早已深深印在她的心里,这四行字宛然是郎君当日的手笔,只是遗书虽在,人却不见,不觉心痛如绞,高声叫道:“雪宜,你出来!”石室极小,她这一声叫喊,只震得泥尘四下扑疏疏的乱落。她定了一定神,回头厉声问青青道:“他那里去了?”青青哭着往地下一指道:“在这里!”
何红药眼前一黑,伸手抓住青青手腕,险些儿晕倒,嘶了嗓子道:“什么?”青青道:“爹爹葬在这里。”何红药道:“哦……原来……他……他已经死了。”这时再也支持不住,腾的一声,跌坐在金蛇郎君平昔打坐的那块岩石之上,双手抱头,心中悲苦之极,数十年的怨毒,一时尽解,旧时的柔情蜜意,斗然又回到了心头,低声道:“你出去吧,我饶了你啦!”青青见她这样难过,不觉怜惜之情油然而生,想起爹爹对她不起,承志也是这样负心,两人实在是同病相怜,忽然冲上去抱住她的身子,放声痛哭起来。何红药道:“快出去,绳子再烧一阵,你永远回不上去了。”青青道:“你呢?”何红药道:“我在这里陪你爹爹!”青青道:“我也不去了。”何红药陷入沉思,对青青不再理会,忽然伸手在地下如痴如狂般挖了起来。
青青惊道:“你干什么?”何红药凄然道:“我想了他二十年,人见不到,见见他的骨头也是好的。”青青见她神色大变,心中又惊又怕。何红药指上功夫极为了得,手掌犹如一把铁锹,不住在泥土中掏挖,挖了好一阵,坑中已露出一堆骨殖,那正是袁承志当年所埋葬的金蛇郎君的骸骨。高山之巅的洞穴中甚为干燥,所以丝毫不腐,青青扑在父亲的遗骨上,纵声痛哭。何红药再挖一阵,倏地在土坑中捧起一个骷髅头来,抱在怀里,又哭又亲,叫道:“夏郎,夏郎,我来瞧你啦!”一会又低低的唱歌,青青却一句也听不懂。
何红药闹了一阵,把骷髅凑到自己嘴边狂吻,突然一声惊呼,原来面颊上被什么尖利之物刺了一下。她把骷髅往外一挪,在火光下细看时,只见骷髅的牙齿中牢牢咬着一根小小的金钗,这金钗极短,初时竟没瞧见。何红药伸手去拔,谁知一拔竟拔不下来,想是金蛇郎君临死时用力咬住,直到肌肉烂完,那枚金钗仍旧咬在嘴里。何红药左手两指插到骷髅口中,用力一掀,骷髅牙齿散落,金钗跌在地下。她检了起来,拭去尘土,不由得脸色大变,厉声喝道:“你妈妈的名字是一个『仪』字么?”青青点了点头。何红药又是伤心又是痛恨,咬牙切齿的道:“好,好,你临死时还是记着那个贱婢,把她的钗子咬在口里!”望着金钗上刻着的“温仪”两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突然把金钗放入口里,乱咬乱嚼,只刺得满口都是鲜血。
青青见她犹如疯虎,神智已乱,心知两人毕命之期已不在远,从背囊中取出母亲的骨灰坛,解开坛上缚着的牛皮,倒转坛子,把骨灰缓缓倾入坑中。何红药呆了一呆,喝道:
“你干什么?”青青不答,倒完骨灰后,把泥土扒着掩上,心中默默祷祝:“父母在天之灵有知,女儿已完了你们合葬的心愿。”何红药夺过骨灰坛一瞧,恍然而悟,叫道:“这是你母亲的骨灰?”青青缓缓点了点头,何红药反手一掌,青青身子一缩,但仍没能避开,这一掌正打在她肩头之上,一个踉跄,险些儿跌倒。何红药狂叫:“不许你们合葬!”
用手乱扒,但骨灰已与泥土混在一起,再也分拆不开。何红药妒念如炽,把金蛇郎君的骸骨都从坑中检了出来,叫道:“我把你烧成灰,烧成灰,撒在华山脚下,教你四散张扬,四散张扬,永远不能跟那贱婢相聚!”青青大急,抢上来要拼命,但她武艺远远不及何红药,拆不数招,已被一掌打倒倒在地。何红药脱下自己外衣做引火物,把骸骨堆在衣上,用火点燃衣服。她左肘抵住青青,右掌拨火使旺,片刻之间,骸骨已经燃着,石洞中浓浓弥漫,何红药哈哈大笑,突然鼻孔中钻进一股异味,一愕之下,大叫道:“夏郎,你好毒呀!”
青青也觉一股异香猛扑鼻端,正诧异间,突觉头脑一阵晕眩,只见何红药扑在燃着的骸骨堆上,猛力吸气,口中乱叫:“好,好,我本来要和你死在一起。”她斗然抬起头来,凝望青青,脸色恐怖之极。青青大叫一声,往外逃出,奔出数丈,神智逐渐胡涂,脚上一软,跌倒在地。
且说承志那日在酒店之中见到何红药钉在墙角里的记号,知道她召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