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骑马来回相探的那人喝道:“我们要借一百两银子,懂了没有?”杨鹏举见他们如无礼,不禁大怒,说道:“我杨某在江湖上闯了十几年,还没见过这样横蛮的人。”当先那人喝道:“今日让你见见。”从背取出弹弓,叭叭叭,三粒弹子打上天空,等弹子势完落下时,又是连珠三弹,六颗弹子在空中分成三对,互相撞得粉碎,变成碎泥纷纷下堕。杨鹏举见他如此神弹子绝技,刚呆得一呆,只觉左腕一阵疼痛,单刀当的一声落在地上,才知已被他用连珠弹手法打中。对面第三人手持软鞭,纵马过来,一招“枯藤缠树”,向杨鹏举腰间盘打。杨鹏举一勒马,避开这一招,那人软鞭乘势在地上一,卷起单刀,抄在手中,纵马疾驰,掠过侯康身边时,白光闪动,把刀挥了两挥,已割断他背上包裹两端的布条。他割断包裹后并不停留,仍旧向前奔驰。打弹子那人随后追去,手臂一伸,不待包裹落在地下,已俯身提起,掂了一掂重量,笑道:“多谢了。”不一会三人已跑得没有影踪。
杨鹏举连遭挫折,心灰意懒,侯康急道:“我们的盘费银两都在包裹里,怎么回去呢?”杨鹏举道:“留下你这条小命已经算不错的啦,咱们走着瞧吧。”三人垂头丧气的骑马又行,过了半个时辰,忽然身后蹄声杂沓,回头一望,只见尘头起处,那三人又追了转来。杨鹏举和侯朝宗都倒抽一口凉气,不知他们又要什么。
那三人驰到跟前,忽地滚鞍下马,当先一人抱拳说道:“原来是自己人,得罪得罪,我们不知道,冒犯了两位,请勿见怪。”另一个人双手托住包裹,交给侯康。侯康一时倒不敢接,眼望主人。侯朝宗点点头,侯康这才接了过来。使软鞭的人道:“请问两位高姓大名。”杨鹏举和侯朝宗据实说了,那人听见一个是镖客,一个是官宦子弟,和其余两人对望了一眼,相互都有诧异之色。那人道:“我姓张,这两位是兄弟,姓刘。侯公子,你见了我们,早拿出竹牌来就好了,幸亏没有误伤。”侯朝宗听了这话,才知道这块竹牌在这一带有很大效力,笑了一笑,也不答话。那姓张的又道:“两位一定也是到老鸦山去了,那么咱们一路走吧。刘家兄弟是褔建人,不会说北方话,不过你们的话他们听得懂。”
刘氏兄弟点了点头。侯朝宗和杨鹏举认定他们是一帮声势浩大的大盗,心中始终惴惴危惧。侯朝宗道:“我和这位杨朋友要回河南去,老鸦山是不去了。”姓张的脸带怒色道:“再过三天就是八月十六,咱们千里迢迢的赶到陕西来,你们到了这里,怎么不上山?”上山做什么,八月十六有什么干系,侯朝宗和杨鹏举两人全不知情,可是又不敢承认。侯朝宗硬了头皮道:“兄弟家中有急事,必须马上回去。”姓张的怒道:“上山也搁不了你两天,你们过山不拜,还算得是什么山宗的朋友?”侯朝宗更加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山宗”是什么东西。杨鹏举究竟阅历多,见这情势,知道老鸦山是非去不可的了,再有危险,也只得闯上一闯,而且瞧他们神色语气,丝毫没有恶意,于是说道:“咱们萍水相逢,三位既然如此美意,我和侯公子同上山去便是。”姓张的霁然色喜,笑道:“本来,我想你们也不会这样不顾义气。”
六人结伴同行,一路打尖住店,都由那姓张的出头,他只做几个手势,说了几句不明意义的话,沿途饭馆客店,都不收他们的钱,而且招待特别周到客气。走了两天,将近老鸦山脚,只见沿途劲装结束的人络绎不绝,肥肥瘦瘦,高高矮矮,各种各样的人都有,面目神色,举止之间,显得都是武人。这些人与姓张的以及刘氏兄弟大半熟识,见了面就欢然道故。侯杨两人抱定宗旨不再窥探别人隐私,所以见他们谈话,就故意站得远远的,但听这些人招呼的声音,南腔北调,江南两广,川陕云贵各都有。瞧他们的行装打扮,大都是来自远地,每个人都风尘仆仆。侯杨两人暗暗纳罕,猜想不出这些人赶来做什么。
这天晚上,侯朝宗等歇在老鸦山脚下的一所店房里,准备第二天一早上山。众人正要吃晚饭,忽然一人奔进来道:“祖相公到啦!”此言一出,客店中十分之九的人都站了起来,一齐涌出店去。杨鹏举一扯侯朝宗的衣袖道:“我们也去瞧瞧。”两人走出店房,只见那些人夹道垂手肃立,似乎在等什么人。过了一阵,西面山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都向着那边望去,只见一位二十七八岁的书生骑在马上,缓缓而来。他见众人站在道旁迎接,催马快行,驰到跟前,跳下马来,人行中早有一名大汉抢上前去,挽住马缰。那书生一路过来,向众人逐一点头招呼。那书生走到侯朝宗跟前,见他也是书生打扮,双手一拱道:“这位是谁?”侯朝宗道:“在下姓侯,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书生道:“在下姓祖,名仲寿。”侯朝宗拱手说道:“久仰,久仰。”祖仲寿微微一笑,进店房去了。
杨鹏举把侯朝宗拉在一边,说道:“这姓祖的书生好象很有权势,侯公子你去和他说说,请他放咱们走。大家是读书人,话总容易说得通。”侯朝宗一想不错,踱到祖仲寿门口,咳嗽一声,举手敲门。这时听见房里有诵读诗文之声,他敲了几下,诵读声就停了,“呀”的一声,房门打开,祖仲寿迎了出来,说道:“客店寂寞,侯兄来谈谈,那是最好不过。”侯朝宗一揖进去,只见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手抄书,一瞥之下,上面有似“平辽”、“宁远”、“臣”、“皇上”等等字样,似乎是一篇奏章。侯朝宗不敢再看,只怕又触人所忌,坐了下来。
祖仲寿先请问他家世渊源,侯朝宗据实说了。祖仲寿听说他是户部尚书侯恂之子,“哦”了一声道:“令尊大人是清流君子,我们敬佩得很。”侯朝宗连说:“不敢。”接着把自己如何躲避官差,杨鹏举如何相救,如何得到竹牌等事说了一遍,只是夜中箱内发现人头一事略去不提。祖仲寿笑道:“我们在此相遇,可算有缘。明日侯兄随小弟上山,结识一些英雄豪杰,也是平生快事。只要此行所见所闻,不向外人泄露,小弟担保侯兄决无危害。”侯朝宗听他说得爽快,放下了一大半心,于是两人随后谈些诗文。祖仲寿读书并不甚多,听侯朝宗谈来才气横溢,不觉十分心折,直谈到二更天,侯朝宗才告别回房。杨鹏举等得十分心急,在房中踱来踱去,不知是吉是凶,见侯朝宗面露喜色回来,才放下了心。
第二回 三尺托童稚 八方会俊英
次日正是中秋佳节,侯朝宗和杨鹏举随着大众一早上山。中午时分,半山里有十多人担着饭菜等候,都是素菜,众人吃了,休息一阵,继续再行。此后一路都有人把守,盘查很严。查到侯杨三人时,祖仲寿点一点头,把守的人就不再问了。侯朝宗暗叫:“好险!
”要是昨晚没有跟祖仲寿这一夕谈话,今日是死是活,实在难料。傍晚时分,己到山顶,数百名高高矮矮的汉子排队相迎。中间一人又高又胖,身材魁梧异常,似乎是众人的首领,见袓仲寿上山,忙快步下来迎接,携手走入屋内。
侯朝宗见山上疏疏落有数十间房屋,最大的一座似乎是一所寺庙。这些屋宇模样很是普通,没有碉堡望楼等守御设备,实在不像是盗帮的山寨。杨鹏举在山下见了愈奇。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什么大阵仗全见过,这一次却一点也摸不着头脑。更有一件奇事,这些人万里来会,瞧他们神情十分亲密,都是知交好友,那知相见时却没有欢愉的神色,每人脸上都有悲戚愤慨之容。
侯杨三人被引进一间小房,一会儿有人送进饭菜来。四盘都是素菜,还有二十多个馒头。当晚侯朝宗和杨鹏举悄悄议论,不知这些人到山上来干什么。第二日是八月十六,侯杨两人起身后,用过早点,在山边漫步,只到处都是大汉。有的头上疤痕累累,有的断手折足,个个都是身经百战、饱历风霜的模样。侯杨两人怕多事惹祸,走了一会就回自己房里,一直不再出去。这天整日吃的仍旧是素菜。杨鹏举肚里暗骂:“他妈的死了袓宗,叫老子吃这种淡出鸟来的素菜。”
傍晚时分,忽然钟声当当巨响,一个汉子走了进来,说道:“袓相公请你们到殿上观礼。”侯杨两人跟他出去,侯康也想跟去,那人手一摆道:“小兄弟,你早些睡吧。”侯杨两人随着他绕过几所瓦屋,来到那座寺庙跟前。侯朝宗抬头一看,只见上面一块匾,写着“忠烈祠”三个大字,笔致英挺,心想:“原来这是一所祠堂,不知供的是谁。”随着领路的汉子穿过前堂和院子,只见两旁陈列着兵器架子,架子刀枪斧钺、叉矛戟鞭,十八般兵刃一应俱全,都擦得雪亮耀眼。走到大殿,殿上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总有两三千之众。侯杨两人暗暗心惊,怎么这荒山骤然聚集了这许多人。侯朝宗抬头一看,只见殿中塑着一个神像,像作武将装束,身披铠甲,头戴金盔,外面罩了一件锦袍,左手捧着一柄尚方宝剑,右手执令旗。
那神像脸容清瞿,三络长须,状貌威严,身子微侧,目视前方,眉梢眼角之间,似乎微带忧态。神像两侧又供着两排灵位,侯朝宗因为隔得远,看不清楚神主所书的名讳。大殿四壁挂满了旌旗、盔甲、兵刃、马具之类,旌旗有的黄色镶红边,的是白色镶红边,上面弯弯曲曲的都是满州文字。侯朝宗满腹狐疑,这时见满殿人众脸色都悲戚异常,忽然神像旁一个身材瘦长的人站了起来,点烛执香,高声叫道:“致祭。”众人全都跪下,侯朝宗和杨鹏举也只得跟着跪下。
祖仲寿越众而前,捧住祭文朗诵起来,杨鹏举不懂祭文中文绉绉的说些什么,侯朝宗却愈听愈惊,全身冷汗直流。原来那祭文写得异常慷慨激烈,把满清鞑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对崇祯皇帝也丝毫不留情面,说他“昏庸无道,不辨忠奸”,“刚愎自用,伤我元戎”,“自坏神州万里之长城,甘为黄帝苗裔之罪人。”崇祯是当今皇上,那一个敢对他如此肆口痛诋?侯朝宗听得惊魂不定,那知祭文后面愈来愈凶,把崇祯皇帝的列袓列宗也骂了个痛快,什么“功勋盖世而魏公被毒,底定中土而青田受酖”,那是说明太袓杀害徐达、蓝玉、刘基等功臣,后来又骂燕王争位,荼毒平民,熹宗任用奄珰,朝中清流君子,一时俱尽,像熊廷弼等守土抗敌功臣,都惨遭杀害。这篇祭文理直气壮,一字一句都打入侯朝宗心坎里去,祭文后半段说“我元戎威震宁远,歼彼巨酋,”一大段颂扬武功的文字,后来骂崇祯杀害忠良。侯朝宗听到这里,才知道这神像原来是连破清兵、击毙清太祖努尔哈赤、使清人闻名丧胆的辽东督抚袁崇焕。他抬头一望,只见那神像栩栩如生,双目远瞩,似乎痛惜异族入侵,而未能执干戈以御外侮。
这时祭文行将读完,侯朝宗却听得更加心惊,原来祭文最后一段是与祭各人的誓言,立誓“并诛明帝清酋,以雪此千古奇冤,而慰我元戎在天之灵。”祭文读毕,赞礼的人唱道:“对元戎神像暨列位殉难将军神主叩首。”众人俯身叩头,一个幼童全身素服,站到前列,转身伏在地下向众人还礼。侯朝宗和杨鹏举又吃了一惊,原来那幼童就是他们那天所遇见的杀虎牧童。
众人叩拜己毕,站起身来,都是泪痕满面,十分悲愤。袓仲寿对侯朝宗道:“侯兄绝代才华,小弟这篇祭文有何不妥之处,请予删削删削。”侯朝宗连称:“不敢。”袓仲寿命人拿过文房四宝来,说道:“小弟邀侯兄上山,就是要借重大手笔,使袁大元戎的勋业更增光华。”
侯朝宗心中好生为难,袁崇焕因崇祯中了满清皇太极的反间计而处死,天下都知道他的冤枉。可是他既是皇帝亲下圣旨而明正典刑,如说他冤枉,那等于诽谤今上,传扬出去就是杀头的罪名。但袓仲寿既这么说,在势又不能拒绝,他究竟是才子,微一沉吟,振笔直书:“黄龙未捣,武穆蒙冤,汉祚待复,诸葛星殒,呜呼痛哉,伏维尚飨。”他说的是古人,万一这篇短短的祭文落入皇帝手中,也不能据此而定罪名。袓仲寿见他笔走龙蛇,写下了这六句,很是高兴。他把袁崇焕比之诸葛亮和岳飞,那可以说是推崇备至的了,而袁崇焕的才略遭遇,和岳武穆也确有相似之处,倒不是胡乱瞎比的。袓仲寿把这几句话向众人解释了,大家轰然致谢,对侯杨两人神态顿时亲密得多,不再把他们当外人看了。袓仲寿道:“侯兄文笔果然不凡,武穆诸葛这两句话,荣宠九泉,小弟待会叫他们刻在祠堂旁边的石上。”侯朝宗作揖逊谢。
这时各人叩拜已毕,各就原位坐下,那赞礼的人又喊了起来:“某某营某将军”或“某某镇某总兵”,就有一人站起来大声报告。侯朝宗听他官衔,知道这些人都是袁崇焕的旧部,袁崇焕被害之后,他们散处四方,定期在老鸦山相聚,追怀旧时主将。听他们所报告的话,却十九不懂,似乎他们还有什么图谋。当赞礼人叫到:“蓟镇副总兵朱安国”时,一人站起来,侯朝宗和杨鹏举都心头一震,原来那人就是引导他们躲入密室的那个农民。杨鹏举心道:“原来他是抗辽的名将,那么我败在他手里也还值得。”只听见朱安国道:“幼主这一年武艺大有进步,书也读得很多,我和倪、罗两位兄弟的武功都已传给了他,请各位另推明师。”袓仲寿道:“咱们兄弟中,还有谁武功更高过你们这三位的,朱将军不必太谦吧。”朱安国道:“幼主聪敏得很,我们一点拨,他马上就会了。我们已经倾囊以授,的确要再请名师,以免误他的功夫。”袓仲寿道:“好吧,咱们待会再议,诛奸的事怎么了?”
那姓倪的杀虎英雄站起来道:“那姓温的奸贼是罗参将前个月赶到浙江诛灭的,姓史的奸贼十天前被我在长安追到,这两人的首级在此。”说罢从地上提起布囊,捧出两个人头来。众人有的轰然叫好,有的切齿痛骂。袓仲寿接过人头,供在神像桌上,跪下叩了一个头。侯朝宗这才知道,他们半夜里在箱中发现的人头,其实是袁党的仇人,那一定是与陷害袁崇焕一案有关的奸人了。这时又有一些人出来呈献首级,神像前的供桌上摆了十多个人头。
听这些人的禀报,人头中有一个竟是当朝的御史,侯朝宗听父亲侯尚书说过,这御史曾经参奏袁崇焕通敌卖国,颇为清流所不齿,今日竟为袁党所杀。各人禀告完毕,袓仲寿朗声说道:“咱们大仇未报,鞑子的皇太极和崇祯皇帝仍旧在位,怎么替太帅报仇雪恨,各位有什么高见。”一个矮子站了起来,说道:“袓相公!”他这句话声若巨雷,侯杨两人绝对想不到这样小小一个身驱中,竟会发出这样大的声音,不由得吓了一跳。袓仲寿道:“赵总兵有什么话请说。”那矮子说道:“依我说……”
他话未说完,忽然门外一个汉子匆匆进来禀道:“李自成将军有使者求见。”众人一听,轰叫起来。袓仲寿道:“赵总兵,咱们先迎接李将军的使者。”赵总兵道:“对。”
他首先抢了出去,众人都站起身来。大门开处,两条大汉手执火把,往旁边一站,走进三个人来。杨鹏举在陕西久闻李自成的名头,知道他杀官造反,威势极大,倒要看他部下是何等英雄人物。只见当先一人四十多岁年纪,满脸麻皮,头发蓬松,身上穿了一套棉袄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