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道:“王爷,您忍心?”
雍郡王笑了,道:“好吧,我先让他们去打听,你歇息你的,等他们打听到了,我再改派你这位大将上阵!”
大将上阵,不知是有意,抑是无心!
关山月没在意,也没再说话!
眼前已是“碧兰轩”,那么一间静舍,后倚林木,前临一泓碧水,幽雅极了,雍郡王笑道:“小关,够意思吧,这儿是我这‘雍王府’里最最幽静一角,比‘听风轩’好得多,阁下,快进去吧,别让人久等,我不能奉陪了,且记住我的话!”
拍了拍关山月的肩头,眨了眨眼,径自转身他去。
关山月目送雍郡王离去,然后转望关着门的“碧兰轩”,里面点着灯,但不见人影,不闻人声!他走过去推了推门,门没关,应手而开!
眼前,是个雅致的小客厅,摆设之考究,气派,那是自毋待言,厅左,另有一房门虚掩着,是另一间房,房里灯光外透,长长拖在花砖地上。
关山月明白了,翠云该就在那一间里,他走过去推开了门,可不是么,这是极豪华的一间,牙床玉钩绣花枕,金猊檀香袅袅升,翠云,她就坐在床边!
见关山月进来,她缓缓站了起来,嫣然一笑,低低发了话,落落大方,毫无羞涩忸怩态:“席散了?”
此情此景,最动人心,然而,关山月心无半点邪念,他微一点头,含笑说道:“是的,姑娘怕也够累的!”
翠云道:“没什么,风尘生涯,天天如此,怎能说一个累字?”
她走过去拴上了门,转身含笑说道:“关爷怕喝了不少!”
关山月道:“也没多少,不过我不善饮,颇有点酒意。”
翠云迟疑了一下,娇靥上如飞掠过一丝酡红,道:“那么我侍候关爷歇息!”
关山月扬了扬眉,没说话!
翠云微微低下了头,道:“关爷,既入青楼,我知道迟早难免,在内城王府,我也没有选择,不过,能侍关爷枕带,我也没什么遗憾,只是翠云至今犹是处子身,还望关爷……”
关山月一抬手,拦住了她的话头,道:“姑娘请坐!”
翠云抬起了头,眼望关山月道:“关爷不急着歇息?”
关山月微一点头,道;“是的,姑娘!”
翠云道:“那么关爷是要……”
关山月道:“我想跟姑娘聊聊!”
翠云目中忽现异采,眨动一下美目,道:“关爷,翠云遵命!”
袅袅走过去坐在了床边。
关山月也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坐定,他道:“翠云是姑娘的本名?”
翠云道;“不,关爷,翠云两个字是到了‘八大胡同’之后起的,我的本名叫缦云,姓陈!”
关山月道:“那么我称呼你一声陈姑娘……陈姑娘兰心蕙质,冰雪聪明,应该看得出我是怎么样的人,把姑娘从‘听风轩’请到这儿来的用意何在!”
翠云美目中异采一阵闪动,道:“那么,我没有看错关爷……”
关山月道:“姑娘既然知道……”
“关爷!”翠云道:“我是个青楼妓,纵然知道也应略作表示……”
关山月道:“那么姑娘如今可以放心了!”
翠云微一摇头,道:“关爷,我一直没有担心什么,对那些老爷子,我自知没有选择的余地,这也是我的命,对您,假如您真要……我愿意献身,得侍关爷这等英雄,那该是我的……”
关山月道:“姑娘,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女儿家清白重逾性命,那值不得!”
翠云微一摇头道:“我的想法跟关爷的想法不同,我认为值得,再说,身在妓楼,有几人能保全一身清白?”
关山月道:“姑娘当初就不该进‘八大胡同’!”
翠云道:“关爷,女儿家没有那么贱的,除非她自甘堕落,然而造物弄人,缦云命薄,若之奈何?”
关山月道:“我想听听姑娘的过去!”
翠云道:“关爷关爱,缦云自当奉知……”顿了顿,她接道:“关爷,翠云原是良家女儿,陈家也算得上世代书香……”
关山月道:“姑娘,这我看得出,府上是……”
翠云道:“姑苏!”
关山月道:“好地方!”
翠云道:“是的,关爷,姑苏确是个好地方,在离乡背井的缦云眼中,姑苏的土都是香的……”
关山月道:“人恋故土,思乡之情人皆有之!”
翠云道:“是的,关爷,但世上多少人有家归不得,更有的家破人亡,流落他乡,孤寂愁苦,过那悲惨岁月……”
关山月明白了,这是指她自己!
翠云接着说道:“关爷,我提个人……”
关山月道:“谁?”
翠云迟疑了一下,微摇螓首,道:“这个人关爷不会认识,不提也罢!”
关山月何等样人,立即明白她是深悔失言,不想再说,他心中动了疑,淡然一笑,道:“姑娘,说说何妨?”
翠云摇头说道:“这个人关爷不会认识……”
关山月截口说道:“姑娘是不愿提?”
翠云道:“不,关爷不认识的人,提他干什么?”
关山月道:“姑娘没提,怎知我不认识?”
翠云摇头说道:“关爷绝不会认识……”
关山月道:“姑娘说说看,也许我认识!”
翠云嫣然一笑,娇媚地道:“关爷,陪您谈点别的不好么?”
关山月目光深注,道:“自无不可……”
翠云忙道:“那么,我跟关爷……”
关山月道:“姑娘似乎有难言之隐?”
翠云微微一惊,叹道:“关爷,您是个明白人,像缦云这种女人,以良家姑娘清白女儿身,流落‘八大胡同’,沦为烟花,倚门卖笑,任人轻薄,哪个没有一段辛酸,哪个没有难言之隐?”
关山月淡淡一笑道:“姑娘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姑娘该知道我何指!”
翠云不安地摇头说道:“缦云不知道关爷何指,只认为关爷指的是缦云身世!”
关山月道:“姑娘要真不明白,我可以告诉姑娘,我指的是姑娘本要提的那个人,而话出口后又深悔失言……”
翠云笑了,笑得好不自然:“关爷,您这是……”
关山月微微一笑,道:“姑娘,人之相交,贵在知心,也贵在互相掏心,坦诚相见,我视姑娘为不同一般奇女子,姑娘谅必不会把我当做人间贱丈夫!”
翠云忙道:“那怎么会,缦云又怎么敢?关爷,我敬佩您,也……也倾慕您,只是我蒲柳之姿,自惭形秽……”
关山月心头一震,道:“姑娘,我谢谢……”
翠云道:“关爷,缦云说的是心里的话。”
关山月轻轻呼了口气,道:“姑娘,我明白,你的好意也让我感激……”
翠云道:“缦云不敢让关爷感激!”
关山月默然未语,旋又说道:“姑娘,你要不愿说,我不敢勉强!”
翠云道:“谢谢关爷,缦云现在愿意说,是祸是福,我置于度外……”
关山月轻“哦?”了一声,诧异地望着她。
翠云接道:“关爷是官家人,可是在缦云眼中,关爷您不像一般的官家人……”
关山月心里一跳,道:“有什么不同么,姑娘?”
翠云一摇头道:“我说不上来,但我有这种感觉。”
关山月笑道:“我比人多只眼,或许是多……”
翠云笑了,道:“您是比别人多些东西,但不是这些。”
关山月道:“姑娘,那是……”
翠云凝睇笑道:“轩昂的人品,超人的气度,不凡的所学……”
关山月失笑说道:“姑娘这是捧我。”
翠云正经地道:“关爷,是真的,这也是缦云心里的话,您该知道,缦云并不是两眼只认银子的风尘女。”
关山月微一摇头,道:“我不多辩了,姑娘说那个人吧!”
翠云眉梢儿微微一扬,道:“晚村先生。”
关山月一怔,道:“我知道,浙江石门人,字庄生,又名光纶,字用晦,号晚村,八岁善汉文,旋通程朱之学,明亡,削发为僧,更名耐可,字不昧,号何求仙人,晚年,又号吕医山人。”
翠云为之功容,惊讶地道:“关爷是官家人,怎对晚村先生这般熟悉?”
关山月谈然一笑道:“姑娘不是说,我不同于一般官家人么?”
翠云凝目说道:“关爷的确不同于一般官家人,只是关爷漏说一点。”
关山月道:“哪一点,姑娘?”
翠云道:“您没有提他的著作!”
关山月微微一笑道:“姑娘不怕杀头?”
翠云道:“当着关爷提,我不怕!”
关山月道:“姑娘有颗素心,也有颗铁胆!”
翠云道:“其实,我提起他,已经够杀头之罪!”
关山月道:“姑娘,我不否认这是实情。”
翠云道:“那么,关爷,我等您……”
关山月道:“姑娘等我什么?”
翠云道:“您是官家人,更是‘侍卫营’的领班。”
关山月微微一笑道:“姑娘捧我在先,一句话把我拘住了,我怎能拿姑娘去治罪。”
翠云道:“关爷,缦云说的是真的!”
关山月道:“我知道这是真的,但是我要请教,姑娘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位吕老先生?”
翠云道:“关爷也称他先生?”
关山月道:“他先我而去,自当尊称一声,有何不可?”
翠云眨动了一下美目,道:“关爷好会说话,我不瞒您,先父是晚村先生的学生。”
关山月轻“哦”一声道:“原来令尊是吕老先生的学生,那就难怪姑娘不凡了!”
翠云道:“关爷,先父从晚村先生学,这么一来,缦云的罪是不是更大了些?”
关山月点头说道:“是的,姑娘,这是实情。”
翠云道:“在我想象中,关爷应该震惊而起,马上拿缦云去治罪!”
关山月道:“姑娘是这么想吗?”
翠云点头说道:“不只是我,关爷,任何人都会这么想,怪的是关爷为什么安坐如前,谈笑自若,迟迟不动。”
关山月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姑娘捧我在先……”
翠云截口呼了一声:“关爷!”
关山月淡然一笑,道:“姑娘,我老实说,我是很放心,姑娘一个弱女子,我一不怕姑娘会逃,二不虞姑娘抗拒,所以我能安坐如前,谈笑自若,迟迟不动!”
翠云道:“那么我请关爷现在就……”
关山月微一摇头,道:“姑娘,还没到时候!”
翠云愕然说道:“什么时候才算是到了时候?”
关山月道:“有姑娘这么一位姑娘相伴,夜深人静,灯下长谈,知心投机,但恨夜短,不疑话多,我若在这时候拿姑娘去治罪,岂不是煮鹤焚琴,大煞风景,姑娘耐心静坐,且等曙光透亮,天明之后。”
翠云道:“天明之后关爷才要拿我去治罪?”
关山月点头说道:“是的,姑娘!”
翠云突然一阵激动,美目中尽射异采,那就像千条万缕的柔丝,罩向了关山月,她道:“距天明还有一段工夫,能跟关爷畅谈一夜,人知心,话投机,缦云虽死何憾!”
关山月心头震动,道:“姑娘,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十余载养育之恩如山似海,半点未曾报偿,何轻言一个死字?”
翠云道:“难道缦云能不死?”
关山月道:“我只以为此时此地,姑娘左一句死,右一句死,比我即刻拿姑娘去治罪还要煞风景。”
翠云笑了,美目深深一瞥,道:“关爷真是缦云平生仅见的一位须眉奇丈夫!”
关山月道:“谢谢姑娘,姑娘又捧我了,看来我拿姑娘去治罪一事,要延到后天了……”
翠云微微一怔,眉梢儿刚扬,关山月又接道:“姑娘,我请问……”
“不敢!”翠云道:“关爷请说。”
关山月道:“姑娘对自己的今后,有什么打算?”
翠云神色一黯,微摇螓首,悠悠强笑,道:“关爷,诚如您刚才所说,缦云是个弱女子,在这儿一无亲朋,二无友好,在这家破人亡,流落他乡,举目无亲的情形下,缦云对自己的以后,怎敢妄想去打算,只有任人摆布而已,能有一个容身之处,有这碗饭吃,已属万幸!”
关山月道:“姑娘难道……”
翠云道:“关爷如果真要翠云说个打算,翠云只有这么说,也只有这条路可走,就在这青楼中强颜装欢,腼腆卖笑,俟人老珠黄,年华逝去,红颜憔悴之后……”悲凄一笑,住口不言。
关山月道:“姑娘不想脱离这火坑?”
翠云道:“关爷,‘八大胡同’的这些姑娘们,除了自甘堕落的以外,哪个不想早日脱离苦海,跳出火坑。”
关山月道:“姑娘当初进‘八大胡同’的时候,拿了他们多少银子?”
翠云美目一睁,道:“关爷想替缦云赎身?”
关山月道:“我是个男人,比姑娘有些力气,我想拉姑娘一把!”
翠云猛然一震激动,美目中倏现泪光,道:“我没想到关爷会要我,虽然有颗痴心,但没敢妄想……”
关山月心头一震,道:“姑娘误会了,为一位姑娘赎身,尚不敢存非份之想……”
翠云一怔,道:“这么说,关爷是不要我……”
关山月道:“姑娘,请听我说……”
翠云悲惨一笑,道:“我本不敢妄想,打我看见关爷头一眼,我就不克自持,今夜关爷只要我陪伴灯下谈心,保全我的清白,我感激,更敬佩,可是我蒲柳之姿,自惭形秽……”
关山月眉梢微皱,道:“姑娘,你不能听我说……”
翠云微一摇头,道:“关爷不必说,缦云一个弱女子,除了这清白女儿身外一无所有,我无以为报,关爷假如不要我的话,我不敢让关爷替我赎身!”
关山月道:“姑娘,你我今夜订交,今生做个知己不行吗?”
翠云道:“关爷,我不是这么想的,千不好,万不好,‘八大胡同’还能容身,您要是不要我,我一个弱女子依谁靠谁……”
关山月一心想救翠云脱离青楼,而翠云却有意委身相许,关山月心知翠云会错了意思,忙道:“我当然会给姑娘安排去处!”
翠云“哦”地一声道:“关爷是说……”
关山月道:“我总会让姑娘有地方住,有饭吃的!”
翠云道:“关爷请明说。”
关山月摇头说道:“姑娘不必问那么多……”
翠云道:“您不以为我该问问?”
关山月道:“问固然该,姑娘,可是我总不会害姑娘……”
翠云道:“由关爷今夜保全了我的清白这一点看,这我信得过,可是有一点我必须弄清楚……”
关山月道:“哪一点,姑娘?”
翠云道:“关爷既然替我赎身,为什么不要我?”
关山月微微一笑,道:“姑娘,为一个姑娘赎身,并不意味他是打算要这位姑娘,他可以是为救这位姑娘,是不?”
翠云道:“诚然,关爷,可是……”
关山月道:“我不愿让人说我施恩望报!”
翠云道:“关爷,起码缦云自己不会这么想!”
关山月道:“我是别人……”
翠云截口说道:“关爷,这种事比比皆是,屡见不鲜,您又怕什么,为什么单单您怕!”
关山月道:“姑娘,我身在官家。”
翠云道:“关爷,这不成理由,您该知道,官家人为姑娘家赎身,然后娶为妻,或纳为妾的更多!”
关山月摇头说道:“姑娘,你说的,我这个官家人不同于一般。”
翠云目光一凝,道:“关爷,我明白了,是因为先父是晚村先生的……”
关山月道:“姑娘,我这个官家人既不同于一般,我就不会怕这一点!”
翠云道:“关爷,那,那究竟是为什么?”
关山月道:“姑娘以后总会知道的……”
翠云坚决地道:“关爷,我现在就要知道。”
关山月苦笑摇头,道:“姑娘这是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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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云道:“关爷,事关我自己,我不该清楚么?”
关山月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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