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苍默然不语,白泽帝君右手边站立的神女忽地盈盈上前,躬身道:“先生,弟亦有一些见解。”
“芷兮,你说说看。”
芷兮神女应声转身,行动间飘然轻盈,容姿明艳,气质淡雅,见之忘俗。
她清澈如水的眼睛先看了一眼玄乙,方开口道:“先生,弟以为您对玄乙公主的考验过儿戏,弟愚鲁,不敢信服。何况,弟对玄乙公主拜入先生座下一事,亦有异见。”
她礼数十分周到,转过身先向玄乙行了礼,才道:“我有些话不吐不快,先请公主莫要见怪。先前公主与扶苍师弟在殿门前的冲突,我也见到了。然而事出有因,公主早在数日前花皇后花园内,对扶苍神君先以声势压人,后以言语中伤,令神君拂袖而去,此乃争端初始,公主莫非忘记了?先生挑选弟更看重天分气与性,公主言辞犀利,毫不让人,我以为公主并不适合拜入先生座下。”
玄乙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她脸上凝视了片刻,突然问道:“请问,你是哪位?”
芷兮神女明艳的面上掠过一丝尴尬,很快答道:“我是中天轩辕有熊氏一族,我叫芷兮,九千年前拜入先生座下为弟。”
玄乙和善一笑,柔声道:“多谢芷兮师姐教诲,玄乙一定谨记在心。”
芷兮神女被她那声“师姐”叫得眉头紧蹙:“我还没有承认你是师妹。我说你言辞犀利,毫不让人,可有说错?”
玄乙道:“师姐妙语连珠,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芷兮神女沉下脸来,转身望向白泽帝君:“方才先生对公主的考验,弟实在不能苟同。误打误撞蒙对,先生问起时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是猜的,与扶苍师弟的一剑斩天地相比,如同儿戏。与她同僚,弟深觉不安,您这样收她入座下,如何服众?”
白泽帝君稚嫩的脸上始终挂着笑,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再看看玄乙,倒有八成像是在看热闹。旁边的尧神君看不下去,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先生,芷兮师妹说的或许也有道理,此事先生是否再细细思量?”
白泽帝君讲究“仁”“雅”“”,所收弟也大多是仁和大温雅之辈,这位不知深浅的公主确实有点格格不入,何况倘若为了她丢掉扶苍,只怕古庭也会十分不开心。
白泽帝君皱起眉头:“可本座收了钟山帝君的重礼,万万舍不得再退回去,怎么办?玄乙,给你的师兄师姐们说一下你到底是怎么猜到本座的,好叫本座保住这片龙鳞。”
又来了!这近乎赖皮的作风!说来说去就是舍不得烛阴氏的龙鳞!
芷兮神女素来刚正不阿,当即抱手沉声道:“先生一向教导我等凡事有可为,有不可为。先生因为一件宝物罔顾规矩,岂不是令弟们寒心?”
这话说得重了,尧悄悄拽了拽她的袖,芷兮只是不理。
玄乙突然笑了一声,很给面地开口:“我一进书房,只有先生没拿眼看我,其余四位天神是先生神通所化,自然也反应了先生的本心,这是先生自己掌控不了的。我手里捧着玉匣,是先生期盼的宝物,就算他不看我,他的本心也忍不住要看上一眼,所以被我识破了。”
想不到她竟真能说个丑寅卯,还头头是道,连白泽帝君自己都惊讶了一瞬:“真的?”
“还有个理由,先生想听吗?”
“继续说。”
玄乙淡道:“我看先生将那些香灰拨来拨去,正经的香却一块没换,我猜先生是不会换,所以只能没事找事用铜拨拨香灰了。”
白泽帝君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却看了她半晌,不知想起了谁,感慨:“这股叫人爱恨皆不得的聪明狂妄,倒是很像。”
他起身振了振衣袖,唤道:“尧,将两个新晋师弟师妹的名字记录在册,明日送去华殿。”
他全然不等扶苍再反对,强行把这件事定下了,一旁的尧立即乖觉地答应,悄悄冲扶苍安抚地笑了笑。
“扶苍,玄乙,日后辰时再来明性殿,届时作为同僚,要诚善共处。都去罢。”
弟们纷纷行礼告退,白泽帝君突然又叫住玄乙:“你等一下。”
玄乙无辜地望了他一眼,难道又是要给她什么警告么?
白泽帝君等明性殿彻底空下,方低声道:“你……这个性……”
说到这里,却停住,不知又想起什么,面上满是感慨:“你的性看着倒更像……罢了,不说这些,玄乙,本座有几句话赠予你。”
玄乙躬身行礼:“弟洗耳恭听。”
“你心思剔透,聪慧外露,且狂妄自大,专断独行,前面两个是好处,后面两个却是坏处。密终有一疏,叫有心者抓住了你的一丝疏忽,于你便是致命一击。”
玄乙转了转眼珠:“先生的话十分玄奥,弟不大明白。”
白泽帝君却一面笑一面叹:“也是个惯会装傻的小家伙。你记住就好,去罢。”
。。。
。。。
第七章 聪明狂妄
公主顺利被白泽帝君收为座下弟的消息让齐南乐得胡都快飞天了,一笑得合不拢嘴。
玄乙倚着车窗,继续用白雪捏花儿,一面嘟着嘴咕哝:“你也是得偿所愿了,苦了我,以后要天天对着那个冷脸的扶苍。”
齐南使劲板下脸,嗔道:“扶苍神君是公主自己得罪的,公主跟他明明无冤无仇,却利用他给自己开脱,他见到你不生气才怪!”
玄乙的嘴又嘟起来了:“可是我才九千多岁,哪有这么早出嫁的。”
齐南瞪她:“公主难不成觉得不摆出那些可恶的姿态,扶苍神君就会对公主你一见钟情吧?”
玄乙歪着脑袋想了想,点头:“对啊。”
……帝君和夫人到底是怎么生出这么个狂妄丫头的?齐南气反笑,越发确定自己终有一天要被她气死。
“公主多虑了。”他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以后公主与扶苍神君是同僚,还请公主友爱同僚,诚心待人才是。”
玄乙用指甲把花瓣抠出形状来,淡道:“我讨厌那个扶苍。”
他相信扶苍神君应该更讨厌她……齐南有些头痛,好心情已经全部变成了各种重新汹涌的烦恼。他觉得自己该再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对面的小公主不知道又想起什么,一扫方才的阴霾,脸上露出天真并着得意的笑容来。
“我得写信给清晏!”她乐得两眼放光,“我拜了白泽帝君做先生的事肯定会把他吓一跳!”
齐南早已见惯她多变的情绪,无动于衷。
他当了十几万年的神官,见过无数神族,多情风流如钟山帝君,孤傲古怪如玄冥帝君,超凡脱俗如望舒神女……至少他们行事总有规律可循,可他到现在也没能摸出小公主的风格。
往往他以为事情不会更坏,她便能叫他大开眼界;往往他以为走到死,她又能千回转把给续上。
有时候他真觉得,可能将她一辈关在钟山才是最省心的事情。
一回到钟山,忧心忡忡的齐南第一件事就是去长生殿找钟山帝君。
得知玄乙过了白泽帝君的考验,连钟山帝君都感到错愕:“阿乙真的拜在了白泽帝君座下?”
先前他跟齐南为玄乙选出许多先生,原本是做好了这个不要那个总会要的打算。白泽帝君虽是第一人选,但玄乙能成为他座下弟的可能微乎其微,他并没有抱大的期待,万万想不到竟一次成了。
齐南苦笑:“公主素来聪明,白泽帝君慧眼识珠,自然会选中她。帝君……属下另有要事烦恼。”
他将玄乙跟扶苍发生的种种冲突说了一遍,最后忧心忡忡地开口:“公主此番彻底与扶苍神君结下仇怨,他们又一同拜了白泽帝君为先生,难保以后不会继续加深芥蒂,这……白费了帝君与天帝的一番苦心不说,长此以往,于公主的名声也无益处,更何况,也影响青帝与帝君的关系。”
谁知钟山帝君听完竟哈哈大笑起来,自夫人陨灭后,他再也没这样笑过,齐南不由呆住了。
“我总是怕她过柔弱,想不到我的女儿竟有这样的本事!”帝君枯槁的面上焕发出一层惊喜的光彩来,掌中的烛火也骤然亮了无数,“好!这样才是我烛阴氏的后人!”
阿翠陨灭后,他心如死灰,不问外事,对一双儿女也疏于关照。清晏恨他,所以远远地离开了钟山,玄乙还小,又从未离过家,他一非常担心女儿,想为她铺好所有的,让她走得安稳妥当。
若不是齐南的话,他还一直不晓得,玄乙并不是印象里沉默寡言依顺的小丫头。
喜悦与激昂的情绪让钟山帝君的背挺直了无数,他想起自己幼年时,上一代的钟山帝君也是他的父亲,对他始终不满。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一点也不像烛阴氏的后裔。”
无与伦比的自信、冰雪剔透的聪明、不可一世的狂妄这些特征他一个都没有,反而腼腆多情,引来父亲无数叹息。可父亲倘若见到清晏和玄乙,便绝不会叹息了,他们才是真正的烛阴氏后裔,一世平庸的自己,却生了一双好儿女。
“齐南,你不必过操心,烛阴氏从无畏惧,就让玄乙做她自己喜欢的事罢。”
齐南没想到帝君竟然也这样说,他不能理解,却也不能再劝什么,只得无奈道:“倘若放任,帝君不怕公主到了五十万岁也嫁不出去么?”
钟山帝君笑着摇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只要玄乙不会被欺负,就算终身不嫁,又有何妨?”
齐南无话可说,性拱手行礼告退,帝君忽又唤他:“等一下,齐南,且让我看看白泽帝君座下究竟有多少弟。”
上回他心思不在此,只是粗略一看,这次仔细翻阅名册,才发觉白泽帝君两万年来一共只收了十二名弟,如今加上扶苍与玄乙,便是十四名。其中,大弟是天帝的第九帝,六弟是花皇的,九弟则是屠香山蛇皇的公主,十一弟又是赤帝的小公主……一看下来,他的弟简直个个身世显赫,贵不可言。
钟山帝君的目光忽然停在了第十二名弟的名字上,眉头皱起:“青阳氏?是九天凤凰一脉的?”
他先前竟没发觉有九天凤凰一脉的神族也拜在白泽帝君座下。
齐南沉吟道:“属下先前见到,也有过忧虑,但一来烛阴氏与青阳氏的龃龉乃是上上代帝君所为,年月久,旧事重提无甚必要;二来,其时两位帝君究竟为何发生冲突,以至离恨海至今圈为禁地,此乃一大谜团。何况两位帝君都已陨灭,事过境迁,故而属下以为公主与青阳氏后裔一处拜师,并无甚不妥。”
钟山帝君思忖片刻,颔道:“不错,姑且先不去管他,缩头缩尾般顾忌不是我烛阴氏的作风,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他已经很久不曾这样耗费心神,方才情绪波动的大笑似乎都令他疲惫,掌心的烛火晃了晃,渐渐黯淡下去。
齐南心中暗叹,帝君当年狂怒之下冰封桐山一族,消耗了多神力,到今日还没能够彻底恢复过来。
他收起名册,低声道:“帝君请静心,属下先告退了。”
钟山帝君缓缓合上双目,轻道:“去罢……清晏若是有消息传来,务必告诉我。”
齐南躬身倒退至殿门处,再向里望一眼,浓密的黑暗已将黯淡的烛光静静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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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睚眦必报
天气阴沉沉地,蒙蒙细雨打湿了明性殿角上嘲风兽的鼻,渐渐变成一粒晶莹的水滴滑落。
玄乙等在明性殿前,盯着嘲风兽发呆。
齐南一大早就把她送过来了,结果就是殿门到现在还没开,她等得怪无聊的。
明性殿地处万神群殿西南,和负责神职调迁校验的司部只隔了两个云头,辰时还未到,云海中已是诸神往来不绝,祥光闪得眼睛疼。
玄乙用袖挡住上方刺目的祥光,每一个钟山烛阴氏都不喜欢过明亮的东西,那些喜欢把自身祥光放到最大的神族们优越感到底多强?那么亮,干脆去当阳好了,正好后羿射日的影响还没过去,天帝一定很乐意有神族自告奋勇。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狮吼声,她扭头,便见扶苍神君牵着九头青狮缓缓走来。
每一粒微小的雨滴都在他头顶寸处被静静隔开,蒙蒙细雨中,他看起来像是走在薄雾轻云里,白衣胜雪,干净利落的步伐,有种别于其他任何神君的高旷洗练。
大约是发现她站在殿前,扶苍头也不抬,停在殿门边上,斜倚九头青狮,安静地闭目养神。
玄乙想起离开前齐南苦口婆心的叮嘱,他总是心怀各种担忧,怕她坏了名声,怕她和同僚没法友善共处,更怕她因为任性而被同僚欺负。
齐南最操心的一直是她,也只有他会为她这样絮叨琐碎。
她觉得自己不能老叫他心神不宁,嗯……她决定友好一下,趁着现在气氛不坏。
“扶苍师兄,有礼了。”玄乙优雅朝对面的年轻神君行礼,现在他们是同僚,得改口叫他师兄。
对面一片沉默,扶苍像是没听见,连眉毛都没动弹一下。
“扶苍师兄?”她稍稍提高了一点声音。
他依旧不动,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玄乙眨了眨眼睛:“扶苍师兄,请问你是聋了吗?”
他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跟着扬起,漂亮而冷淡的眼睛就是不朝她这里望一眼,薄唇微启,魅惑的声音许是因为压抑厌恶,变得十分低沉:“走开。”
走开?玄乙微微一笑,反而朝前走上一步,他身后的九头青狮立即发出威胁的低吼,九双眼睛直直盯着她,好像随时打算冲上来一个脑袋咬她一口。
她瞥了它一眼,这只蓄势待发的九头狮顿时蔫了,把脑袋埋在扶苍背后,喉咙里的呜咽声听起来倒像一只猫。
玄乙“嗤”一下轻轻笑出声,冷不丁眼前高傲的神君忽然扭头,漆黑的眼眸像冰一样,毫无善意地盯着她。
“钟山龙神一脉,都是你这样的吗?”他慢悠悠地开口问道。
玄乙笑吟吟地看着他:“当然不,我是最好说话的那个。”
出乎意料,扶苍冷若冰霜的面上竟露出一丝笑,与他的眼神一样,毫无善意。
“那天你直接离开,才是更好的选择。”他一反常态,不再沉默,“既然留下来,就不要后悔。”
玄乙用袖捂住嘴,轻道:“师兄的话好玄妙,华胥氏的神君莫不是要排挤同僚,以言诛心?”
扶苍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冷道:“华胥氏睚眦必报,公主谨记。”
玄乙再朝前一步,殿门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开了,守门仙童正瞪圆了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俩。
“烛阴氏的气量却十分宽宏。师兄,我们真是天生一对。”
玄乙送他一枚妩媚的秋波,抬脚跨入殿内。
或许是来得早,引仙童进去传话后好半天才出来,充满歉意地说道:“扶苍神君,玄乙公主,帝君刚刚才起身,还未盥洗,怕二位久候,让在下替二位领前往弟庭院。”
睡到辰时还不起,这个帝君真悠闲。
玄乙正准备走,忽见前方数位天神有说有笑地走进殿内,刺目的祥光照亮了整座阴暗的明性殿,她眼睛又开始疼,只好用袖挡住脸。
引仙童见她这幅模样,不由轻声提醒她:“公主,这样不合礼仪……”
话未说完,芷兮神女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玄乙公主,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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