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打坐疗伤。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众人都从入定中醒来。毕竟现在尚不知处境,只敢稍微压制一下伤势,还是寻求出路要紧。颜暄睁眼之时,眼眸里闪过一丝金色,自己却没有什么查觉。
洞口依旧是周天星辰,并无生机,只得往深处走。四周昏黑,裴华又祭出了小灯笼漂浮在身前,这次放的亮了些,许是他有意为之,想以光亮驱逐众人心中的恐惧和绝望吧。
还未走出几步,颜暄忽而一惊,伸了个手势道:“前面有人。”众人都停了下来。
裴华也是一愣,问道:“暄姑娘察觉到什么了?”
颜暄得了神秀传承,神识之广阔远非其他人可比,所以她既然说前面有人,没有人会怀疑。颖木自从刚刚之事,只图裴华颜暄二人不注意到她,是以也不敢再粘上来嬉笑接话。
颜暄蹙眉道:“他已经查觉到我们了。”她见众人都是一惊,叹了口气道:“去看看吧,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怕的。”
言罢已走上前去,裴华快步走上,护在颜暄身前,颜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几人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只见前面闪烁的阴影里,一个白影停在那里。再这样紧张的气氛下,显得诡异起来。
还未等众人走近,那人忽而转过脸来,开口传音过来:“外面已经没了吗?”
他的声音苍老异常又饱含悲悯,转过来的脸上沟壑纵横,须发皆白。身上竟然也披了件雪白的无垢袈裟,颜暄一愣,脱口问道:“你是……”
她刚说到一半,戴左已颤声道:“你是心烛大师……上一任定禅寺方丈!”
颜暄仔细看,才辨别这个袈裟虽然也是无垢袈裟的材质式样,但上面的玉扣却是定禅寺的徽记。
那老僧轻轻“咦”了一声,幽幽叹道:“想不到一千年过去了,还有人记得我。”他说着走了过来,身形从阴影里剥离,在灯笼的柔光下,整个人更加苍老。
他刚走近众人,看到颜暄后,颇为惊愕,又定定看了她良久方道:“这位女施主,你可是得到了大通禅师的神念传承?”
颜暄未料到他如此能耐,看一眼便能知道自己的底细,闻言点了点头。
心烛露出感慨的神色,打了个佛号道:“姑娘福缘深厚,既得了大通禅师传承,还望心存敬畏,好好参悟。”他说到这里,却未等她反应,朝洞口处望了一眼,忽道:“我那徒儿已经死了吗?”
颜暄半晌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曲亦,点头道:“莲座破碎,他和那女子已经坠入宇宙浮隙里。”
心烛叹了口气,露出追忆的神色,良久喃喃道:“我等了他一千年,他还是宁愿死……”
言罢又苦笑一声:“我那徒儿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不,古往今来禅宗一门,连开山祖师恐怕都不能和他相比,他生而为佛,我又怎能坐看他毁于那名女子?那将是佛门一大损失。”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又陷入了回忆里,苍老的声音缓缓道:“这一千年来,只要他肯放下那女子,以真如袈裟之能,他完全可以离开,歧途知返,仍旧可以成佛。我等了他一千年……他死都不放……”
颜暄望着他叹道:“离开真如袈裟,牙牙受轮回之力,神魂跟他再无瓜葛,以他看透因果之能,已经料到放手便再无相见,他不是不肯放下那名女子,他是心有执念。”
第八十五章 决绝()
苍老僧人整个人颓然起来,久久方道:“是我做错了,是我毁了他。”话刚出口,已是老泪纵横:“千古奇才毁于我手,他想必知道我会痛苦一生,所以不肯杀我。”
颜暄已将目光转开,望着洞口亘古不变的星辰,幽幽道:“比起恨你,他或许更恨自己。”
心烛身躯一震,这个活了数千年的老僧竟然呜咽哭了起来。他恐怕比曲亦更希望他成佛,他又何尝不爱护自己的徒儿?他言语之中如此骄傲与心酸,然而走错了路,即使大能也无法回头,他是佛门高僧,亲尝因由孽果,只有比别人更痛苦,更后悔。
心烛哭了片刻,终于止住泪水,开口道:“我为他守着这个出口一千年,希望他能放下执念一心修佛,如今他已死,便用来送你们出去吧。”
裴华等人未料到此事尚有转机,皆惊喜不已。那老僧人冲他们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跟上来。众人默默前行,一路无话。只是看着老僧孤寂的背影,颜暄莫名一阵伤感。
回想刚刚经历,有男女情,父女情,师徒情,本为善意,奈何成劫?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裴华,见他目光闪闪发亮,正视前方,手指按上储物戒指,看似随意,却在时时警惕。她心中一叹,昔日少年相识,想必也是他的一劫吧?念起曲亦临死前的话语,心中只觉得沉重无比。
她尚在胡思乱想,心烛已停止了步子,望着前方道:“是这里了。”
颜暄方将思绪抽出,见前面漆黑一片,并没有什么特异。几人不禁上去查探,只是刚走过去,便听到心烛的口诀声。地上忽而冒出金光流转的法阵,四周的空间也开始出现熟悉的破裂声!众人稳住身形,颖木却吓得大叫了一声。
“这是……明空身祭阵!心烛大师!”裴华一惊,已呼喊出来。
颜暄等人也颇为惊骇,虽不明白此阵效用,但听名字便知道需以身祭阵,她眼睛里闪现出复杂的神色,看到那苍老孤寂的僧人仍然双手合十念着口诀。
周围开始出现剧烈的空间扭曲,这是在传送!
她眉毛蹙起,那老僧人身影渐渐被洞中不断掉落的碎石飞尘遮掩,变得模糊不清。隐隐看到他似乎在朝洞外周天不变的星辰而去,一声悠扬的佛号含糊不清地传来:“迷时师度,悟时自度,我度不了徒儿,也度不了自己。诸般孽债,残生当还罢……”
后面的话却再也听不分明,众人承受着极大的空间压力,刚愈合了一些的伤口又崩开,颜暄周身麻木,只觉得口中腥咸,想必是又吐血了。
眼前的景象飞速变换,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觉得眼前一亮,四周竟是一片密林。众人倒在地上,良久才找回神识,滴答声不绝于耳,颜暄半眯着的眼睛睁开,方才发觉正在下雨,雨水落在头顶郁郁葱葱的树叶上,只偶尔落下一滴,顺着她的眼窝,脸颊,一路到下巴汇集,再从脖颈流入衣衫内。
她却不知这场景被不远处的温涤尘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贪欲。
颜暄四肢酸痛无比,一扭头,不见颖木的身影,刚刚她似乎着急逃了,也是,她在莲台机关那儿如此算计她,做贼心虚罢。刚想到此处,却见温涤尘和裴华都向她走过来,裴华伸手将她扶起,温涤尘目光倒有些闪烁,作揖道:“温某还有事情,来日有机会再见。”
颜暄也懒得跟他客套,只点了点头。温涤尘便按着胸口,跌跌撞撞走了,如今九死一生,想必受伤颇重,要寻个僻静之所养伤去。见那讨厌的人离去,颜暄呼了口气。
裴华依旧扶着她,面露担忧道:“暄姑娘受伤太重了,我们先回齐物观。”
颜暄却忽而凝视着他道:“裴公子还是自己走吧,你跟着我没什么好处。”
裴华一愣,想了半天,才想到颜暄意指曲亦的那句话,忙道:“他失了真佛之眼,说的话并不可信。”
颜暄淡淡道:“他天生有看透因果之力,也许早已渗透进神识也未可知,裴公子还是早日离去吧。”
裴华忽而勾起嘴角微微笑了起来,心中暖烘烘的,温声道:“暄姑娘是在替我担心吗?”
颜暄依旧淡淡的:“我只是觉得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她见裴华一脸惊异,又道:“当年我之所以跟你结交便是为了你身上的灵币。如今灵币消耗殆尽,大明岛又无你们机巧阁银号,你对我已毫无用处。”
裴华不可置信的摇头。
颜暄冷笑一声,挑了挑眉道:“若非刚到异大陆,我缺少帮手,怎会选择跟你同行?从始至终,你不过是我利用的一颗棋子而已。”
裴华面色苍白,久久道:“……暄姑娘,你当真……这样想?”
雨水打在他的发髻上,沾湿了一脸,原本恣意张扬的英俊面容,此刻显得狼狈无比,他眼中透出痛苦之色,兀自盯着眼前女子,抿嘴不言。
颜暄淡声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言尽于此。”她又冷笑道:“何况现在你非机巧阁少主,而我也得到神秀传承,你对我还有什么用?”
言罢不看他的表情,径直走开,擦身而过的瞬间,心中却闷痛起来。本就是孽缘,希望他好好活着罢。不敢回头,只捂着胸口踏在湿漉漉布满落叶的地面上,发出绵绵的水声。
雨水滂沱起来,豆大的雨滴让她觉得有些许寒意,她如今精血受损严重,伤势可怕,灵脉也微弱不堪,连这点风雨都觉得难以承受。颜暄不禁拢了拢衣衫,抬头望向前方,却不知要去往何处。齐物观是回不去了,否则便又要跟他撞上。她暗暗叹了一口气,罢了,先离开此地再说吧。
男子却良久未动,直到她消失了,蓦地抬起头来,雨水顺着眼窝滴落下来,却不知是雨还是泪?周围沙沙的风雨袭来,织霞锦的衣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挺拔颀长的身材,只是独自立在寂静无人的密林里,显得萧索而落寞。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浑身酸痛难忍,方轻轻低喃道:“谢谢你能担心我……暄姑娘。”
番外 黄葛树()
风雪交加,颜暄路过一座小村落。她将衣领竖起,裹着脖子。虽然身为修士可以用灵力御寒,但她有时候却喜欢这样用凡人的方式去感触世界。修士的寿命实在太久,能力又太强大,让人无法察觉到生命的流逝。
兴许只有在这一刻,才觉得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会怕冷,会单纯的想找个地方避一避。
她也终于懂得傅拾雪说的那句话,修士有太多的时间和能力去达到目的,自然不屑于做这种凡人行为,亦不会为转瞬即逝的东西稍作停留。
原来他所做种种,只是想活得更有知觉,珍惜任何天之所赐。生命,或许就应当是这个样子吧。
她捂着手呼气,也没有御剑,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嘴角情不自禁的微微一笑,想起童年诸多趣事。
几个农妇扛着犁巴匆匆忙忙地擦肩而过。他们只当她是个可怜的赶路人,并不知道她是对于凡人而言,高贵的修士。
小巷子里一户农家被狂风吹的洞门大开,这是不寻常的。颜暄好奇的扭头看了看,只见房屋破落,院墙倒塌,想来是荒废了许久。
尤其让人侧目的是院子里有棵巨大的黄葛树,那树的年龄估计要有千年之久,房屋和院墙也是被他庞大的根系所破坏。整个院子都被遮住,树冠已经落满了雪,晶莹洁白。而树下则是一片干干净净的空地。
颜暄有些愣神,觉得奇怪,却一时想不起来。她望了望天,快到晌午了,雪势却仍极大,朝院子里望了望,见没有人,便走过去,在树干下寻找一块干燥的所在,靠着树干小憩,本也不困的,可是在这巨大的树木阴影下,仿佛被隔绝了外界的声音,静谧而又安宁,忍不住便睡了过去,周围只有落雪的声音。
隐隐约约有人在说话。她睁开眼睛,却见院门处有个背对着她的小姑娘,和她正面对着的是个长得俊俏的少年。那小姑娘将双手捂在他脸上,脆声道:“你很冷吧,我刚学会御寒决,我帮你驱寒。”
少年的眼睛呆滞而空洞,似乎看不见她。颜暄只觉得他的面容熟悉,却没什么头绪。两个人影转眼便消失了。
她尚觉得奇怪,听到树后面又传出声音,颜暄走过去一看,这次小女孩的脸露了出来,她虽然五官长得灵秀,但脸颊却一大片青色胎记,真是可惜。
那小女孩拉着少年的手,心疼道:“没关系,从今往后,你想看什么,我帮你看。”
她往这边看了一眼,颜暄吓了一跳,以为被他们查觉了,却见小女孩的目光却并未落在她身上,而是她身后的天空。
她拉着少年走了出来,用手接了一片雪花道:“现在下雪了,雪很轻,很白……”
再之后是少年满脸伤痕的样子,女孩也长大了一些。她轻轻在他脸上和膝盖上擦上药酒,皱眉道:“小亦以后不要跟他们打架,你会受伤的。”
少年却是一脸愤怒:“他们叫你丑八怪,我不允许。”
女孩面露苦涩:“他们没有说错啊,要是有天小亦的眼睛好了,也会觉得我丑。”
少年神色慌张起来,伸手将她揽入怀里,抚背温声道:“牙牙在我心里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孩。”女孩赧然一笑。两人偎依的背影渐渐隐去。
颜暄此时已经明白,那少年是曲亦,那女子便是牙牙。现在必定是在做梦了,怎么会梦到他们?她尚在疑惑,却见二人的身影又出现了,这次他们直直走了过来。尽管知道是梦境,颜暄还是忍不住侧身避了避。
此时两人又都长高了些,看起来有十七八岁。少女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一口雪白贝齿,显得她也没那么丑陋了。她高兴的叫道:“小亦,我们一起来栽树。”
男子露出宠溺的温柔笑容,尽管眼睛是瞎的,但他容颜俊逸,眼眸里流转出淡淡的金色,在光影里细碎闪烁,衬得如玉的脸庞明亮而耀眼,极为好看。少女捧着脸笑嘻嘻道:“小亦的眼睛像星星,真好看。”
男子便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两人背着铲子,拿着一棵小树苗,小心翼翼的种了下去。女孩知他眼睛不方便,便不让他多动,自己蹲着身子仔细的填土。刚一抬头,便和男子撞上,她一惊,手忙揉上他的下巴,一阵心疼,愧疚的问:“小亦疼不疼?”
那男子将她的手拿下,握在两掌之中。探过头来,附在耳边轻轻道:“牙牙,等这棵树长够三千片叶子,你就嫁给我吧。”
少女眼睛瞪的大大的,脸颊渐渐飞起红霞,见男子仍安静地等她答复,轻声道:“你怎么知道它长够三千片叶子了呢?”
男子微笑道:“我听得出来。”
她望着他漂亮的眉眼,害羞垂首,良久点了点头。后又想起他看不到,便浅浅“嗯”了一声。
场景再次变换,每一天少女都会悄悄数一遍叶子。一片、两片、三片……二十一片……五十四片……只是小树长不够三千片便又到了冬天,树叶落尽。来年便会多生出几片。
几年后,树木也粗壮了许多,却久久没有长出三千片叶子,她渐渐有些失落,这日靠着树干傻傻的数着,却觉得有人捂住了她的眼睛,温柔的话语传了过来:“九十九片,不用数了。”
她便知道那人是谁了,没来由的生起气来,刚要说话,便觉得嘴唇上覆着柔软清凉的物什,然后眼睛上修长的手拿开,正看到他挺拔的鼻尖贴着她的脸颊。唇齿相交处,是无尽的温柔。他闭着眼睛,睫毛纤长而卷翘,平和的眉舒展着,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照进来,在他脸上铺了一层碎碎的金色,她一时之间竟然看呆,由着他清浅的吻变得悠长而深重……
良久,男子方恋恋不舍地从她柔软的发隙中将手抽了出来,沁出细密汗珠的额头和她轻轻相抵,柔声道:“佛说一叶一世界,你是我的三千世界,我的所有。”
女子眼眸微红,将下巴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