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飞茫然不知雪儿落崖,他再不能在罗彩灵身上羁留拖滞,今日定要辞去了,罗彩灵知拦不住,口角里无丝毫牵强的话语。
云飞从店前的井里打了一盆水到房里,给罗彩灵梳洗。因井水冬暖夏凉,到此天寒之际,格外暖手,罗彩灵却从这盆暖和的井水中感觉丝丝的刺手。云飞辞了罗彩灵,又去买了一盘馉饳、炊饼和两碗很稀的糗糊糊,端到房里,到此离别之日,照料之心更显体贴。罗彩灵正梳完妆,瞧见食物,懒懒地说道:“我没什么食欲。”云飞坐在她身右,故作轻松道:“你不吃饭,想当神仙哪!”拿起一块馉饳递给罗彩灵。
“对,不吃饭,哪来力气送你呢?”罗彩灵一霎间改了心情,涮了涮手,接过馉饳,食不知味地吃着。云飞道:“喝点糊糊吧,小心噎着。”罗彩灵轻笑一下,拿起羹匙,挹了半匙,抿在嘴里。
罗彩灵吃得极其缓慢,感到眼睛胀胀的,只是哭不出来。云飞在一旁怔怔地看着她,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只是觉得,自己的视线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罗彩灵补充了身体机能后,就把手撂在桌上,埋头绞弄着指甲。云飞窘着身子,不敢看她,更不敢率先提出离别,额头渐渐冒出颗颗汗泣,忙用手揩。
罗彩灵“嚯”的站起身来,挤出一个笑脸,道:“咱们还磨蹭什么呢?”“是,是啊!”云飞撑着桌面,有些颠簸地站了起来。罗彩灵携着云飞的手,道:“走吧。”云飞似乎想到什么,把手伸到水果盘里,道:“我给你再削个雪梨吃吧。”罗彩灵问道:“你为什么这样爱说‘雪’字呢?”云飞愣住了,罗彩灵笑道:“当我没说,走吧。”
云飞的手缩了回来,一不小心,把罗彩灵适才吃糊糊的那个瓷碗碰倒,竟忘记去接。眼看瓷碗轱辘辘摔下地,“乓”的一声,零星四迸,砸个粉碎。云飞愣过神来,慌忙下地去捡,一小片一小片地放在手心里。罗彩灵蹲下身子,帮他捡碎片。
捡完了,俩人同时站起身来,又同时把手中的碎片递给对方,不知谁该接谁的,十分尴尬。最后,还是罗彩灵把手中的碎片和在云飞手里,叮叮当当的响,就象把一颗破碎的心交给他一样。
云飞呢,把碎片放在桌面上,堆得像小山一样,就象两颗破碎却合在一起的心。也许,这就是最后的纪念吧。
他们出了门,罗彩灵一步挪不了三寸地地蹒行,能拖一霎都是幸福的;云飞把脚步放得更迟,甚至不敢让身体超过罗彩灵。天空飘着阴涩的云,刮着冻人的风,半个时辰就在无言无语中度过,是因为俩人都难过得无话可说。
罗彩灵已把云飞送至山陉的官道,夹道植着排排柜柳,前路漫漫,一望无垠,天空里苍鹰旋飞,放眼天下,竟找不到一束可以相送的花朵。她没有发作真情,云飞为之庆幸不已。
说来也怪,前面竟是个三岔路口,云飞也只能拣正中间的那条路走了,忽尔止住脚步,兜住马衔,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就到此吧!”罗彩灵回头瞄了瞄,道:“李祥真可恶,也不来送行。”云飞眼皮子频眨,道:“算了,我不值得他送。”罗彩灵问道:“为什么这样说?”云飞道:“我辜负了你,李祥不高兴。”罗彩灵略笑道:“他是个好人。”
骏马似乎懂得人情,咴儿咴儿的叫着,云飞抚摸着它,似乎在将它安慰,停濡了一会儿,对罗彩灵道:“我走后,就让雷斌送你回天人教吧。”罗彩灵道:“你还没跟他打声招呼呢。”云飞道:“我不能见他。”罗彩灵问道:“为什么?”云飞道:“他是个重情义且做事顾前不顾后的人,我一见他,他定会跟着我的,到时候又要费一番口舌相劝了。”说罢从橐中取出一封信函,冬天风紧,信函在风中哗啦啦的响。
云飞折平了交给罗彩灵,道:“把这封信给雷斌看看,他护送你回家后,如果想找我,就到九华山来吧。”罗彩灵轻笑道:“他又不识字,把这给他又有什么用?”云飞道:“给个信物他,他好相信啊。”罗彩灵把信函收在怀里,故意笑道:“他上九华山,不就打扰了你和雪儿的清静么?”云飞猛抽了一口气,道:“没,没关系的。”罗彩灵咬了一下樱唇,问道:“欢迎我去么?”“当……当然欢迎!”云飞结巴起来。“你的舌头怎么了?”罗彩灵盯着云飞问,云飞慌忙避开她的眼神,颓唐地用袖揩着额头上的微汗。
罗彩灵眨了眨眼睛,问道:“你是不是很想快些回家呀?”云飞没有作声,罗彩灵笑道:“我把你租赁了这么久,还没交雪儿姐姐租金呢。”云飞笑道:“她不是个小气的人。”罗彩灵道:“我可是小气的人呢,如果是我,定会和别人没完的。”云飞如嚼苦果,道:“不!你们都不是!小气的人是我……”
罗彩灵垂下眼皮,摸着云飞胸前的璎珞,道:“这块璎珞很值钱的,足可当作租金了,你可不能把它取下来啊!”“嗯。”云飞一笑。罗彩灵还不放心,道:“见雪儿时也要戴着喔!”“我知道了!”云飞笑道:“我们只是暂时的分别,以后多得是机会见面,你的生日也好,你的危难也好,只要我知道,我一定到。”
“嗯。”罗彩灵按住他发颤的嘴唇,轻声说道:“能否在说再见之前,再给我一个吻?”见云飞一声不响,便笑着说道:“没关系,不给就算了。”携云飞的那只手终于分开了。
云飞仿佛能听见罗彩灵杂乱细碎的心跳声,强笑着挥挥手,说了声“珍重”,转身牵马便行,他恨不得骑着照夜白一口气冲到九华山,虽然这么盼望,却做不出来。他甚至不敢跨马,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向前走,每一脚都走得好艰难,就似泥里行车。灰暗的天空里虽然没有太阳,罗彩灵却能清楚地看到,投在树石上,他那弯曲的背景。
要知道,俩人的分手,不是挥挥手就能解决的事。
罗彩灵踮着脚,喊了一声:“云飞!——”
这一声包函着无穷无尽的恳留之情,在云飞的耳朵里震得嗡嗡作响。云飞猛吸了一口气,双腿颤抖得差点立地不稳,转过头去,故作镇定地问道:“什么事啊?”罗彩灵的面庞上阴云密布,过了好一会儿,轻摇首道:“没……没什么。”
“哦~”云飞长吁了一口气,转过头去,又向前走了一弓之地,深知罗彩灵的眼光在背后紧盯着,这种被人禁锢的感觉比带着一副枷锁还要难受,他怎么狠得下心来迈开步伐?心跳在猛烈地加快,临别时他才深深感到,罗彩灵的身体就像是自己的身体无异,她痛苦,自己也跟着痛苦。
罗彩灵看着云飞的背影,想强行把他忘掉,咬紧牙关压住情绪,不让泪水往下掉,“唔……我……我忍不住!”
泪水象失了控一样,一个劲地往下淌,情感迷失了女孩子的心智,她着力迈开艰难的一步,倏忽奋力追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云飞,哭道:“我知道,你到雪儿身边,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云飞最害怕、最担心的时刻终于到来,眼睛在防汛,手脚在不自禁地抽搐。
罗彩灵伤感的双臂在云飞背后紧抠,道:“哥,我知道我以前对你不好。我、我能改啊!我再也不说气话怄你,再也不骂你,再也不欺负你了……只要你不走,我什么都能答应你啊!”幽怨的眼神想从云飞脸上找到回心转意的颜色,云飞心中酸痛,撇开头道:“忘掉我吧!”
罗彩灵猛烈捶着云飞的胸口,嚎啕痛哭道:“我讨厌你,讨厌你!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她的每一捶头含着千钧之力击在他的心坎上,欷殻У溃骸霸跹拍芡裟恪仪笄竽悖闳梦彝裟惆桑∥仪笄竽恪痹品裳壑腥滩蛔∈笃鹄矗馇嶂兀荒馨参啃缘嘏呐乃暮蟊常婪炖锉懦鋈鲎郑骸岸圆黄穑 薄
萧萧马鸣中,罗彩灵已情泪纷飞,激情地摇着头,道:“我不要你的对不起!你不能说一声‘再见’就走了,我不要你的‘再见’!我可以把心割开,里面只藏着‘云飞’两个字……哥,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要!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带我一起走吧!哪怕是要饭,我也跟着你!”她抽噎着把小木人取出,狠狠往地上一砸,道:“我不要它!我死也不要它!”她说得声嘶气堵,颤颤地道:“哥,你知不知道,每天我都不甘心地醒来,我真的不甘心啊!”
云飞紧捏棕缰,闭目说道:“忘了我吧!”一阵风吹来,连树木也跟着摇头。罗彩灵将泪面抵在云飞的胸椎上,就势擦着泪,一字一字地吐出:“不!我忘不了!我对你的爱,已经系成死结,解不开了!”
云飞昨日盟誓时咬破了食指,如今已结了痂渣,罗彩灵将其含在嘴中吸吮,灼热的唾液几乎能将其溶化,云飞慌忙抽出食指。罗彩灵扯开云飞的衣襟,顺势吻着他的胸膛,低哑地说道:“哥,你知不知道,只要是你给我的情感,我都牢牢地珍惜着,放在我心底的最深处。哪怕,哪怕只是你可怜我而施舍的一些情感……”说着,说着,她的嗓音都哭岔了,咬着牙,不停地抽涕。
云飞眼睛一酸,淌出泪来。照夜白仰天而嘶,仿佛在苦留薄悻人。云飞曾在凤凰松下为雪儿立定誓言:“这辈子,绝不能让她受到伤害!”只见云飞钢牙锉钉,狠心推开依身之女,翻身上马,骏马猛然向上张开两啼,烈嘶一声。
“不要!不要上马!”
“唰”的一声,罗彩灵抽出剑来,怨气直冲九重天!照夜白见宝剑寒光闪闪,惊得尥蹶子,云飞急忙扯缰索鞚。罗彩灵情出真心万不顾,着力向照夜白的腰眼一捅。只见马鬃飘摇,那匹宝马惨嘶了一声,浑然栽倒,眼角上挂着泪水,身躯颤栗不定,嘴贴着地面呻吟,声音凄惨至极!
云飞面色刷白,惊怵地翻身下马,与这坐骑日久生情,此时怎不悲痛,道:“你为什么要杀它!”罗彩灵眼中一片空白,手中的铁剑“哐铛”落地,只觉头重脚轻,身子已瘫软倒下。
云飞如同夹在火里熏炙,要知道,一切的罪戾都是自己亲手植下的啊!无法忘却的记忆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在心里重现,趄着身子,抚着滚烫的额头,感到有些昏厥,脚底立根不住,忙扶着一根楮树喘息。罗彩灵的肢体伤痛得近乎瘫痪,再无气力挣扎,捧胸干哕了两声,哀怨地望着云飞,眼神仿佛在说:“哥,我们经过了这么多,你狠心就这样离去,把一切痛苦都留给我承受么?”
云飞被罗彩灵的眼神射得直打哆嗦,伸出发颤的右手,想拉起罗彩灵,忖道:“我这一走了之,她该不会做傻事吧!好教人放心不下,再多陪她一阵么?”想到雪儿,不禁猛烈地摇头,“不行不行!雪儿已望了百日,我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舍不得来也要舍,丢不得来也要丢,云飞满腹中钢刀乱搅,宁愿来世给罗彩灵作牛作马赎罪,今世也决不能背叛雪儿,缩回了手,用尽所有的气息说了一声:
“我对不起你!”
扬尘飞去,泪面结厚灰。
云飞的身影一点点地消失………………………………………………
天空水墨滃染,淅淅落下蒙蒙细雨,翻作雨恨云愁。孟冬的雨好冰冷,罗彩灵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一切,眯眼苦望着云飞渺茫的身影,那份爱就像一颗陨星拖着弋尾堕落在无尽的天边。
远处有个未泯的小姑娘在放飞一架风筝,风筝飞得好高好高,风的力气好大,小姑娘弱小的身体被风拉得不得不向前跑,因为,她怕风筝会破。就这样,小姑娘跑到山下,可是,不论她如何使力地捯回线,风筝也回不来了,因为,线已经断了。
罗彩灵哭倒在风沙中,哭泣中又夹杂着笑声。小木人经过罗彩灵地猛砸,依旧完好无损,只是沾了些稀泥,被她拾起,擦着稀泥,双手紧紧捏着,好像捏着一根救命草,娇弱的身躯任雨淋着。突然间,头上的雨断了,别处还在落着,原来,头顶上添了一把桐油伞,李祥打着。
“哪怕为他哭瞎了眼睛,也是心甘情愿的,我……都明白。”李祥轻吐了一句,垂下身躯,小心将罗彩灵搀起,她的身子软若牡蛎,就势扑到李祥怀里。
李祥的双手颤抖着搂着罗彩灵,忖道:“我将你拥在怀里,却不算拥有你。”忍不住泫然流涕,油伞翻倒在地上。
罗彩灵无力地捶着李祥,双眸象大海一样潇深,抽噎道:“我那么喜欢一个人,对我来说,这是第一次……为什么,他不喜欢我,你告诉我!告诉我……”
“我……我……”李祥嘴里支吾得不知从何说起,一边擦泪一边说道:“你别哭了……别哭了……”可惜,他的劝解一点效用都没有,只好咬着牙,道:“其实,云飞是喜欢你的。”罗彩灵痛苦地摇头,道:“不!他不喜欢我,是我自作多情!”这句话正好应在李祥身上,沙哑地说道:“他不喜欢你,你喜欢他又有什么用!我们走吧,他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你就当从未遇到过他吧!”
罗彩灵听不清李祥的话语,茫然望着上苍,嘴唇微向上张,就像喁气的小鱼。李祥见她安稳了些,道:“淋多了雨会着凉的,我们走吧!”罗彩灵抠着眼角的泪嘎渣,离开了李祥的身体,向后走两步便转目凝望一眼,盼望云飞会奇迹般的回到自己身边,虽然她打心底都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频频回首。
他们共处一伞,踏着泥泞小道浅行,在与云飞曾经踏过的足迹上,雨水总是比别处载得多。前面有两条路,罗彩灵指着右边的嶝路,道:“走这一条吧。”李祥纳闷道:“这边是上山的路啊?”罗彩灵道:“对,就是要登高。”李祥紧攥着铁拳,含悲忍泪道:“他都不要你了,你还理会那个无情无义的人作什么!”
罗彩灵无言,只是吃力地登山,李祥想搀她,又不敢伸手,在她身右打着桐油伞。爬过山的脊背,罗彩灵陟上了崴嵬之山,从顶峰俯瞰原野,辽夐荒芜,不见云飞的影踪。她的衣服兜着风,身随冬风老,头发已被风折磨得零乱不堪,眼睛也不能再睁开,会被风吹破的。
“他真的走了,不会回来了……”
嵩山客栈内,右边的两间厢房空了,左边的两间厢房与昨日依旧。雪儿娇躯落崖,云飞远走高飞,正应了孤心赐云飞的“雪落云飞”之意。
李祥回到自己房里,不敢去打扰罗彩灵,他知道,安慰是催泪剂。
罗彩灵什么事都不想做了,整个人都是软的。洗脸的时候,手放在热水里,身子都会感到寒冷,这种寒冷是由内向外的,与外界带给她的寒冷截然相反,就连喝水都会感到惊牙齿。
云飞曾经和她说过的话,一字一句都牢记在心;曾经和她做过的事,一举一动都铭刻在心。
此时,她只能和寂寞作伴,哪怕她身边围着全世界的人,也会感到寂寞。寂寞时而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将身心束缚,勒得她喘不过气来;时而又像一把利刃,割锯着她的灵魂。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她变得对任何事都特别冷淡,只想静静地躺在床上,频频呼唤着他的名字。当她寂寞得受不了时,就抱着枕头,一个不够,就抱两个。
玄青的夜里,唰唰的雨带来阵阵忧悯,李祥在房里坐立不安,突然惊惶起来,怕罗彩灵会寻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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