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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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的年轮-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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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若执著于学问或艺术,将来基本上免不了相对清贫,这也是一种选择,没什
么关系。穷人也是人,无须一见到有钱人的别墅、轿车、“大哥大”之类就自惭
形秽自叹衰老,正如面对穷乡僻壤的瘦弱饥民时,不必自觉优越和自诩年轻。穷
人也可以爱好文学,就像有权爱好喝酒或钓鱼。世界上从来就有人比作家阔绰,
但并没有因此而消亡文学。世界上也从没有文人赚钱就必先崇拜金钱甚至不容许
旁人斗胆继续淡泊金钱的规则。赚钱就赚钱,改行就改行,作家改行当老师当木
匠当部长当足球中锋都正常得足以理直气壮,但改行并不是晋升提拔。离开文学
或准备离开文学,不意味着从此便无端拥有更多对文学的鄙弃资格和教导权,也
不意味着因此就有了富人俱乐部的优先入场券。

    我们的建设还在打基础和起步的阶段,还没达到值得大惊小怪的程度,多一
些灯红酒绿的歌舞厅也乏善可陈。要说折腾钱,我们在老牌欧美发达国家面前还
只是低年级新生。但当年活在欧美的大多数作家,并没有什么衰老感,也没有刮
青自己的脸皮往实业家堆里钻,没去工商界奉领改革文学的指示。巴尔扎克喜欢
钱,宣言要赚完资本主义最后一个铜币,但他的作品是资本社会贪婪、奸诈、虚
伪的揭露大全。福克纳身处赚钱高手云集的美国,但也并没有愧疚自己对故园乡
土的痴迷,并没有后悔自己曾失足文学,声称自己一辈子就是写“家乡那邮票大
的一块地方”,平静的目光投注于某位贫贱保姆或某位弱智少年,监测人性的荒
寂和美丽。

    /* 13 */第一部分无价之人(2 )

    我们的经济发展也远没有赶上亚洲“四小龙”,但金钱与文学并不绝对同步,
并不是直线函数。“四小龙”的文学纪录基本上没法让人喝彩,即便在资本主义
世界里,这也是羞耻而不是光荣,是外激型现代化常见的先天不足症候之一。可
以谈一谈的是多年前的日本人川端康成。川端在创作后期以东方文化传统为依托,
着力追求和表现静美,与东山魁夷等艺术家的画风一脉相接。甚至还有怀疑和反
感现代化的诸多言词,颇有落伍时代之嫌。但正是他本身成为了日本精神现代化
的一部分,成为了现代日本国民的骄傲。要是没有他的《雪国》、《伊豆的舞女
》、《千只鹤》,我们会不会为日本感到遗憾?

    有钱是好事,这句话只对不为钱累不为钱役的人才是真理。如果以为哪儿钱
多哪儿才有美,才有时代特色,才有自我价值,才有文学的灵感和素材,那么鲁
迅和沈从文当年就得去上海滩十里洋场办公司,那么现在所有偏远地域的作家就
得统统进大都市住豪华宾馆,否则就别活了。这当然是拜金者的无知。文学从来
不是富豪的支票。相反,在很多时候,文学恰恰需要作家的自甘清贫,自甘寂寞
——如果这是超越功利审视社会人生的必要代价的话,如果这是作家维护心灵自
由和人格独立的必要代价的话。优秀的文学,从来就是一些不曾富贵或不恋富贵
的忘(亡)命之徒们干出来的。轻度贫困是盛产精神的沃土。

    商品化的文学正在滚滚而来,甜腻的贺卡式诗歌热潮行将过去,宾馆加美女
加改革者深刻面孔的影视风尚也行将过去,可能老板文学的呼声又将饰以“改革”、
“时代感”之类的油彩而登场。这种呼声貌似洋货,其实并非法国技术丹麦设备
美国口味。这种呼声常常在有了些钱的地方(比方深圳、海口等)不绝于耳,常
常在以前很穷而现在稍微有了些钱的地方(比方说不是纽约也不是巴黎甚至香港)
不绝于耳,当然也很正常,不是坏事。我们并不会因为历史上没有好的老板文学
就说现在也行不通,我们也不会因为过去反对粉饰官场而现在就必定反对粉饰商
场。我们拥护一切创新的人,等待他们或迟或早地下笔,写出新作。

    其实,我们最反对的只是光说不干。

    金钱也能生成一种专制主义,绝不会比政治专制主义宽厚和温柔。这种专制
主义可以轻而易举地统制舆论和习俗,给不太贫困者强加贫困感,给不太迷财者
强加发财欲,使一切有头脑的人放弃自己的思想去大街上瞎起哄,使一切有尊严
的人贱卖自己的人格去摧眉折腰。中国文人曾经在政治专制面前纷纷趴下,但愿
今后能稳稳地站住。

    站立才是改革的姿态,才是现代人的姿态。站立者才能理解人的价值,包括
对一切物质世界创造者保持真正的敬重。卓越的实业家们,以其勃勃生力和独特
风采,给作家们的创作输入新的变因。他们的荣辱苦乐,必然受到作家的关注。
够格的实业家们也必然与够格的作家们一样,对历史有冷静的远瞩,对人生有清
明的内省。因为他们知道,世界上最灿烂的光辉,能够燃烧起情感和生命的光辉,
不是来自金币而是源自人心。不管身居朱户还是柴门,人是最可宝贵的。人是我
们的朋友和邻居,是我们的情侣,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是我们垂垂老迈的父母和
嗷嗷待哺的儿女。人无论有多少缺陷,仍是我们这颗星球无价的尊严和慰藉。

    这是一个永远不会陈旧的话题,而且卑之无甚高论。

    最初发表于1993年《文学评论》,后收入随笔集《海念》。

    /* 14 */第一部分处贫贱易,处富贵难(1 )

    苏东坡洞悉人性的窘境,早就说过:“处贫贱易,处富贵难。安劳苦易,安
闲散难。忍痛易,忍痒难。”贫贱者的焦渴是处在幸福的入口之外,还有追求的
目标,种种希望尚存。富贵者的厌倦则是面临着幸福的出口,繁华幻影已在身后
破灭,前面只有目标丧失的茫然和清寂。这样比起来,东坡先生所言不差。亦如
德国人尼采说的:“人生的幸运,就是保持轻度贫困。”

    安乐死的问题正争议热烈,其实未知生焉知死?孔子似乎更重视人活着的这
一辈子。我们也该讨论一下安乐生的问题。

    这个问题曾经不成问题。中国早有古训:安贫乐道。安贫者,得安;乐道者,
得乐。安贫乐道便是获得人生幸福的方便法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晨兴
理荒废,带月荷锄归。(陶渊明)无事以当贵,早寝以当富,安步以当车,晚食
以当肉。(苏东坡)这不是一幅幅怡然自适遗世独立的君子古道图吗?不过,也
许是先辈们太安贫,安得人欲几灭、功利几无,中国就一直贫下来,贫到阿Q 就
只能宿破庙捉虱子了。被人打,就说是儿子打老子,有精神胜利法以解嘲,充当
了“安贫乐道”论的一种民间版本,一种退化的遗传,最后被豪强抓去砍了脑袋。
看来,富者不让贫者安,贫过了头就要被老太爷或八国联军欺压。要想活下去,
得另外找办法。

    西来的工业文明亮了中国人的眼。安贫乐道作为腐儒之论被讥嘲被抛弃被pass。
贫怕了的中国人开始急切致富,而很多社会学者几乎有“发展癖”,无论左翼右
翼都一齐奉“发展”为圣谕,力图让人们相信,似乎只要经济发展了即物质条件
改善了,人们就会幸福的。确实,革命和建设带来了两亩土地一头牛,老婆娃娃
热炕头。还带来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三转一响”,“新八件”,还有国民
生产总值翻番以及现代化更为灿烂炫目的前景。但是,随着物质财产神奇的增聚,
随着物欲得到充分的满足,厌倦作为满足的影子紧紧随后也在悄悄滋长,并繁殖
出更多的心理黑暗。很多人反倒不怎么会安,不怎么会乐了。称作“文明病”的
莫名焦灼感孤独感正在富起来的人群中蔓延。这些人最爱问的是:“有意思吗?”
(在美国的同义语:是不是interesting ?能不能够make fun?)他们最常回答
的,也是使用频率最高的词句之一:“没意思。”——我们在很多场合都可以听
到。俭朴,读书,奉献社会,当然早成了头等没意思的事。看电视没意思,电视
停了更没意思。假日闲逛没意思,辛苦上班更没意思。找个情人没意思,厮守着
老婆或丈夫更没意思。他们渐渐失去了独处半日乃至两小时的能力,在闲暇里自
由得发慌,只得去大街或酒吧,绷着脸皮,目光黯淡,对三流通俗歌手假惺惺的
爱呵恋呵,表示漠然的向往;对这些歌手假惺惺的愁呵苦呵,表示漠然的共鸣。
他们最拿手的活就是抱怨,从邻居到联合国,好像都欠了他们十万大洋。

    奇怪的现象是:有时幸福愈多,幸福感却愈少。幸福与幸福感不是一回事。
如果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位中国青年,可以因为一辆凤凰牌自行车而有两年的
幸福感,现在则可能只有两个月甚至两天。大工业使幸福的有效性递减,幸福的
有效期大为缩短。电视广告展示出目不暇接的现代享受,催促着消费品更新换代
的速率。刚刚带来一点欢喜的自行车,在广告面前转眼间相形见绌。自行车算什
么?自行车前面是摩托,摩托前面是小轿车……电子传媒使人们知道得太多,让
无限的攀比对象强入民宅,轮番侵扰。人们对幸福的程程追赶,永远也赶不上市
场上正牌或冒牌的幸福增量。幸福感就在这场疲倦不堪的追逐赛中日渐稀释。

    现代新人族都读过书识过字,当然也希望在精神领地收入快感。现在简单啦,
精神也可以买,艺术、情感、宗教等等都可以成为有价商品。凡。高的画在拍卖,
和尚道场可以花钱订做,思乡怀旧在旅游公司里推销,日本还出现了高价租用
“外婆”或“儿子”以满足亲情之需的新兴行业。金钱就这样从物质领域渗向精
神领域,力图把精神变成一种可以用集装箱或易拉罐包装并可由会计员来计算的
什么东西,一种也可以“用过了就扔”的什么东西,给消费者充分的心灵满足。

    /* 15 */第一部分处贫贱易,处富贵难(2 )

    是不是真能够满足?

    推销商能提供人们很多很多幸福的物质硬件,社会发展规划也制定出钢产量、
人均生产值、学校数目和病床数目等等物质硬件的指标。但一个人所得亲情的质
与量,一个人所得友谊的质与量,一个人创造性劳动所得快感的质与量,一个人
洽处和感悟大自然的质和量,一个人个性人格求得丰富美好的质与量……这些幸
福所不可缺少的精神软件,推销商不能提供,也没法找到有关的计量办法、质检
办法,以便把它们纳入社会发展规划然后批量生产。正如推销商可以供给你一辆
小轿车,但并不能配套服务——同时供给你朋友的笑脸或考试的成功,让你驱车
奔赴。推销商可以供给你一台电话,但没法保证话筒里都流淌出亲善、智慧有趣、
令人欣喜的语言,而不是气恼咻咻的吵架或哀哀怨怨的唠叨。

    精神是不能由别人给予的。政客和推销商们从来在这方面无所作为,他们只
能含糊其辞,或者耸耸肩,最好让大家都把这件事忘记。

    苏东坡洞悉人性的窘境,早就说过:“处贫贱易,处富贵难。安劳苦易,安
闲散难。忍痛易,忍痒难。”贫贱者易生焦渴,富贵者易生厌倦,二者都不是好
事。但贫贱者至少可以怨天尤人,把焦渴之苦归因于外部困难的阻迫,维持对自
己的信任。而富贵的厌倦之苦完全是自作自受,没法向别人赖账,必须自己承担
全部责任,不能不内心恐慌。贫贱者的焦渴是处在幸福的入口之外,还有追求的
目标,种种希望尚存。富贵者的厌倦则是面临着幸福的出口,繁华幻影已在身后
破灭,前面只有目标丧失的茫然和清寂。这样比起来,东坡先生所言不差。难怪
他常常警告自己:“出舆入辇,蹶痿之机;洞房清宫,寒热之媒;皓齿娥眉,伐
性之斧;甘脆肥浓,腐肠之药。”亦如德国人尼采说的:“人生的幸运,就是保
持轻度贫困。”

    他们都对富贵瞪大了警惕的眼睛。

    人类虽然不必太富贵,但总是要富贵的,富贵不是罪过。东坡、尼采二位的
拒富仇富主义终不是积极的办法,不能最后解决灵与肉、心与物这个人类永恒的
难题。只是现代不少人富后的苦日子,不幸被二位古人言中,实是一桩遗憾。应
该说,事情还刚刚开始,物质还会增聚的。东西方都在较着劲干,没有人能阻止
经济这一列失去了制动闸的狂奔的列车。幸福的物质硬件不断丰足和升级,将更
加反衬出精神软件的稀缺,暴露出某种贫乏和尴尬。上帝正在与人类开一个严酷
的玩笑,也是给出一种考验。

    苏东坡一生坎坷,但总是能安能乐。如果说陶渊明还多了一些悲屈,尼采还
太容易狂躁,那么苏东坡便更有健康的光彩。他是一个对任何事都有兴趣的大孩
子,是一位随时能向周围的人辐射出快乐的好朋友,是一位醉心于艺术探索、政
治改革以及兴修水利的实干家——可见他的安贫不意味着反对“富”民。我每次
想起他的形象,便感到亲切并发出微笑。

    最初发表于1991年《天涯》。

    /* 16 */第一部分处贫贱易,处富贵难

    圣战与游戏

    佛学是心学。人别于一般动物,作为天地间物心统一的惟一存在,心以身囚,
常被食色和沉浮所累。《坛经》直指人心,引导一次心超越物的奋争,开示精神
上的自由和幸福,开示人的自我救助法门。

    如同文学中良莠混杂的状况,佛经中也有废话胡话。而《六祖坛经》的清通
和睿智,与时下很多貌似寺庙的佛教旅游公司没有什么关系。

    佛学是心学。人别于一般动物,作为天地间物心统一的惟一存在,心以身囚,
常被食色和沉浮所累。《坛经》直指人心,引导一次心超越物的奋争,开示精神
上的自由和幸福,开示人的自我救助法门。《坛经》产生于唐,也是一个经济繁
荣的时代,我们可以想像那时也是物人强盛而心人委颓,也弥漫着非钱财可以疗
救的孤独、浮躁、仇憎、贪婪等“文明病”。《坛经》是直面这种精神暗夜的一
颗明敏、脆弱、哀伤之心。

    追求完美的最好思辨,总是要发现思辨的缺陷,发现心灵无法在思辨里安居。
六祖及其以后的禅学便大致如此。无念无无念,非法非非法,从轻戒慢教的理论
革命,到最后平常心地吃饭睡觉,一次次怀疑和否定自身,理论最终只能通向沉
默。这也是一切思辨的命运。

    思辨者如果以人生为母题,免不了总要充当两种角色:他们是游戏者,从不
轻诺希望,视一切智识为娱人的虚幻。他们也是圣战者,绝不苟同惊慌和背叛,
奔赴真理从不会趋利避害左顾右盼,永远执著于追寻终极意义的长旅。因其圣战,
游戏才可能精彩;因其游戏,圣战才更有知其不可而为的悲壮,更有明道而不计
其功的超脱——这正是神圣的含义。

    所幸还有艺术和美来接引和支撑人们。

     最初发表于1994年香港版散文集《圣战与游戏》。

    /* 17 */第一部分阳台上的遗憾

    高楼大厦的新神话拔地升天,也正在把我们的天空挤压和分割得狭窄零碎,
正在使四季在隔热玻璃外变得暧昧不清,正在使田野和鸟语变得十分稀罕和遥远。
清代张潮说:“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酒想侠客,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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