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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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的年轮-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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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时瓦解,或者应不应该完全瓦解。据实而言,人情并不总是有损公正和效率。
从历史上看,中国人并没有主流传媒上常说的“穷了几千年”,曾经创造了十几
个世纪的绩优农业,直到十八世纪初还有强劲的“中国风”吹在西方,来自中国
的瓷器、漆器、丝绸以及茶叶风靡一时,令欧洲的贵族趋之若鹜,就像今天进入
中国的劳力士手表和皮尔。卡丹时装一样成为奢豪的象征。中国人也曾经创造了
十几个世纪的绩优政治,排除世袭背景的开科取士,避免封建分割的文官政府,
直到十八世纪还启发着欧洲的政治精英,并且成为赫赫《拿破仑法典》制订时的
重要参考,就像一个世纪以后舶来中国的自由选举制度一样闪耀着文明之光。在
这十几个世纪之中,大体而言,一份人情不是也没怎么坏事么?

    即使到了社会化生产的现代,人情常常导致理法的松弛和扭曲,但有时也有
超理法的魔力。认人、认情、认面子,就足以使有些团队——(至少在一定时间
内是这样)团结如钢披荆斩棘所向无敌,有些“父子档”、“夫妻店”以及一些
“贤人魅力”下的经济奇迹皆可为证。这并不是一个小数,也恐怕难以统统归之
偶然。特别是在社会遇到风险和危机的时候,人情更成了一个重要的社会安全网。
公私界线不清,故百姓揩了公家的油或公家剜了百姓的肉,都可以忍着。公公界
线不清,故法人“三角债”或“N 角债”能清则清,清不了也肉烂在锅里共同混
过而不是度过难关。私私界线不清,于是子女下岗吃父母的,本家吃完了吃亲戚
的,亲戚吃完了吃朋友熟人的,反正天无绝人之路,七拉八扯也能混个日子,说
不定还能买个彩电或者搓一手麻将,甚至出外喝茶时还顺手给邻桌的哥们儿偷偷
买下单,留给哥们儿结账时一份惊讶和温暖。这种民间的和隐形的大规模财富调
节转移,拿到美国行得通么?很多美国人连亲人周末吃饭也得AA制,还能容你们
这些人情蒙面的大盗来打家劫舍?

    很多西方观察家敲敲计算机,凭着大堆数据一次次宣布中国即将崩溃,但后
来又一次次困惑地发现,事情常在他们意料之外。这个闹轰轰的大国问题严重居
然就是垮不掉。他们的经济学和政治学里没有人情传统的地位,也就拿不准中国
的脉,因此既可能把中国的难事当作了想当然的易事,又可能把中国的易事当作
了相当然的难事。

    比方说,如果说中国没有求富求强乃至求霸的充分经验,改革和发展常常如
老牛负重;但承受和缓解危机实有丰厚的习俗资源,算不上什么难事。

    /* 68 */第三部分人情超级大国(4 )

    三

    西方的知识专家们大多有“公理化”的大雄心和大眼界,一个理论管天下,
上穷普适的宗教之理,下穷普适的科学之法。不似中国传统知识“无法无天”,
弱于科学(法)亦淡于宗教(天),但求合理处置人事,即合理处置“人情”与
“事情”。先秦诸子百家里,多是有益世道人心的“善言”,不大倚重实证客观
规律的“真理”,“善”在“真”之上。除墨家、名家、道家还有一点抽象玄思,
其余只算得上政治和伦理的实践心得汇编。少公理,多政策;少逻辑,多经验;
有大体原则,更多灵活变通——孔子谓之曰“权”,为治学的最高境界。农耕定
居者们面对一个亲情网织的群体环境来处置人事,内方少不得外圆,方方面面都
得兼顾,因此实用优先于理法,实用也就是最大的理法,用不着他求。

    多权变,难免中庸和中和,一般不会接受极端和绝对。“物极必反”、“否
极泰来”、“过犹不及”、“相反相成”、“因是因非”、“有理让三分”、
“风水轮流转”、“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些成语和俗言,都表现出避免极端
和绝对的民间心态。墨子倡“兼爱”之公心,杨子倡“为我”之私心,都说过了,
涉嫌极端和绝对,所以只能热闹一阵,很快退出知识主流,或被知识主流有限的
汲收消化掉。与此相适应,中国传统的各种政治、经济、社会安排也从来都是混
合形态,或者说是和合形态。几千年的历史上,似乎没有出现过标准的奴隶制社
会,有记载的奴婢数量最多时也只占人口的1/30(据钱穆)。似乎也没有出现过
标准的封建社会,中央政府至弱之时,郡县官僚的统一行政也从未解体,采邑割
据总形不成大势。似乎更没出现过标准的资本主义社会,尽管明清两代的商业繁
荣曾雄视全球,但“红顶商人”们亦官、亦儒、亦侠,怎么看也不像是欧洲的中
产阶级。这样数下来,欧洲知识界有关社会进步的四阶或五阶模式,没有一顶帽
子适合中国这个脑袋,于是马克思只好留下一个“亚细亚生产方式”存而不论,
算是明智地留下余地,不知为不知。

    如果硬要说制度模式,中国似乎只有“自耕小农/ 官僚国家”的一份模糊,
既没有过纯粹的公产制,也没有过纯粹的私产制,与欧洲走的从来不是一路。从
春秋时代的“井田制”开始,历经汉代的“限田法”、北魏的“均田法”等等,
私田都是“王田”(王莽语),“王田”也多是私田,基本上是一种统分结合的
公私共权。小农从政府那里授田,缴什一税,宽松时则三十税一,差不多是“责
任制承包经营”,遇人口资源情况巨变或者兼并积蔽严重,就得接受政府的调整
和改革,重新计口派田,再来一次发包,没有什么欧洲那种私权的“神圣不可侵
犯”。后来孙中山、毛泽东、邓小平的土地改革政策,也大都是国家导控之下
“耕者有其田”这一均产传统的延续。

    西方主流知识界不大习惯这种非“公”非“私”的中和,甚至不大愿意了解
这一盆不三不四的制度浆糊。特别是在十六世纪以后,欧洲的工业革命风云激荡,
资本主义结下了甜果也结下了苦果,知识精英们自然分化出两大流派,分别探寻
出各自的普适公理,以规制人间越来越多和越来越盲目的财富。流派之一,是以
“公产制”救世,这符合基督教、伊斯兰教——而且特别符合犹太教的教义,作
为西方主要教派,它们都曾经提倡过“教友皆兄弟姐妹”式的教内互助和财产共
有,折射出动荡和灾难的黑暗背景,闪烁着下层贫民的理想之光。欧洲早期的社
会主义者康帕内拉、圣西门、傅立叶等,不过是把这种公产制由宗教变成了世俗
伦理,其中很多人本身就是坚贞教徒;而犹太人马克思,不过是再把它从世俗伦
理变成了批判的和斗争的政治经济学。显而易见,共产主义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不是一两个理论家咬着笔杆想出来的,而是欧洲文化几千年修炼的终成正果之一,
对于没有宗教传统的中国来说当然遥远而陌生。公产制在表面词义上能与中国的
“公天下”接轨,正如“自由”、“民主”、“科学”、“法治”等等也都能在
中国找到近义词,无不激发出人们改造社会的热烈情感。但作为具体制度而不是
情感标签的公产制一旦实施,连激进倾向中的毛泽东也暗暗吃惊和满腹狐疑。针
对苏联斯大林的国有化和计划经济的革命样板,他在《政治经济学笔记》中曾多
次提出中国还是不能没有“商品”和“商品关系”,并且给农民留下一块自留地
和一个自由市场,留下一线公中容私的遗脉。毛泽东以外的高层现实派,虽然也
曾膜拜过苏式公产制教条,但遇到实际问题,还是软磨硬抗地抵制“共产风”,
一直到八十年代后资产经营责任制在城乡的普遍推广,彻底与斯大林模式告别,
重启本土传统制度的思路,被知识界誉之为“拨乱反正”。

    /* 69 */第三部分人情超级大国(5 )

    苏联是欧洲现代化向东的扩展。如果公产制是这一东进的主题,那么欧洲现
代化西进的另一个主题则是私产制,最终越过大西洋,在美国实现巅峰性的效果,
让欧洲也望尘莫及和隐隐不安。私产制其实是欧洲出产的另一种公理,同样不是
天上掉下来的,不是一两个理论家咬着笔杆想出来的。游牧群落长于竞斗的文化,
不赛马、不斗牛、就有角斗士上阵,优胜劣汰乃至弱肉强食在这里几乎顺理成章。
这正是蓄奴领地、封建采邑、资本公司等一系列欧式经济制度的人文基因。这些
制度皆以“私”权为基,既没有印度、俄国传统的村社制之小“公”,也没有中
国传统的郡县国家制之大“公”——欧洲在漫长的中世纪里只有数百个城邦的分
崩离析,一个人可能知道自己居地的小地名,可能知道自己是基督教徒或伊斯兰
教徒,却不一定明白民族国家为何物。可以想象,这种竞斗文化加上散裂社会,
一旦与工商繁荣结合起来,一旦与新教改革的世俗价值取向结合起来,私产制的
理想就自然流淌到了亚当。斯密一类学人的笔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私产制同
样是欧洲文化几千年修炼的终成正果,对于一直“不患寡而患不均”的中国来说,
同样遥远而陌生。中国人有“均富”的传统,“通财货”的传统,善于削藩、抑
富、反兼并,开明皇帝和造反农民都会干这种事,大体不离汉代董仲舒的路线,
所谓:“大富则骄,大贫则忧。忧则为盗,骄则为暴。此众人之情。圣者使富者
足以示贵而不至于骄,使贫者足以养生而不至于忧。”依此众人之“情”行事,
不一定合“理”,特别不一定合西学之“理”,走一步看一步,摸着石头过河,
最终但求一个均衡的安足:贫富有别但不得超出限度,私产可积但不可为祸弱小,
社会基础的主体永远是自耕小农的汪洋大海,而不是无产者和资产者的贫富两极。
一句话,是“中和”而不是“零和”。在这样一个社会里,身为一巨富总有“为
富不仁”的精神压力,于是“富”而求“贵”,以公益事业换得道德和政治的地
位,成了很多富人的选择。提携穷亲戚和济助穷朋友,也是他们不可推卸的道德
义务,不似某些法律逻辑下的你我两清:不帮你是正常,帮你一把是额外恩德。
在这样一个社会里,国家和集体也不可能完全在经济生活中退场,特别是在乡村,
几千年来的责任田以不可买卖的终极公权,承担着中国70% 人口的基本社会保障,
如此刚性资源约束之下,不是没有人想瓦解公权,是没有人可能瓦解公权:稍解
实情者,都不敢设想兼并土地以后的滚滚流民大潮!有意思的是,这种统分结合
的公私共权,可能不是加速集中农业资本和增加GDP 的最佳制度安排,但它的社
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可能花开别处:如今,数以亿计的农民工以土地为依托,便与
欧洲当年赤条条流落入城的无产阶级有了大区别,一旦遭遇萧条周期,倒多出回
旋余地,从都市撤回乡村便是。一支进可工退可农的庞大劳动群体,为亚洲金融
风暴一类经济危局减震减压,大大增强了整个社会抗风险的弹性机能,成为中国
式现代化的一大特色,非某些西方精英所能体会。

    “共产风”曾经短命,“私有化”也一再难产,这就是中国。中国的优势或
劣势可能都在于此。当公产制的苏联在上一个世纪末叶受到重挫以后,也不过十
多年,私产制的美国也在这个世纪初陷入衰退,拉美、日本、东南亚等外围区域
先一步寒流滚滚,最后的老营本部也阴风习习。这两个分道远走的欧洲之子,这
两个欧洲文化不同门派的掌门人,都曾如愿以偿达到过超级大国或准超级大国的
鼎盛,如今却面对着中国火热的崛起。在它们看来,中国崛起得有点不规不矩,
如同一大锅熬了些年头的中药,什么都有,又什么都难以分说;一会儿似危兆迭
出,一会儿又似奇迹频生;事情好了不知是哪一味药奏了效,事情糟了也不知是
哪一味药添了乱。真是让人有点为难。

    中国知识界曾师从苏联也曾师从美国,那么可以说,中国是继欧洲之后和继
苏(及东欧)美(及亚太和拉美)之后全球现代化的第三阶代表之一,虽然算不
上欧洲文化的亲子,却也可算得个养子。只是这个养子长来长去仍是黄肤黑发,
仍是一副较为陌生的容颜,不易得到准确的理论辨认。中国人长期以来不擅西方
式的公理,自己的事没法对别人说清楚。由人家去说吧,无论“奴隶”还是“封
建”,无论“姓社”还是“姓资”,以西方公理来叙述中国现实,总是有点像用
芭蕾来跳京剧,在象棋盘上走围棋,毕竟有隔。这些不着痒处的话听多了,邓小
平干脆来一个暂时的“不争论”,给外部世界一个沉默大国的背脊。

    /* 70 */第三部分人情超级大国(6 )

    四

    十四世纪到十六世纪,明朝中国的航海活动领先全球。郑和七下西洋,航线
一直深入到太平洋和印度洋,其规模浩大、技术精良以及成绩卓著几乎都远在同
时代的哥仑布探险之上。首次远航,人员竟有两万八千人之多,乘船竟有六十二
艘之众,简直是一个小国家出了海,一直航行到爪哇、锡南及卡利卡特,并且在
苏门答腊等地悉歼海盗船队。后来的几次出航的线路更加遥远,曾西抵非洲东海
岸、波斯湾和红海海口,登陆印度洋上三十多个港口。而这一切发生时,葡萄牙
人刚刚才开始沿非洲海岸摸索着前进,直到一四四五年才到达佛得角。不过,与
欧洲航海探险家的殖民和扩张姿态不同,郑和舰队不管到了什么地方,不是去寻
找黄金和宝石,不是去掠取财富回运,而是一心把财富送出去,携金带玉大包小
裹去热情拜会当地统治者,向他们宣扬中国皇帝的仁厚关怀,包括劝说他们承认
大明中国的宗主权。他们原来只是去拉拉人情关系而已。出于农耕定居者们的想
象,这个世界的统一当然只能以人情关系为基础,只能“王道”而不能“霸道”。

    这种越洋外交后来突然中止,原因不详。历史学家们猜测,明朝财政紧张,
全球人情网的编织显得过于成本昂贵,于是中国只好撤离大海。航海技术从此一
直闲置和荒废,全世界的无边海洋便空荡荡地留给了欧洲人。意大利教士利玛窦
曾对此百思不解,更十分惊讶于中国人为何不好战。纽约出版的《利玛窦日记》
中称:“在一个几乎可以说疆域广阔无边、人口不计其数、物产丰富多样的王国
里,尽管他们有装备精良、强大无敌的陆军和海军,但无论是国王还是人民,从
未想到要发动一场侵略战争。他们完全满足于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并不热望着征
服。在这方面,他们截然不同于欧洲人;欧洲人常常对自己的政府不满,垂涎于
他人所享有的东西。”很多欧洲知识精英始终不大明白,一个堂堂大中国为何只
有郑和这样的公共关系舰队,只有一种不合乎时宜的笑脸外交。

    没有多少人领中国的这一份情。

    多情还被无情恼。这样的教训多了,中国的文化自信不免陷入危机,包括绝
情无义就成了很多人的新派信念,温良恭俭让成了这些人过时的累赘。尽管中国
人说“事情”、“情况”、“情形”、“酌情处理”等等,仍有“情”字打底,
仍有“情”字贯串,但这些都只是文字化石,在很多人那里已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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