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多种或然关系之一,其合理的内核大概不会随着“阶级论”神话的破灭而一
笔勾销。当法国人M。福柯在话语和权利之间建立一种相关性的时候,在很多人看
来,他不过是在一个更广大的范围内重申很多前人对知识中立性、客观性、普适
性的怀疑,复活了思想界对人们各种利益动机的敏锐嗅觉。我们当然无需因为有
了福柯们就回到“唯利益”的物质主义一元独断,但我们如果完全嗅不出各种高
雅学术和圣洁宣言的人间烟火味,则更是流于天真。很多现代人主张勿忘我,忠
实于自我,然而我是怎样被孕育和制作出来的?我仅仅是意守丹田时体内自生自
灭的一片澄明么?比方说,一旦发现我们正在理解自己曾经不能理解的东西(比
方在朝的极权专横),正在热衷自己曾经无法热衷的东西(比方在野的流氓玩世),
正在嫌恶自己曾经不会嫌恶的东西(比方进城农民的土气或者归国侨民的洋气),
我们是否应该萌生一种警觉,把这一切疑为我们利益区位变更的结果?
也就是说,我凭什么可以把这种变更看作我的本相,看作我自由而独立的抉
择,而不是整个社会利益分配变局对我作出的一次临时性抛掷?
事实上,我们像是一些棋盘上的棋子,行游不定,动如参商,而我们常常在
这样一个临时抛掷的落点停下来,然后断言这就是我,是我们的本原和终极。
/* 55 */第三部分熟悉的陌生人(3 )
很久以来,我总是困惑于无法了解他人,也无法了解自己。热情而浪漫的八
十年代一眨眼就结束了,很多人的救世诗情一旦受挫,他们一旦发现自己太应该
参演的最后一幕历史壮剧居然不是明星速成班,居然不是周末欢乐派对,很快就
聪明地掉头而去。九十年代的实用风尚几乎捣毁了一切人生教条,人们真是大为
轻松和自由,包括灵魂在物质生存的底片上自由地曝光,人性在一个无神无圣的
时代加速器里自由地裂变。于是刚在广场上头扎白布带含泪歌颂“民主”的青年,
转眼就敲开了高官的后门,用谄笑和红包来换得一纸红头文件,以便自己制作的
“党员教育”专题录像带可以发行到基层支部从而赚来大钱。他知道口号和利润
应该分别安放在什么地方。而另一个刚刚在讲坛上悲容满面痛斥世俗并且要坚守
“精神”的诗人,转眼就为一次偶然的误会而痛苦得一夜失眠,而这次误会不过
是:一个陌生人把他当作水电工吆喝了一下,居然不知道他是堂而皇之的大诗人
并且加以膜拜。比起他所轻蔑的众多俗人来说,他还要难侍候百倍。
当“精神”需要侍候而“民主”成为表演,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不可能发
生呢?南方某些地方的一个个新派人物刚刚“人道”过,“启蒙”过,“存在主
义”过,只要初涉商海,初尝老总的美味,就可以技巧纯熟地欺压雇员凌辱弱小
并且公开宣布自己就是向往“希特勒”,比他们抗议过的官场腐败还要腐败得更
彻底更直露而且速度要快上多少倍,这一切又有什么不可以理解?
每一次社会变革的潮汐冲刷过去,总有一些对人性的诘问沉淀下来,像零零
星星的海贝,在寂寞沙滩的暗夜里闪光。一位作家说过,他更愿意关注人的性情,
在他看来,一个刚愎自用的共产主义者,最容易成为一个刚愎自用的反共产主义
者。这种政见易改而本性难移的感想,也许就是很多人文观察者不愿意轻易许诺
和轻易欢呼的原因。当然,必定是出于这同一个原因,一切急功近利的社会变革
者,便更愿意用“阶级”、“民族”等等群类概念来描述人,更愿意谈一谈好制
度和好主义的问题,而不愿意谈好人的问题,力图把人的“性情”一类东西当作
无谓小节给随意打发掉。翻翻手边各种词典、教材以及百科全书,无论其编撰者
是中国的党史专家还是英国牛津的教授,他们给历史人物词条的注释大多是这样
一些话:叛徒,总统,公爵,福特公司的首创者,第八届中央委员,一九六四年
普利策奖得主,指挥过北非战役,著名的工联主义活动家,如此等等。在这样的
历史文本里,人只是政治和经济的符号,伟业的工具,他或者她是否“刚愎自用”
的问题,几乎就像一个人是否牙痛和便秘的闲话,必须被“历史”视而不见。
M。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男主人公面临着另一种历史:他的儿
子带来了一位民主斗士,他们把一张呼吁释放政治犯的联名信放在他的面前,希
望他勇敢地签名。他当然赞成这种呼吁的内容。他因反抗入侵当局已经丢了饭碗,
也不可能还有什么更坏的结果。但他断然拒绝:“我不签。”导致这一拒绝的只
是一个小节:对方的胁迫姿态就像当时墙上的一幅宣传画,上面画着一个士兵直
愣愣地瞪着观众,严厉地向观众伸出食指。一九六八年捷克诸多知名的自由人士
发起“两千人上书”的改革造势,就用了这张画,题为“你还没有在两千人上书
中签名吗?”没料到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年后前苏联入侵,当局开始清查和迫
害这些自由人士,同样是用了这张画,满街都张贴着逼向人们的目光和食指,连
标题也差不多:“你在两千人上书中签过名吗?”
如果历史学家们来描述这件事,很可能只会注意联名信上的字迹,那里没有
这位主人公的位置,而这个空白当然是公认的耻辱。但这位主人公宁愿放弃所谓
大义,宁愿被同胞们目为怯懦和附逆,也不愿意在这样的指头下签名——何况这
种签名明摆着不会有任何实际效果。他看不出以指相逼的专制当局和同样以指相
逼的民主斗士有什么不同。
那个小小的指头无法进入历史,却无法被我忘记。我同样无法忘记的疑惑是
:谄媚在广场和谄媚在官府有太大的不同吗?虚荣的诗人和虚荣的商人有太大的
不同吗?轻浮的左派和轻浮的右派有太大的不同吗?矫情的前卫和矫情的复古有
太大的不同吗?……一个有起码生活经验的人,不会不明白制度和主义的重要,
但也不应忘记制度和主义皆因人而生,由人而行,因此有可能被人性的弱点所侵
蚀而致败坏。一个有起码生活经验的人,也不会不经常在同志和盟友那里感受到
震惊和失望,如果他愿意的话,也不会不经常在敌对营垒里发现意外的温暖,包
括在某一个表情和某一个动作中相互会心和相互认同的可能。
在这样的经验渐渐多了以后,中年的我不再有划线和站队的兴趣,甚至有点
不大合群。我赞成过文化“寻根”,但不愿意当“寻根派”;我赞成过文学“先
锋”,但不愿意当“先锋派”;我一直赞成“民主”,但总觉得“民主派”的说
法十分刺耳;我一直赞成世俗生活中不能没有“人文精神”,但总觉得“人文精
神”如果成为口号张扬和串通纠合不是幼稚可笑就是居心不良。我从不怀疑,一
旦人们喜滋滋地穿上了派别的整齐制服开始检阅的齐步走,人的复杂性和丰富性
就会成为我们的盲区,这样的派别检阅只能走向肤浅而危险的历史伪造。
我的想法太没有“历史感”或“政治觉悟”,但是在我更有出息之前,请原
谅我对于一切人的容纳,还有对于一切人糟糕的苛刻。
“马太效应”是经济学家们的术语,典出基督教的《马太福音》,指越是穷
人越少挣钱的机会,而越是富人就越有生财的空间,两方面都呈极化的发展。
/* 56 */第三部分熟悉的陌生人(4 )
其实,这种极化或者说极端化现象并不限于人的物质生活层面。比方一个说
话风趣的人,总是更多得到鼓励以及大家出让给他的说话机会,于是得其独厚,
越操练越风趣。一个性格孤僻的人,总是更多受到旁人的疏远和冷落,于是就更
有理由孤僻,更有可能把自己深藏在恐惧或怨恨的后面。而一个左派人士,总会
有很多同道者为伍,当然能够从他们那里更多得到左派观点所需要的现实根据和
理论资源,而让不利于自己的信息日渐遥远和稀缺,长此以往,不左得登峰造极
倒是一件较为反常的事情。
作为一个逆过程,匀质化现象在现实中可能也不少见。比方一个高明的思路
产生了,便少不了他人的模仿和学习,直到最后大家终于千部一腔。一个人若表
现出特别的才华,也可能引来周围人的红眼病,群起而攻,群起而毁,最后是出
头的椽子先烂,直到大家放心地彼此彼此一拉平。还有暴力带来暴力的报复,阴
谋带来阴谋的抵抗,其起因虽可另说,但以毒攻毒和以毒易毒的结果之一,是冲
突者的手段和风格倒越来越与自己的敌人同构,实际上是越来越像一回事。
极端化也好,匀质化也好,常常悄悄改变着我们而不为我们所察。而这两种
过程常常互为因果,互为表里,成为人们在人群组织内部的复杂互动轨迹,是人
心变幻的左腿和右腿,苏醒和沉睡,汲纳和排泄,正反馈和负反馈。只要人类这
个组织系统还没有崩溃,它们就会在有限范围内交织出一幕幕令人眼花缭乱的人
间悲喜剧。我们没有足够的能力来穷尽这中间的一切奥秘,我们所有粗略的描述
都只是管中一斑。但我们至少从这两个相逆的过程中,进一步发现了他人和社会
对人的制约,发现人文领域里的“整体效应”和“大数规则”。十八世纪的科学
家D。霍夫斯塔特通过对一群蚁群兴衰的研究,用他那令人目眩的“蚂蚁赋格曲”,
揭示出一只单独的蚂蚁,与生活在蚁群中的同一只蚂蚁,完全不是一回事,其属
性和功能有极大的差别。整体不等于局部之和;整体也使各个局部深刻地异变。
同样的道理,一个与世隔绝的人,与一个同他者发生关系处于人群大数中的人,
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我们这些人形蚂蚁生活在家庭、朋友、公司、社区、种族、
阶级、国家以及世界各种“大数”里,在整体中与他人相分而极端化,与他人相
同而匀质化,碌碌乎而不知所终。我们即便在一个最自由的社会里天马行空,也
没法成为一枚绝缘于棋盘的棋子,逃脱社会对我们的塑造。
讨论这一点,是因为八十年代以来,个人主义在中国复兴,作为对“文革”
噩梦的报复,集群一律和权威专制所取消的个人欲望和个人精神差异,重新受到
了人们的重视。这种鲜血换来的解放至今使我们受益。个人首先回到了诗歌里,
然后回到了辞职书上,回到了旅行袋中,回到了知识分裂和如火如荼的私营企业。
当然,个人有时候也会成为过于时髦的宣言。一个作家在会上说:“艺术家的眼
里从来没有社会,我只写我自己。”另一个评论家说:“除了我的真实,难道还
有别的什么真实?”
我猜测这些人们争相分离的解散口令只是一种情绪,只是情绪之下的辞不达
意,不必认真对待——这种连自由派大师哈耶克也力图避开的“原子”个人主义
并不让我失望,我所失望的只是这些人如果不借助一些花哨的文学修辞,常常在
三句话以后就没法往下细说——而我一次次等待着可能的下回分解。我也珍爱着
我的个人,包括我的个人欲望,然而我知道,笼统而含混的宣言并不解决问题,
对个人欲望的盲目无知,与权威专制的盲目无知仍没有拉开多少距离。这种态度,
起码无法区分原始人乱伦而文明人敬亲的欲望,无法区分唐代人乐肥而宋代人乐
瘦的欲望,无法区分有些人吸毒而有些人品茗的欲望,无法区分有些人田园渔樵
而有些人功名将相的欲望。所有这些区别是与生俱来的生物本能,还是文化训练
和社会塑造的结果?作家要写真实,写个人,写欲望,这都很对,但还有一个也
许很傻的问题:写哪一种欲望?哪一种欲望才算得上毫无社会污染的绝对天然?
在另一方面,个人的千差万别,可以证明权威专制的不合法,却不能证明人
的社会性是一种虚构,不能证明这些差别只是“与生俱来”的个人基因遗产。因
为这些差别恰好是整体组合的产物,是这个整体还较有活力的证明,是任何物质
在非组织状态下一片松散、匀质、彼此雷同之时不可能有的特征。正如没有组织
化的一盘散沙才会整齐划一,而生物多样性正好是它们被组织在某个统一系统里
的结果,不是这个统一系统解体的结果。事实上,对个人差别的尊重和保护,也
不是一个人在沙漠无人区或月球上的自我折腾,不是无事生非的神经质发作,恰
恰相反,它是明白无误地受动于社会并且反过来参与社会的行为,甚至不过是出
演着一个无形社会自我调节时所设定的角色。在这个意义上,整体性是关系的真
实,这种真实不仅仅可以表现为旗帜和队列及其某些集体目标,更重要的,它只
有通过造就个体差异才得以体现;个别性是实体的真实,这种真实不仅仅可以表
现为有些人的遗世独立,或者悲泪独饮,或者玄机独悟(包括触摸一具具各别的
皮囊而对社会这个概念百般迷惑),更重要的,它的全部内涵只有随着人们从中
破译出种种社会密码,才可能一步步相对显现出来。在那个时候,“我”是这一
个而不是那一个的多重建制化过程,才是可以被真正谈论的现实,而不是自恋者
的偶像和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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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牙人F。佩索阿差不多也是一位个人主义者。他是里斯本的一个小职员,
终身孤绝和木讷,甚至不愿意外出旅游,用他的话来说,“不动的旅游”,即躺
在椅子里面向夕阳的幻想,对于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他在半个世纪以前去世,
生前写过一些诗歌和散文。但他最重要的作品直到八十年代才被欧洲人发现,并
且引起关注和热烈的讨论。
他对群体行动充满着怀疑,曾在《惶然录》里说:“革命者和改革者都犯了
一个同样的错误。他们缺乏力量来主宰和改变自己对待生活的态度——这是他们
的一切,或者缺乏力量来主宰和改变他们自己的生命存在——这几乎是他们的一
切。他们逃避到改变他人和外部世界的向往中去。”“如果一个人真正敏感而且
有真正的理由,感到要关切世界的邪恶和非义,那么他自然要在这些东西最先显
现并且最接近根源的地方,来寻求对它们的纠正,这个地方就是他自己的存在。”
用中国的话来说,他似乎重独善而轻利济,在今人看来当然不无偏见。我翻
译的时候差一点想把这一段话漏掉,不想让它进入中文,以防这种看法对中国的
改革紧迫性给予抹煞,对中国一切艰难奋斗着的改革者们有所伤害。我最终没有
那样做,不仅仅是尊重原作,而且是因为文字的删除并不意味着问题的消失。他
的忧虑其实也是狄更斯、雨果、托尔斯泰、萨特、鲁迅等等众多人文观察者的一
贯忧虑,他们总是在维新、造反、政变以及革命之中看到肮脏和暗影,字里行间
难免有深深的茫然和一声叹息。很自然,在某些社会变革宣传家的眼里,他们如
果不是过于天真的理想主义者,就是“阶级”觉悟或者“民族”觉悟不够高的个
人主义者,是一些站在时代之外过于多愁善感的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