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化”现象。在我看来,所谓社会生活里的各种“能指化”,不过是对虚拟经济
和虚拟文化的另一种解读。
需要指出,第二级需求使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之后多了文化这一只“更
加看不见的手”,正在使供求关系出现扭曲和失常。既然偏离了人们的实用,市
场或可容纳的商品数量,或可出现的商品价位,便不再可能以人口一类的数据作
为测定基础,而只能被变幻莫测的文化潮流所左右。消费已不再是自然行为,而
是需要“引导”的,是“引导”出来的变数。文化潮流的这种引导可以刺激某些
商品的超常生产,却不会对潮流突变前后的生产过剩和市场动荡负责,更不会对
这种生产加之于自然资源的恶性榨取负责。某些传统经济学家的预测,相信地球
的有限自然资源在一段时间内还可以支持人类的生存,其前提是人类对使用价值
的需求尽管有弹性,却仍然有限,比如一日三餐就是一个基本限度。然而现代人
持有需求正在取消这个基本前提,它的重要特征恰恰就是无常和无限,它使一食
可费千金,一乐可费千金,使市场变成一个突然出现在现代社会里的无底洞——
再多的貂皮大衣也不一定能填满它。如果我们的商品生产在利润的驱使之下,开
足马力去填补这个巨大的空间,如果我们的生产和消费变成这样一种“无限制资
本主义(美国学者语)”,可以肯定,人与自然的紧张关系只可能迅速加剧,不
光是貂皮,这个星球上所有的资源都将很快地耗竭一空。
这个无底洞应该让人不寒而栗。
/* 49 */第二部分贫困与贫困感(1 )
我一直敬仰数学,抱怨“文革”中断了我的数学课程。我还相信,任何不能
充分运用数学方法的学问,不能成其为科学。不过,一个也许无知的问题一直在
跟随着我:数量化的方法如何适用于心理/ 文化现象?如果说,我们可以把蒸汽
机和棉花的生产销售数量化,甚至可以把教育、出版及其他高智能产业不无牵强
地数量化——把智能描述成工业货品的模样,但我们能不能计算一下持有价值?
能不能努一把力,弄出几个关于人们持有价值的开发、流通、储存、分配、实现
的数学模型?
但愿是可以的。但愿有朝一日,任何一种心理/ 文化现象,这些忽有忽无、
忽聚忽散、忽大忽小的东西,统统在电子计算机的规划和控制之下,不再使有些
经济学家们神色茫然。
在那个时候,经济学家们不但可以计算贫困,还可以计算贫困感。
一般来说,贫困产生着贫困感;同样是一般来说,前者与后者似乎又并没有
什么必然联系。勉强温饱的人,常常可以自得其乐和自觉其足,在穷乡僻壤悠悠
然哼着小调。我访问乡下的时候,为了让这些农民相信眼下天天吃肉的日子算不
上皇帝的日子,相信还有比这里更清洁、更漂亮、更富足的村庄,外来人常常得
费尽口舌。听他们说起美国乡下的厕所里也喷香水和铺地毯,有些农民会冲着言
者哈哈大笑:“你诳人!”
比较而言,倒是有很多丰衣足食的人,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家里
有了彩电、冰箱、VCD 、万元存款,还觉得自己可怜兮兮,简直他妈的活得不像
个人。有时候,他们的委屈在肉碗面前也可能有些动摇,他们的一些邻居和朋友
就可能及时地帮助他们坚定,用“外面世界很精彩”的种种传说,逼着他赶快放
弃高兴起来一下的念头。有一位作家曾在南方某个座谈会上就这样百思不解地说
过:“我还没觉得自己怎么穷,但周围的人非让你觉得穷不可!”
在今天的现实生活里,其实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足够根据,来发现自己的贫困。
西方发达国家就不去比了,光是在中国,传媒上告诉我们,每天都有那么多人在
消费“人头马”、“劳力士”、“皮尔。卡丹”、“奔驰”、高尔夫俱乐部以及
万元宴乃至十万元宴,影视中的改革家也多是在豪华宾馆里一身名牌地发布格言,
在这种超高消费的比照之下,什么样的工薪收入才能免除人们的贫困感呢?因为
自觉贫困,因为自觉贫困深重,人们当然没有理由要安心本职工作及其工薪收入,
没有理由不去业余走穴、投机宰客甚至贪污腐败,也当然没有理由要把自己的敬
业、道义以及守法看得那么重要。他们这样做的时候,很多人本来不算太贫困的
生活也贫困了,很多人足以让一般西方人也羡慕的优裕生活条件也黯然失色了,
贫困感像感冒一样到处流行。这种贫困感不但发生在真正的穷人那里,更多时候
是发生在不那么穷的人们那里——因为后者比前者更可能接触传媒,更有条件了
解到刺激自己的超高消费动态,并为之愤愤不已。常常是,对品牌和明星的持有
欲望,还有这种欲望在现实中或多或少的受挫,遮蔽了他们自己实际的富裕。
事实上,如果透过传媒上的某些宣传花絮而深入实际生活,就可以知道,并
不是周围的中国人都在喝“人头马”,也并不是喝“人头马”的中国人都腰缠万
贯——我认识的其中一位,家里其实连一个像样的衣柜都没有。这就像挂着BP机
的中学生,可能还有学费之虞;穿着名牌衬衫的人,可能还得借钱治病。超前消
费只不过是穷人对体面的某种预支。从一个客观的标准来看,这些人不应该与名
牌洋酒有缘。然而当今的消费常常不是在“客观标准”下发生的,酒的使用价值
并不总是比持有价值更受到人们看重。这些人的持有需求发作,因此并不是想喝
酒,而是想喝“人头马”的品牌,喝出自己进入现代生活潮流的感觉,喝出自己
想像中西方男士和女士的那种美轮美奂,于是购买力自然指向了高价。他们推动
了“人头马”在中国的热销。同样的道理,他们这一类消费者也推动了“劳力士”、
“皮尔。卡丹”、“奔驰”、高尔夫俱乐部以及万元宴乃至十万元宴的热销,让
西方的商家一次次大跌眼镜,惊叹中国的市场真是秘不可测。他们按照“劳力士”
在上海的销量,一度以为上海的富裕程度已经超过了巴黎。他们不明白,持有价
值以及公费腐败共同促成的这一超高消费壮观,大大遮蔽了一个第三世界国家尚
未摆脱的落后和贫困——包括这些消费者中很多人实际的贫困。
对贫困和富裕的双重遮蔽,就是这样产生的。
传统社会科学有一句老话: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这一经典命题眼下在
很多学科似乎正在重新复活。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任何存在都只能是一种被意
识的存在。于是命题就可以改变成一个绕口令似的说法:被意识的存在决定着意
识。被意识的贫困,被意识的富裕,常常与真实相去甚远。而且凭借心理/ 文化
信号的传播,两种被意识的存在可以互相激发和互相强化;越怕被别人看作穷人
就越要竞富,越看见别人竞富就越觉得自己是穷人。虚拟化的贫困和富裕,就是
这样形成了越来越激烈的交叉震荡,最后导向深刻的认知危机。
这些贫困的富人,或者富裕的穷人,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到“存在”的真实大
地?
/* 50 */第二部分贫困与贫困感(2 )
我一直怀疑,很多现代城市里到处流行着的挫折感、孤独感、无聊感等等,
其中也正在增殖着虚拟的成分。人们从现代文化工业那里获取了太多的感受能力
及其知识装备,也从文化工业那里接受了太多有关人类幸福的神话,于是特别容
易产生自我感觉的模拟演习,直至在心理上自伤。这并不是说现代人就没有挫折、
孤独、无聊等等,不,即便温饱已经不成为问题,社会不公和人生不幸仍会显露
出严酷相。但解决难题之前首先需要理解难题。很多现代人也许并不缺乏解决难
题的本领,倒是可能被层层叠叠紊乱而失真的文化信号,弄得失去了诊断自己和
诊断环境的能力——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痛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迷惘。很
多流行歌和流行小说就是这么说的。由此我们可能会想起现代主义讨论中经常要
用到的一个词:“焦虑”。“焦虑”与“痛苦”相近,但“痛苦”有所指,“焦
虑”却莫名:“痛苦”很具体,“焦虑”却抽象。“痛苦”是一个生活性概念,
“焦虑”则是一个生存性概念。如果说“痛苦”就是人的挫折、孤独、无聊等等,
那么“焦虑”则是被意识的挫折、被意识的孤独、被意识的无聊等等——而一切
意识环节正在被文化潮流前所未有地强度干预和塑造,已经变化万端、飘忽不定、
虚实相生以及真伪难辨。在高度信息化的社会里,它们其中的很大一部分,可能
只不过是一种文本感染,不过是一些类似小说并发症或者影视后遗症的东西。于
是我们还可以说,带有传统意味的“痛苦”只是我们人生的外趋性危机,而“焦
虑”意味着我们人生的内趋性危机,主要是对危机的认知本身出现了危机。这是
第二级危机。
从这危机的危机里突围,当然不是太容易。现代都市里的精神病发生率越来
越高,也许只是突围失败的一个草草记录。
作为符号的全球和民族
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品牌出产国。可口可乐,万宝路,西点军校,好莱坞电
影,因特网,摇滚乐,哈佛学位,读者文摘,美元,波音飞机,NBA ,性解放,
民主直选,福特基金会,马丁。路德。金和巴顿……当然还有英语,都是名震全
球的品牌。美式英语的地位,内含着政治和经济的力量。它的强势主要来自美国
地大物博的资源条件,来自他们开放而富有活力的体制传统,来自那里人才精英
的汇集以及创造性的想像和劳动,也来自他们对一个个历史机遇的有效利用。作
为一种综合效应,美国本身很快就成了一个最响亮的品牌,成了全球性的“美国
梦”。凡是与美国有点瓜葛的东西,比如任何一种在美国生产的商品,甚至任何
一种不是在美国生产而仅仅只是可以在美国销售的商品;比如任何一个美国人,
甚至不是美国人而仅仅只是去过一趟美国的人,在很多人眼里都值得刮目相看。
似乎只要一沾上USA ,就有了神奇的附加值。
美国确实是个好东西。这个品牌是可以使用的,也是可以持有的。有些人跑
到美国,心甘情愿地长时期过着比在原住国还要糟糕一些的生活,当然只是了却
一个心愿:对美国的持有。
平等、民主、自由的意识形态潮涌和一次次政治革新,使美国早已少了很多
野蛮凶悍的痕迹,不再贩运黑奴,在一般的情况下也不再把舰队派到弱小国家去
要求特权甚至发动政变。本世纪的全球性民族解放运动以后,发达国家大多有了
文雅风格和自决权的理念,对待第三世界国家基本上放弃了明显而直接的殖民统
治,解除了历史上诸多政治、经济的不平等关系。但这并不意味着美国不再有支
配地位,不意味着在外交谈判的席位对等和握手微笑的后面,强国和弱国之间已
经完全平等。
我想起了眼下中、小学生中流行的一个“酷”字。这是典型的美国产品,最
早可能出现在美国的电影和电视剧里。COOL,原文为“冷”,引申为“好极了”、
“棒极了”。但这个意义经由日本、香港再进入中国大陆后便有了曲变,因为它
总是与影视里的冷面小生相联系,结果,潇洒、英俊而且深沉的冷面风格和男子
汉阳刚之气就成了它的注解。作为一次成功的文化输出,“酷”的东方之旅似无
任何暴力性质,而且在所到之处几乎都激起了愉悦、敬佩乃至甜蜜蜜的爱慕,同
市场经济一起成为全球一体化可喜可爱进程的一部分。然而,更仔细地考察一下
就可以发现“酷”牌文化对于强国和弱国来说意义是不一样的。酷仔酷汉们常常
穿着牛仔服(需要从西方进口),常常喝威士忌或者白兰地(需要从西方进口),
常常英雄虎胆地玩飞车(汽车是美国或日本的最好),常常提着电话机座皮鞋也
不脱就跳上了床(电话技术和洁地的吸尘器需要从境外引进),常常在出生入死
之时遇到了美丽的碧眼姑娘(要有这样的艳遇就必须带上钱到那里去)……这种
文化一般来说也提供了正义或者勇敢的形象,提供了趣味和知识,但一种生活态
度和生活方式的示范,更隐藏着无处不在的消费暗示,为美国及其他西方国家的
公司拓开了输出产品和技术的空间,为美国及其他西方国家的政府增加了赢得民
心和政治要价的筹码。社会心理开始出现倾斜。新的依附关系,新的权利支配关
系,在赏心悦目的文化流播中差不多已经悄然就位。
/* 51 */第二部分贫困与贫困感(3 )
进一步说,影视里的“酷”星们很少埋头读书,而这是教育落后国家最为急
需的;很少大汗淋淋地打工,而这是经济落后国家最为急需的。他们也没有太多
机会遭遇东方式的“走后门”和是非不分的庸众,而这是中国人经常要面对的现
实。他们的文化神话吸引着我们,推动了中国与外部世界的碰撞与接轨,推动了
一个个第三世界国家主动或被动的经济改革;但另一方面,它在年轻一代发烧友
们那里引起的走火入魔,显然遮蔽了这些国家的某些重要现实,遮蔽了社会机体
发育不良的一个个危机前景。当我看到很多无意读书,不会打工的青少年却掀起
了挂BP机和喝洋酒的热潮,掀起了考“本”学车的热潮,就不免觉得流行文化的
符号剥削与符号压迫有点酷,即残酷——因为这几乎是一种符号致残事故,因为
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根本没有可能拥有自己的车,甚至就业都会不够资格;中
国的土地和能源状况也永远不可能承受美国式的汽车消费。一本无用的执照本,
以资金和人力的巨大浪费为代价,即使不诱发盗车一类的犯罪念头,也只能成为
很多人好歹也“酷”过一回的纪念凭证。
没有人会对这种人格残疾负责。在当今全球性经济和文化一体化的进程中,
经济和文化的自由至高无上,如果“酷”一类的文化符号在什么地方产生什么剥
削、压迫乃至摧残效应的话,是没有理由要求某某文化制作者来承担责任的——
你甚至找不出他们,不知道他们具体是谁。
当然,你可以反抗这种文化入侵,比方说你有可能采取一种民族主义的文化
态度,对外来文化的霸权扩张给予激烈阻击,就像法国人抵制好莱坞,原教旨主
义抵制摇滚。但问题在于,民族主义同样可以是一种文化虚构。冷战结束以后,
东西两大阵营的意识形态之争已经降温,这个时候的民族主义便最有可能成为新
的文化题材,新的文化品牌,成为有些人激情、风头、振振有辞和学科地位的新
支点,并且同辛普森案件和瑜珈功一样走上电视的黄金时段。如果政治集团需要
的话,完全可以把它用来凝结和巩固自己的利益群体,用来打击或肢解自己的利
益对手。事实上,不同大国之间相互“妖魔化”的宣传已经引起了兴奋,文化分
离主义在全世界很多地方也已经成为热点。由于CBS 、BBC 一类传媒巨头身后伟
大的西方背景,有关分离的符号爆炸当然更多地被输往波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