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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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的年轮-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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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年代以后是五十年代,是匈牙利事变,南斯拉夫的半自由化转向,中国
的夏季鸣放和庐山诤谏,苏共的二十大反“左”报告以及社会的全面“解冻”,
欧美各个共产党的纷纷萎缩或溃散,加上美国的麦卡锡主义反共恐怖插曲。对于
左翼阵营来说,一个云雾低迷和寒气暗生之秋已经来临。红色政权即便可以用武
装平息内乱,用政治高压给经济运行的钟表再紧一把发条,但发条上得再紧,很
多零件已经出现的锈蚀和裂痕却没法消除,故障噪声已经嘎嘎渐强。

    六十年代的狂热一旦落幕,历史的重心再一次向右沉重地偏移。共产主义的
行情走低,在八十年代一路破底。一夜之间,柏林墙推倒了,革命导师的塑像锯
倒了,前苏联和东欧国家纷纷易帜,贫穷而愤激的人们成群结队越过边界,投奔
西方,寻找面包、暖气、摇滚乐、丰田汽车、言论自由、绿卡以及同情的目光,
甚至在凯旋门下或自由女神像下热泪盈眶。在很多地方,“左”已经成了十恶不
赦的贬词。众多知识分子对自己在三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经历深表忏悔和羞愧,
至少也是闪烁其词,或者三缄其口。相反,重新认识和评价西方的管理体制和技
术成就,重新认识和评价个人主义之类的价值观念,成为了全球性知识界的流行
话题,成了现代人开明形象的文化徽章。

    “私有化”一化到底,已经“化”了的地方也还嫌化得不够彻底,撒切尔主
义和里根主义接连出台,向自家园子里的经济国有成分和社会福利政策下刀,竟
没有太多的反对派胆敢多嘴。

    一个西方记者说,眼下除了梵蒂冈教皇和朝鲜,再没有人批评资本主义了。
这个话当然夸大不实。但从全球的范围来看,现在还有多少共产党人或社会党人
在继续憎恶利润和资本呢?还有多少听众会从这些政党的背影汲取自己生存的信
心呢?也许,这是一个传统左翼人士不愿正视的问题,却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现
实处境。

    事情已经大变。对变化的过程,当然还需要由历史学家作出更周详更精确更
清晰的描述。一个基本的现象,却不难在我们粗略的回顾中浮现,不难成为我们
的视角之一:经过一个短短的周期,历史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六十年代再版了
三十年代,八十年代则是以西方一片炫目的现代化昌荣,使五十年代得到了追认
和复活。

    下一个十年,会怎么样?

    再下一个十年或二十年,又会怎么样?

    我听到未来正在一步步悄然而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物极必反,阴
尽阳还;风水轮流转;七八年再来一次……中国人对历史演变规律的朴素把握,
杂有过多神秘的揣测,两分模式也显得过于粗糙。我对此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
是,历史是被什么样的一只手在操纵?我感兴趣的是,不管是左还是右,还是别
的什么,一种思想,是如何由兴到亡?一种体制,是如何由盛及衰?它们是如何
产生然后耗竭了自己的思想活力和体制优势?如何获取然后丧失了自我调整自我
批判自我革新的机能?如何汇聚然后流散了自己的民意资源和道义光辉从而滑向
了困局——乃至冷酷无情的大限?

    想一想这些问题,似乎显得有些傻。

    /* 40 */第二部分完美的假定(2 )

    三

    切,是南美洲穷苦人民对格瓦拉简短的昵称,也几乎成了相当时期内在他们
之间秘密流传的神圣暗语。

    这个神圣的暗语生于一九二八年,是西班牙人和爱尔兰人的后裔,年轻时就
习惯于独身徒步长旅,结识和了解社会最底层的卑贱者。他所献身的革命游击战
在古巴获胜之后,这位卡斯特罗的密友,这位全国土地革命委员会主席和国家银
行行长,因为失望于胜利以后的现实,突然从所有公众场合销声匿迹。

    十月,卡斯特罗公布他留下来的一封信,信中只是说:“因为其他国家需要
我微薄力量的帮助”,他决定去那些国家重新开始斗争。这位命中注定的“国际
公民”,这位被哲学家萨特称为“我们时代完美的人”,后来在刚果和玻利维亚
等地的故事,我是从一部录像带里看到的。录像带有些陈旧模糊,制作者显然是
一个西方主流派的文化人。在他的镜头下,格瓦拉消瘦苍白,冷漠无情,偏执甚
至有些神经质,是一个使观众感到压抑和不安的游击战狂人。即便如此,狂人在
雨夜丛林中的饥饿,在群山峻岭中衣衫褴褛的跋涉,在战火中的身先士卒以及最
后捐躯时的从客——还有孤独,仍然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里。

    他流在陌生异乡的鲜血,他被当局砍下来然后送去验证指纹的双手,无疑是
照亮那个年代的理想主义闪电——尽管关于他的录像带,眼下是最滞销的之一,
最没有人要看的之一。租带店的青年这样告诉我。

    与格瓦拉同时代的吉拉斯,则是另一种类型的理想者。与前者不同的是,吉
拉斯不是选择了更左的道路,而是从右的方向,开始了他新的生命——当时他同
样官阶显赫位极人臣,一九五三年出任南斯拉夫的副总统、国会议长,是铁托最
为器重的同志和兄弟。他的第一本书传入中国,是六十年代中期在部分红卫兵中
偷偷翻印和传阅着的《新阶级》,与遇罗克的《出身论》同时不胫而走。在我读
过的一本字迹模糊的油印小册子上,作者当时的译名叫“德热拉斯”。读到他的
第二本书则是八十年代了,《不完美的社会》讨论了宗教、帝国主义、现代科技、
所有权多样化、暴力革命、民主、中产阶级等等问题,给我的印象,作者对这个
世界有现实感,拒绝相信和许诺任何“完美”的社会模式。他描绘了资本主义正
在汲收社会主义(比方社会福利政策),而社会主义也必须汲收资本主义(比方
市场经济)的前景。他的很多观点,无异于后来大规模改革的理论索引。

    因为发表这些文章,加上因为公开在西方报刊撰文同情匈牙利事变等等,他
不但被剥夺了一切职务,而且三度入狱,被指责为革命的罪人,比彭德怀的遭遇
还要惨。他不是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后果,不,他极为清醒地为自己选择了通向地
狱之路。当他打算与同僚们分道的时候,他满心哀伤和留恋,也不无临难的恐惧。
《不完美的社会》中很多论述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有一段描写历历在目:这
是一个旧贵族留下的大别墅里,灯光辉煌,丰盛的晚宴如常进行,留声机里播送
着假日和盛情。在一大群快乐的党政要人里,只要吉拉斯在灯光照不到的暗角里,
像突然发作了热病。他看到革命前为贵族当侍者的老人,眼下仍然在为他和同僚
们当侍者。他看到革命前为贵族拉货或站岗的青年,现在仍然在风雪中饥饿地哆
嗦。惟一变化了的,是别墅主人的面孔。他突然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刺心的问题
:胜利的意义在哪里?

    就是在这个夜晚,他在家里来回踱步整整一个夜晚。家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也不愿用他的想法惊扰家人。但他决定了,决定了自己无可返程的启程。如果
他一直犹豫着,该不该放弃自己的高位,该不该公示自己的批判,那么在天将拂
晓的那一刻,全部勇敢和果决,注入了他平静的双眼。

    欧洲一个极为普通的长夜。

    这个长夜是一个无可争辩的证明:同情心,责任感,亲切的回忆,挑战自己
的大义大勇,不独为左派专有。这个长夜使所有经过了那个年代的我们羞愧,使
我们太多太多的日子空洞而苍白。

    /* 41 */第二部分完美的假定(3 )

    四

    初读吉拉斯的时候,我还不大能接受他的奇异。再读吉拉斯的时候,又觉得
他的理论深度和广度不够我解渴,某些看法也可存疑。但这并不妨碍我的感动。

    我庆幸自己还有感动的能力,还能发现感动的亮点,并把它与重要或不重要
的观念剥离。我经历大学的动荡,文场的纠纷,商海的操练,在诸多人事之后终
于有了中年的成熟。其中最重要的心得就是:不再在乎观念,不再以观念取人。
因此,我讨厌无聊的同道,敬仰优美的敌手,蔑视贫乏的正确,同情天真而热情
的错误。我希望能够以此保护自己的敏感和宽容。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吉拉斯的理论是不太重要的,与格瓦拉的区别是不太重
要的,与甘地、鲁迅、林肯、白求恩、屈原、谭嗣同、托尔斯泰、布鲁诺以及更
多不知名的热血之躯的区别,同样是不太重要的。他们来自不同的历史处境,可
以有不同乃至对立的政治立场,有不同乃至对立的宗教观、审美观、学术观、伦
理观……一句话,有不同乃至对立的意识形态。但这些多样而且多变的意识形态
后面,透出了他们彼此相通的情怀,透出了一种共同的温暖,悄悄潜入我们的心
灵。他们的立场可以是激进主义也可以是保守主义,可以是权威主义也可以是民
主主义,可以是暴力主义也可以是和平主义,可以是悲观主义也可以是乐观主义,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呈现出同一种血质,组成同一个族类,拥有同一个姓名:理想
者。

    历史一页页翻去,他们留下来了。各种学说和事件不断远退,他们凝定成记
忆。后人去理解他们,总是滤取他们的人格,不自觉地忽略了他们身上的意识形
态残痕。他们似乎是各种不同的乐器,演奏了同一曲旋律;是不同轨迹和去向的
天体,辉耀着同样的星光。

    于是,他们的理想超越着具体的目的,而是一个过程;不再是名词,更像一
个动词。

    他们也是人,当然也有俗念和俗为,不可能没有意识形态的局限,难免利益
集团的背景和现实功利的定位。挑剔他们的不足、失误乃至荒唐可笑,不是什么
特别困难的事。在当今一些批评家那里,即便再强健再精美的意识形态,都经受
着怀疑主义的高温高压,也面临着消解和崩溃的危险,何况其他。随便拈一句话,
都可以揭破其中逻辑的脆弱,词语的遮蔽,任何命题的测不准性质,于是任何肖
像都可以迅速地变成鬼脸或者漫画。问题在于,把一个个主义投入检疫和消毒的
流水线,是重要而必要的;但任何主义都是人的主义,辨析主义坐标下的人生状
态,辨析思想赖以发育和生长的精神基质和智慧含量,常常是更重要的批判,也
是更有现实性的批判,是理论返回生命和世界的入口。

    意识形态不是人性的惟一剖面。格瓦拉可以过时,吉拉斯也可以被消解,但
他们与仿格瓦拉和伪吉拉斯永远不是一回事。他们的存在,使以后所有的日子里,
永远有了崇高和庸俗的区别。

    这不是什么理论,不需要什么知识和智商,只是一种最简单最简单的常识,
一个无须教授也无须副教授无须研究生也无须本科生就能理解的东西:

    美的选择。

    年轻的时候读过一篇课文,《Libido for Ugly (对丑的情欲)》,一个西
方记者写的。文章指出实利主义的追求,使人们总是不由自主地爱上丑物丑态,
不失为一篇幽默可心警意凌厉的妙文。很长时间内,我也在实利中挣扎和追逐,
渐入美的忘却。平宁而富庶的小日子正在兴致勃勃地开始,忘却是我们现代人的
心灵安全设备。我们开始习惯这样的政治:一个丛林里的“红色高棉”,第二职
业是为政府军打工。我们开始习惯这样的宗教:一个讲堂上仙风道骨的空门大师,
另一项方便法门是房地产投机的盘算。我们开始习惯这样的文化多元:在北京的
派别纷争可以闹到沸反喧天不共戴天的程度,但纷争双方的有些人,一旦到了深
圳或香港,就完全可能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设同样的宰客骗局,打探同样
的异性按摩,使人没法对他们昨日的纷争较真。我们开始习惯西方资本主义的语
言强制,interest(利益)与interest(兴趣)同义,business(生意)与business
(正经事)同义,这样的语言逻辑十分顺耳。我们习惯越来越多名誉化的教授,
名誉化的官员,名誉化的记者,名誉化的慈善家和革命党,其实质可一个“利”
字了结。总之,我们习惯了宽容这些并不违法的体制化庸俗。我们已经习惯把
“崇高”一类词语,当作战争或灾难关头的特定文物,让可笑的怀旧者们去珍藏。

    我们只有在猛然回头的时候,偶尔面对那些曾经感动过我们的人,才会发现
我们少了点什么。不,我们似乎什么也没有少,甚至比以前更加自由和丰富,但
我们最终没法回避一个明显的事实:我们的内心已经空洞,我们的理想已经泛滥
成流行歌台上的挤眉弄眼,却不再是我们的生命。

    没有理想的自由和丰富,只是千差万别的行尸走肉。没有理想的文化多元,
只是服装优美设备精良的诸多球赛,一场场看去却殊少趣味,没有及格的水准,
没有稍稍让人亮眼的精神记录。

    /* 42 */第二部分完美的假定(4 )

    五

    理想从来没有高纯度的范本。它只是一种完美的假定——有点像数学中的虚
数,比如 …1。 这个数没有实际的外物可以对应,而且完全违反常理,但它常常
成为运算长链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支撑和重要引导。它的出现,是心智对物界和实
证的超越,是数学之镜中一次美丽的日出。

    严格地说,精神的 …1 还有“自由”、“虚无”、“人性”、“自我”、
“真实”等等。只要没有丧失经验的常识,谁会相信现实中的人可以拥有完全绝
对的“自由”呢?可以修炼出完全绝对的“虚无”呢?可以找到完全抽象的“人
性”?可以裸示完全独立的“真实自我”?……但是,如果因而取消这一类概念,
取消这些有益的假定,我们很难想像人类迄今为止的历史是什么样子。

    比较起来,在很多人那里,理解“理想”比理解其他假定要困难得多,要让
人大皱眉头,不管加上多少限定成分的佐料,配上多少美言名言格言的开胃酒水,
还是咽不下这一个词:这并不妨碍他们正在努力——也在要求人们努力——理解
世俗,理解惟利是图,理解卡拉OK,理解摧眉折腰和告密,理解三陪小姐和红灯
区,理解用红包买来的文学研讨会,理解十万元养一条狗,理解中国人对中国人
偏偏不讲中国话。

    理解是个意义含混的词。理解不等于赞同。理解加激赏算是理解,理解但有
所保留算不算理解?理解但提出异议算不算理解?提出异议但并没有要求政府禁
止没有设冤狱也没有搞打砸抢,为什么就要被指责为白痴或暴徒式的“不理解”?
驳杂万端的世俗确实是不可能定于一格的,需要人们有更多的理解力,这个要求
一点也不过分。问题的另一方面是:中产阶级是世俗,远没有中产起来的更多退
休工和打工仔也是世俗;星级宾馆里的欲望是世俗,穷乡僻壤里的朴实、忠厚、
贫困甚至永远搭不上现代化快车的可能也是世俗;商品经济使这里富民强国是世
俗,从全球的范围来看,商品经济造成贫富差别、环境污染、文化危机等等弊端
也是世俗,对后者保持距离给予批判的人,其优劣长短生老病死,本身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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