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意思,格培叽哩咕噜着安慰了她几句,然后拿出水壶来递给她,索菲亚
抹干了眼泪,抽泣了几下,接过水壶,喝了两三口。她解开边上的袋子,割
了点猪油递给格培,苍茫的夜色透过顶盖和钢板上的窟窿,射了进来。索菲
亚喃喃地说:“你带着我走好吗?……我以前是个寡妇,家里一个亲人也没
有了……”她又哭了起来。格培听说她认识路,想利用她来为自己带路,就
答应带她一起走。
第二天一早,暴风雪越来越猛。旋风把周围的一切全遮掩掉了。格培和
索菲亚两个吃力地在深雪地蹒跚而行。格培走在前面,时不时地从衣袋里掏
出指南针来校正方向:索菲亚则费力地拖着步子向前走,她已经精疲力竭。
最后,索菲亚终于叫了起来:“你等一等,格培,咱们歇会儿吧!我再也走
不动了。”她一屁股在雪地上坐了下来。格培已在后悔带她同行了,他回过
身来,恶狠狠他说:“村子在哪儿呀?你不是说村子就在下远的地方吗?”
索菲亚最怕他扔下她,她央求道:“快了,快了……马上就到。”格培着急
地说:“那么快走!”他自顾自走了。索菲亚只好硬撑着跟上他。谁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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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10米路,风里传来了说话声,格培连忙一把推倒索菲亚,两个人一起卧
倒在雪地里。忽然,一队穿白衣的人无声无息地滑了过来,这是一队苏联的
滑雪兵,他们嗖嗖嗖飞驰而过,拐了一个弯,又消失在风雪之中。
格培跳了起来,扶起索菲亚,然后两个人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雪地
中。猛的,格培站了下来,开始摸索口袋。“见鬼!指南针不见了……指甫
针上哪里去了?”他们回到刚才卧倒的地方,挖开雪来寻找,可是任凭怎么
找,也没找到。他又回到索菲亚坐过的地方去寻,但是还是没有。格培骤然
爆发出了一阵狂怒:“都是你,硬要同我一块儿走,还者歇脚……现在,我
丢了指南针,往后的路叫我怎么走?你说村子就到了,它在哪里?”索菲亚
倒在雪地里哭起来,说:“别丢下我……我不是本地人,我也不认识路……”
格培这才清醒过来,这女人对他来说已是一个累赘。他站着,呆呆地瞧着她。
突然,他温柔地说:“好了,别哭了,别哭了!……我回去找,就来!”说
着,他走了,过了好一阵,索菲亚停止了嚼位,站起来寻格培,这才发现他
早走得无影无踪了,直气得她绝望地破口大骂:“你这个该死的下流坯!你
自己就会像一条狗一样死去的!”绝望中,她垂下了头,哭着在雪地上坐下
来。暴风将一捧又一捧的大雪朝她兜头撒去。
两天过去了,这场吓人的暴风雪终于停止了。格培正在树林中走着,士
别三日,这个意大利人已变得面目全非了:他满脸胡子,全身冻僵,一领破
破烂烂的大衣肮里肮脏的,脚上缠着破布。他走路已不再像过去那样地生气
勃勃。一脸的阴沉和忧郁。捎带的粮食已接近完结,当他坐下来摸索背囊时,
好半天才摸到最后的两块干饼来。他掰下半块,将其余的依然藏好。他只好
轻轻地咬那么一点,咀嚼很久,借此竭力地来延长这份吃东西时的快乐;然
后将水壶在耳边摇摇,极其小心地啜了一小口。
突然,远处又传来熟悉的饭盒磕碰扣子的铿锵声,这是意大利败军在撤
退,这回,他已不再感到讨厌,相反,他甚至于想马上看到那些倒霉的老伙
伴们。他朝这个方向走去。爬上小山丘,他看见曲曲弯弯穿过谷地的道路上,
一长串黑压压的人影在缓缓移动。这时的意军已变得稀稀落落,伤员和死人
在雪地上留下斑斑暗淡的痕迹……格培坐在萧疏灌木丛里,贪婪地瞧着部队
的后影。猛的,背后传来一声高叫,他回过头去,只见小山的山脊上,站着
一群哥萨克骑兵。他们头戴平顶支帽,脚踩黑色毡靴。他们从刀鞘里拔出马
刀,举刀在头上盘旋着,从马鞍上站起来,高喊道:“正是他们!杀这帮坏
蛋!乌啦!”骑兵们风一般从山上冲下去,毡靴就如黑色的翅膀,刀光闪闪,
巨雷似的“乌啦”声在小山间滚动。格培赶紧仆倒在地冒充尸体。他偷眼朝
前望去,只见意军吓成一团,他们在田野里乱逃一气,胡乱地打枪。
黄昏时分,格培踅进了村子边的一个板棚里,角上有一大堆芦桔,他像
一只田鼠似的一个劲儿地往里钻。他静静地躺着听着。原来这里驻扎着一支
苏联军队,他们在为他们的胜利狂欢,又在为自己的亲人道德寇的杀戮而咬
牙切齿。格培吓得抖颤颤地,生怕一被他们发觉,他就会没命。
第二天天没亮,他悄没声儿地爬出去,上路了。这一路正是败军部队走
过的,一路上满是身穿德军和意军眼的尸体。走着走着,他已没了劲儿,就
在一个结了冰的硬邦邦的士兵尸体上坐下来,取出水壶。现在水壶里已一无
所有,他只是贪婪地久久闻着这里面的酒味儿。他掏出最后的半个干饼,掰
了极小极小的一块,缓缓地咀嚼着,好一会,他重又站起来想走。
倏地,一个说意大利话的声音在叫他:“喂,俄国人,看在老天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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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我一把!”这是一个躺在雪地里的伤兵在叫,他的全身已被雪覆盖了。格
培走了上去。这个伤兵说:“喂,俄国猪猡,帮个忙!”格培生气地说:“只
有你才是猪猡,我可是个比你更意大利的意大利人。”伤兵道:“唷,这么
说来,咱们是老乡。看在老天面上,你帮我一把。我受了伤,冻僵了。”格
培撕开他的裤脚管,从里面露出一条发黑的腿来。伤兵痛得骂骂咧咧的,格
培塞了根香烟在他的嘴里,又撕下衬衫为他简单包扎了一下,说:“再见了,
我得开路了!”伤兵惊恐地盯着他,说:“你不能走,你得带上我。兄弟,
你我都是军人,又说着同一种语言……”格培冷酷地说:“这话没错,咱们
同一血统,是兄弟,可我如果带上你,我会马上失去最后的一点力气的。要
不了两天,你我就得双双倒下。我不于这种蠢事。”伤兵哭了起来,央求他。
格培将最后三根香烟取出来,递了两根给他,说:“这是我所能留下的,吃
的连我自己也没了。”伤兵知道没了希望,恶狠狠地说:“你滚吧,滚到意
大利去死好了。不过,要是真的被你走到了,见到了逼我们上这儿来的那帮
混蛋,就替我在他们的狗脸上揍一拳。”格培耸耸肩膀,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面传来那个伤兵的骂声:“你把他们这帮畜生全吊死!扒了他们的皮,伙
计!”
格培不理他,头也下回地走了。第二天,当他在路上行走时,凛冽的风
钻进了他那破旧的大衣,刺痛了他的皮肤,刺得他浑身冰凉。忽然他发现有
一个单人的身影在移动,他加快步子,追了上去。这是一个手拄拐杖的老农
民。当走到十字路口时,那个农民也看到了格培。他眯起眼,仔细地看了看
他,鞠了一个躬,说:“你好啊!”格培已饿得不行,只是结结巴巴地用他
生硬的俄语说:“吃的……喝的……”老农民摊开双手,说:“没有,先生,
喏,那边有,不远,才两公里左右。咱们一起去,我去多少给你弄一点来。”
他指指遥远的地方,做手势邀格培一起走。这个老农民长着一把灰胡子,白
眉毛蓬蓬松松的,不过身板倒挺结实。他头戴一顶皮向外翻的兔皮帽子,身
穿一领半新不旧的羊皮袄。天寒地冻的,严寒刺骨,格培对这件短皮袄很动
心,穿着它准暖和。他边跟着他走,边回头向四下打量了一下,谷地里空无
一人。他的手伸到军大衣的下面。那边皮带里挂着一把匕首。老农民回过头
来笑了一笑,说:“咱们马上就到,你去吃一些……”说着,他又转过身去。
格培抽出匕首,一个箭步赶上老农民,在他背上用力一刀戳进去。刀很锋利,
老农民叹了一口气,就俯伏着倒了下去,格培用野兽一般的目光向四周看了
一圈,然后急忙扑在老农民身上,三下五除二扒下了那短皮袄和皮帽,喘着
气,往后就跑。当他跑到一个灌木丛时,他三下两下脱掉自己的军大衣,换
上羊皮袄,接着把军大衣埋进雪地。
格培又上路了,这回,他已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穿着古怪的人,他身穿
羊皮袄,鞋缠破布,头戴毛茸茸的皮帽。他已软弱无力,搭拉着脑袋,一步
一拖地。猛的,他的面前出现了三个苏联军官,其中有个名叫茹可夫的,他
的全家死于德寇之手。格培也见到了他们,要逃,已不可能——到处是一片
开阔的田野,第一颗子弹就能追上他。其中一个苏联军官马上认出来了,他
说:“是德国人!一个逃出来的德国鬼子!只是这件短皮袄是我们人的,别
是偷来的吧!”茹可夫一见到德国人就怒火中烧,他掏出手枪,大踏步走了
上去。格培一动不动地站着,默默地看着他,他明白,向他过来的是死神。
茹可夫突然站住了,做了一个手势,命令道:“喂,过来,你这个法西斯坏
蛋!过来!”格培梦游似拖着步子,眼睛不离茹可夫,他可怜巴巴地,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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沮丧,把脑袋缩进肩膀里,活像是一条打慌了的狗走近主子前面去舔主人的
手。突然,他灵机一动,用痉挛的手指从皮袄口袋里掏出一支口琴放在唇边,
吹起《国际歌》来。茹可夫咬着牙齿恶狠狠地说:“你这个希特勒的恶棍!”
格培急忙分辩说:“不是希特勒……不!是意大利!”茹可夫好生奇怪:“你
是意大利人?”格培立即回答:“是的,是的,意大利,不是法西斯!不是
墨索里尼……是工作的……”茹可夫疲惫地看看他,格培突然记起了一个救
命的单词来,“难民!有家……”他艰难地把痉挛的手指伸到皮袄底下,在
那儿掏了很久,掏出那张山乃交给他的照片来,递给这个苏联军官看。茹可
夫接过来,大声地读着背后的字:“山乃……福兰钦珂……沙尔基尼亚……”
他翻到正面,盯着山乃的妻子和这三个孩子,看了一阵,想起自己被杀的妻
儿,他的心肠软了下来。他把照片还给他,脸上已不再有仇恨和蔑视,只留
下极大的同情心。他突然问道:“你打算怎么样,意大利人?大概你饿了吧?
想抽一支吧?”最后那个词儿格培听懂了,他忙鸡啄米似的点头,边说:“是
的,是的,抽烟……抽烟……”茹可夫掏出烟盒,打开了,递给他。那里有
一些烟丝和几片报纸。格培冻僵的手指几次抓不起纸来。茹可夫将手枪别好
了,亲自倒了些烟丝在纸上,舔一下烟纸,卷上了,塞在他嘴里,然后划着
了一根火柴。格培深深吸了一口。因为味儿特别的凶,他痉挛地咳嗽起来。
茹可夫将手一挥,说:“走吧,上那边俘虏营去,趁身体还支撑得住,快点
去!”格培咬着烟,急急忙忙走了。他几次回过头来,看茹可夫有没有从背
后朝他开枪。两个同伴等着茹可夫。他说:“唉,我下不了手,有孩子来着!
人总是人嘛……走吧!”
且说格培逃过了这一生死关,竭力想走得远一点,只是他的体力已将耗
尽。他的两只脚已成了两团结成冰棍的、破破烂烂的布团儿,一会儿陷入雪
地,一会儿站住不动。他整个儿身子移动得够缓慢的。急速的狂风呼啸着。
他的那双脚已整个儿发沉,拒绝再为它的上身服务了。他已蹒跚了有整整一
个昼夜,冻得全身发木,饿得要死,在铺天盖地的暴风雪中,他终于笨重地
倒了下来。他半死不活地躺着,积蓄着力气。这时风声送来了他们意大利败
军撤退时熟悉的铿锵声。格培急急忙忙撑起身来,踩着深雪,扒上了小山的
山坡,登上了山顶,他想向他们呼救。可是,这声音突然消失了,山下白蒙
蒙的一片,什么也没有。他重又倒了来,觉得这只是一种临死前的幻觉。
有那么一阵子,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倏的,又一
个幻觉出现了:他听到可怕的轰鸣声。这声音是多么分明呀,莫非,他已经
疯了?格培回过头来,猛的看见一辆接着一辆的坦克,冲过暴风雪开了过来。
这是俄国T—34型坦克。有坦克准有人,他得赶快,让他们抓去当俘虏吧,
要送西伯利亚,要服苦役,都行,这样,他兴许会有一条命;这样,他也许
能弄到点吃的,能烤烤身子,能看到一张人的脸,只要能离开这荒无人烟的
草原!他竭尽最后的力气向前跑去。在盖满了谷地的深雪里,他一脚高一脚
低地跑着。他跌倒了,挣扎着又爬起来,声嘶力竭地喊:“俄国人!……俘
虏……俘虏……”可是马达吼得震天动地的,坦克兵丝毫没有听到他的叫喊。
最后的一辆坦克,在离他不远处开了过去。当格培跑到为坦克所碾平的犁沟
时,坦克已经消失。他追了几步,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一回,他自己也搞不清呆了多少时候,终于,他又清醒过来,从绝望
中站起来,缓缓地沿着这条被坦克翻得松软的雪路上走去。那儿有一件什么
东西影影绰绰地,格培紧张地盯着看,啊,是一匹马。它沮丧地站在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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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受了伤,被扔在野外了。马,这意味着是肉,能救人一命!他想起了
他杀死农民的那把地道的军用匕首。格培一下来了精神。他抽出匕首,慢慢
地,小心翼翼地靠近这头畜牲。这马皮包骨头,瘦骨鳞峋,看这副模样,就
像它也是奄奄一息了。可是它的那双暗淡的大眼睛,却一直监视着这个不怀
好意的人。当格培去抓它鬃毛的那一刹间,它倏的一跳,跑开几步,退到一
边。格培恶毒地骂了一句,又偷偷摸过去,于是,又重演了刚才那一幕。他
们俩——一个人和一匹马——就这样进行着生死搏斗,对于死神临近的恐
惧,促使他们拼出了最后的一点力气。终于,格培被逼只好停下来歇一忽儿,
他沉重地喘息着,只觉得天旋地转,力气已经离开了他。突然,马儿重重地
蹦了几下,就消失在茫茫雪雾之中了。
格培的希望已随马儿奔走了,匕首从他的手中滑落到雪地上。他转过身
来,想再去寻找坦克碾过的车辙——沿着它,他还能走到村子里去,可惜,
车辙不见了,他追马跑岔了路。他已迷失了方向。
眼前的一切都在飞舞。这个意大利人倒下去,爬起来,又倒下去,在暴
风雪的旋风中跌跌撞撞。突然,他被绊在一具尸体上了。死者坐着,上身稍
稍有些前倾,全身已被厚雪所覆盖,冰得硬邦邦的像座雕像。格培拂掉了死
者头上的雪,看见外衣和一头火红色的头发,再拂两下,脸露出来了,她,
正是索菲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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