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波征了一怔道:“你为什么这样问?”
檀羽冲道:“爹爹只留下一柄匕首给我,妈,你都还没有兵器呢。咱们可不可以检一把
刀或剑留为己用?”反正这些撒了满地的刀剑本来就是那班坏人要用来杀咱们的,咱们拿了
去将来杀坏人,想必也没有什么不好吧?”张雪波道:“不好”檀羽冲道:“为什么不
好?”张雪波道:“拿坏人的刀剑来杀坏人本来是可以的,但却要看情形而定。咱们现在是
逃难,你是一个孩子,要是藏了大人的刀剑,很容易给人看得出来。不但是你,我身上藏了
刀剑,给人看出,也会惹祸殃的。招惹灾祸,那当然是不好了。唉,冲儿,你年纪小,你还
不懂得什么叫做忍辱负重,待妈妈慢慢和你说吧。”
她用孩子听得懂的语言反复申述“忍辱负重”的意义,不过檀羽冲虽然早熟,却还是听
得似懂非懂。他只能说道:“妈妈,你只须告诉我杀坏人是可以的那就得了,我当然也不会
把杀人当作玩耍的。”
不知不觉己是走到了对面山坡,那惨酷的场面果然是目不忍睹,张雪波苦笑一声,也就
不再和孩子说了。她正想绕道而行,忽地隐隐听得一声呻吟。
张雪波吃了一惊,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呻吟声断断续续听得更清楚了。
她大着胆子走到尸首堆中一找,果然发现了一个活人。这人看来只是受了轻伤,躺下来
装死的。他看见张雪波来到他的面前,竟然坐起来了。
不过,他虽然伤得不算重,但体力却恢复,为了骗取张雪波的同情,仍然装作是受了重
伤的样子。
张雪波吓了一跳,退后两步,颤声道:“你、你还没死?”这句话其实问得极其可笑,
死人又怎能够说话?那人叫道:“救,救命!我,我渴死了!”
张雪波定了定神,走上前去,安慰他道:“别慌,你不会死的,我给你水喝。”她离家
的时候,是准备有可供两日之用的干粮的食水的,当下打开那盛满食水的葫芦,叫那人张开
口把水倒入他的口中。
檀羽冲道:“妈妈,他不是坏人吗?你为什么要救坏人?”
张雪波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士兵,罪不至死,而且他
又受了重伤,不会伤害咱们了。所以纵然他是坏人,咱们也应该救他。”
那人喝了小半葫芦的水,体力恢复几分,精神一振,说道:“娘子,多谢你,你真是一
个大慈大悲的女菩萨。”
张雪波见他满身血污,说道:“可怜,可怜,待我瞧瞧,你伤在哪里,我给你敷上金创
药。”
那人色心顿起,心里想道:“妙极,妙极,这漂亮的娘儿想必是哪家猎户人家的小媳妇
儿,难得她随身还带有金创药,这回我可真是因祸得福了。”他受的只是轻伤,不想给张雪
波发现,突然反手一刁,扣着了张雪波的脉门。
张雪波做梦也想不到这人竟会恩将仇报。脉门被他扣住,半边身子酥麻,大惊之下,失
声叫道:“你、你干什么?”
那人笑道:“不必劳烦你了,药,我会自己敷的。不过,我是药也要,人也要!”
张雪波气得大骂:“你这畜牲!”
那人哈哈笑道:“好标致的姐儿,我是要定你了。你跟我不会吃亏的。来,来,来!咱
们先来亲个嘴儿!”檀羽冲喝道:“狗东西,你敢欺侮我的妈妈!”拔出匕首,扑上去刺那
金兵。他扑上去一刀刺着那金兵的小腿,刺是刺着了,可惜他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孩,能有多
大气力,那金兵全他的匕首划伤了一点皮肉,大怒喝道:“踢死你这小杂种!”一个“虎尾
脚”倒蹬踢出,“当”的一声,把檀羽冲的匕首踢飞,幸而植羽冲还算灵活,身体没有给他
踢个正着。
虽说只是伤了一点皮肉,疼痛的感觉还是有的。这刹那间,那个被刺了一刀的金兵,他
的一只手本来是抓着张雪波脉门的,一痛之下,不知不觉也就稍微松了一些,抓得没那么牢
了。
张雪波毕竟是练过武功的女子,刚才不过是毫无防备,这才受对方所制而已。此时她情
急拼命,一觉有机可乘,武功自然而然的就登肘施展出来了。她横肘一撞,挣脱了魔爪。
这金兵不知死活,只道她不过是有几分气力的女猎人,给她挣脱,暴怒如雷,“贼婆
娘,胆敢行凶!我看得起你才要你做小老婆,你若不识始举,我把你们两母子全都杀了,看
你如何逃得出我掌心!”口中粗言秽语大骂,双臂箕张,扑上来又要抓张雪波。
那柄匕首半空落下,张雪波抢先一步接了下来,骂道:“畜牲!“那金兵一朴被她闪
过。只见白光一闪,那把匕首己是刺入了他的咽喉。张雪波松了口气,拨出匕首,叫道:
“冲儿,你没事吧?“哪知她还未回过来,已是听得她的儿子一声尖叫。
这一叫非同小可,回头一看,只见她的儿子已是被另外一个满面血污的金兵抓在手中。
这个金兵更加狡猾,他是完全没有受伤装死的。他伏在尸首堆中装死,骗过了那虬髯汉
子,在他的同伴和张雪波搏斗之时,他也丝毫不露声息,此时方始突然跃起。
“哼,你还想过来和我拼命吗?乖乖地给我站着,否则我捏死你的儿子!”
张雪波手中拿着匕首,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但却是不能不停下脚步了。
那金兵哈哈笑道:“我没有他那么笨,我早已看出你不是普通的猎妇了。听说檀公直的
儿子娶了一个汉女为妻,想必你就是那个汉女吧?”
张雪波道:“我,我不是的。求求你行个好,放了我的儿子吧,你受了伤,我可以用金
创药和你交换。”金兵哈哈笑道:“你说谎的本领太差,眼力也太差!”
他嘿嘿冷笑,继续说道:“你以为我受伤,我告诉你,我身上的血不过是同伴的血。你
的金创药留着自己用吧,不过,你要我放过你的孩子,那也不难,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
张雪波咬牙说道:“你想要怎样?”
那金兵笑道:“也没怎样,你长得不错,我只想你做我的老婆。我是尚未娶妻的,不会
像那个人一样要委屈你做小老婆。”张雪波忍不往又骂:“畜牲!”
那金兵倒不动怒,冷冷说道:“你不肯答应,那也由你,只是你的儿子我可要拿回京师
献给皇上了。嘿嘿,檀贝勒请不到,这孩子纵是杂种,毕竟也还是他的孙儿。我大的功劳捞
不到,小小的功劳那是到手了的。”
檀羽冲忽地骂道:“你敢骂我是小杂种,你才是杂种!”突然张口在他肩头一咬。
金兵大怒喝道:“小杂种,你不想活了!”不过他可舍不得这个人质,只有把擅羽冲高
高举起,作势要把他摔死。
张雪波恐怕他真要摔死自己的儿子,无暇思索,把手一扬匕首飞出。
那金兵正在张口大骂,匕首飞来,恰好飞入他的口中,穿过了他的喉咙!那金兵叫也叫
不出来,身躯向后倒下,孩子给抛了出去。
张雪波一掠而前,接下儿子,定睛看时,那金兵已是倒在地上,鲜血好似箭一样从中里
射出来。
张雪波不敢看这惨状,连忙拔出匕首,拖了孩子,跑到树林里面。檀羽冲道:“妈妈,
你真好本领,你教我用飞刀好吗?”
张雪波的暗器功夫是跟张炎偷偷学的,其实还未练成,她想起刚才那样危险的境况,心
中犹有余悸,这飞刀一掷,倘若万一失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冲儿,在你未找到师父之前,妈妈会的本领,只要你肯学,妈妈当然会教给你。不
过,你一定要遵从妈妈的吩咐,否则我宁愿你不懂武功。
你答应吗?”
檀羽冲道:“妈妈,你要我答应什么?”
张雪波道:“冲儿,你很懂事,咱们就好好地谈一谈吧。先拿今天发生的事情来谈一
谈。”
檀羽冲道:“妈,我做错了什么吗?”
张雪波道:“孩子,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我后悔没有听你的话,也忘记了公公(张
炎)常常对我说的一句话。”
檀羽冲道:“公公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张雪波道:“对敌人慈悲,就是对自己残忍。不错,敌人也分好几种,有的罪大恶极,
有的只是奉命而为,身不由己;有手上拿着刀的敌人,有笑里藏刀的敌人,但也有业已放下
屠刀,愿意悔改的敌人。不能一概而论,一味滥杀。但那个假装受了重伤的金兵,为娘的没
有仔细察视,就去救他。对敌人毫不提防,这就是大错特错了!”
檀羽冲过:“妈,我也听得公公说过,公公说一个人总是难免会犯错的,只要在做错的
事情中得到教训,那么坏事也就变成好事了。那两个坏人已经恶有恶报,孩儿也没受伤,
妈,你也就不必难过啦。”
张雪波惊奇于孩子的领悟能力之强,说道:“冲儿,你记得公公教导,比妈还强,真是
个好孩子。不过,今天你也做了一件十分鲁莽的事,往往比做错了事后果更坏,你知道
吗?”
檀羽钟道:“我做了什么鲁莽的事?”
张雪波道:“你不应拔刀刺那金兵,你的本领和他差得太远,没有赔上一条小命,那真
是天大的侥幸、你试想想,要是他当时一脚踢中了你,你还能够活着和妈妈说话吗?”
檀羽冲道:“妈,当时那个金兵是捉着你的呀,妈,我只是要帮你呀!”
张雪波道:“孩子,我知道你要帮我,你是一片好心。不过,你的帮忙是无补于事的,
反而令妈妈要分心照顾你。那个金兵的本领比不上我,我虽然被他捉住,但还是有把握把他
杀掉的。”
檀羽冲道:“但当时我给吓慌了,我害怕你打不过他。”
张雪波道:“就是我打不过他,你也不应该帮我、试想想,我若打不过他,你又怎能打
得过他?那不是咱们母子都要丧命吗?”
檀羽冲道:“爷爷死了,爹爹死了,外公也死了。妈妈,倘若你也性命不保,孩儿能活
下去吗?”
张雪波道:“不,我就是要你不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要活下去。你还记得公公要你长
大了学好本领,替他报仇么?”
檀羽冲眼中含泪,点了点头,说道:“记得!”
张雪波道:“记得就好。冲儿,你要知道,那些坏人已经害死你的爷爷,害死你的爹
爹,又害死了你的外公,必定不肯放过咱们的,你是张家和檀家两家人唯一的幼苗,今后即
使碰上比今天更大的灾难,你都要忍受,不能让人看破你的来历。”檀羽冲道:“妈妈,那
些坏人为什么要害死爷爷、爹爹和外公?啊,还有一件事情,外公临死时候说了一句很奇怪
的话,他也像你刚才对我说的那样,要你活下去。不过,他说是要你为了自己的外公和爹爹
也要活下去。他还说他这一生总算对得住你的爹爹,妈妈,你另外还有一个爹爹的吗?”
张雪波擦泪说道:“不错,你是另外还有一位外公。不过这个外公是把我扶养成人的,
他对我比亲爹还亲,对你也是比亲外孙更疼爱的。所以你也必须记着这个外公平日对你的教
导。”檀羽冲道:“我记得的。我的另外一个外公是什么人,他在哪里?”
张雪波道:“那个外公早已死掉了。孩子,你的祖父和你的外公都不是寻常人,他们事
情,待你长大一些,我会告诉你的。现在你却必须记住,不能给外人知道你的身世,记住你
只是一个普通猎人的儿子,爹爹死了,跟妈妈逃荒的。总之妈妈千言万语,就是教你一个
‘忍’字,明白么?
“檀羽冲道:“妈妈,我答应你。以后你不喜欢我做的,我都不做。”张雪波道:
“好,这才是妈妈的好孩子。你也很疲劳了,有话明天再说,睡吧,睡吧。”孩子很快就睡
着了。张雪波却无法入睡。金国的皇帝要捉他们母子,宋国的奸臣也要捉他们母子,如何逃
得过他们的魔爪呢?宋国派来的那四个卫士虽然都已死了,金国派来的那三个什么巴图鲁,
可还逃了一个哈必图。还有,自己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恐怕还会碰上
不知多少次好像今天的事。她心如乱麻,终于得了一个主意,唯有毁掉自己的容貌,才能够
在这乱世求生。她咬牙,拔出匕首,在自己的脸上,左一刀,右一刀,纵横交错划了十几
刀,她咬着牙,不敢惊醒自己的孩子。虽然她知道孩子明天醒来,仍是免不了大大吃惊的。
但她不愿让孩子分担自己的痛苦。
…
风云阁 扫校 潇湘书院·梁羽生《武林天骄》——第 五 回 官衙赏花
梁羽生《武林天骄》 第 五 回 官衙赏花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净少惰。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偶然相遇人间
世,会在层台阿姥家。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
胡姬献曲,曼舞轻歌。舞影蹁跹,俨似穿花蝴蝶;歌声美妙,胜于出谷黄莺。主人劝
酒,客人大乐。
“舞得好,唱得妙。可惜有一句唱词说得不对。”客人说道。
那歌姬吃了一惊,“是哪一句不对,请哈大人指点。”
“唯有牡丹真国色”,客人说道:“牡丹怎么比得上你。”说罢哈哈大笑。歌姬佯羞说
道:“哈大人拿我取笑,我、我不干啦。”
主人笑道:“哈大人喜欢听歌,我叫她们再唱一曲。”
客人说道:“其实,我应该说是花娇人更娇才对。完颜将军,说真个的,京城的牡丹可
还当真比不上你家的牡丹呢!”客人的称赞倒不是客套的应酬说话。
园中花圃锦绣,但却并非百花齐放。
园中无杂木,有的只是牡丹。
满园子都是牡丹!
放眼看去,只说花的形状便有楼子、冠子、平头、绣球、莲台、碗形、盘形等等类型。
花瓣也有莲花瓣、旋瓣、丝瓣、卷筒瓣、裂瓣、尖长瓣等等…颜色方面则更加多姿多采了,
有红、紫、黄、白、绿等色,而只是红色又可为深红、淡红、朱砂红、梅红、胭脂红、粉
红、霞红等……真个是花光激艳,美不胜收。
“多谢哈大人赞赏,待看罢这场歌舞,咱们再去赏花。”主人说道。
这时正在一个女仆在修花剪草,但客人正在目迷五色,当然不会注意及她。
客人没注意她,她可注意到这个客人了。“咦,这个客人不就是那个什么金国一等巴图
鲁的哈必图吗?”她没看错人,不过哈必图早已加官晋爵,比一等巴图鲁职位更高了。
现在他已是金国御林军的副统领,奉了新皇帝完颜亮的命令,秘密出京,来到商州的。
此际款待他的主人,就正是商州节度使完颜鉴。
商州在大散关之北,与宋国接壤,是一个重要的边际地区。商州节度使的职位不是待闲
之辈可以做的。
完颜鉴不但是宗室,(细算起来,他和金国的当今皇上还是兄弟辈呢,虽然这个“细
算”,要用算盘才算得清楚,当然他也不敢以皇亲自居。
)而且他有一个大名鼎鼎的伯父。
他的伯父完颜长之是世袭亲王,现任的金国兵马大元帅。他的职权还可以兼管御林军。
本来御林军乃是皇帝的亲兵,依照惯例,一向是由御林军统领直接向皇帝负责。如今金国的
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