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他俩谈完了话休息了。黑暗中李铁躺在炕上,眼睛睁得大大地向房顶望着,听着周明也不住地翻身。一会儿周明又伏在枕头上咳嗽起来。一面咳嗽,一面问李铁:“你在想什么,啊?”
“我想我回去,我应当回去!”李铁坚定地说。
这时,听到窗外有人走来,有小张说话的声音。一开门小张进来,点上了灯。后边走进一个四十来岁、浓眉小黑胡子的人,正是县委敌工部长兼公安科长王少华。一进屋安详地问道:“老周,身体好些了吧?”回头又向李铁说:“你也来了,正好,我要找你哩。”
李铁忙下地亲热地拉住王部长的手。周明坐起来向王少华说道:“我的病无所谓,你怎么突然来了?”没等王少华答言,又接着说:“你的信我看了。老王啊,县委内部,要注意团结啊!越是在困难的时候,越要注意团结。”
王少华动着他的小黑胡子说:“团结,也得有原则呀!我不能不找你谈谈了。我建议你召开一次县委会议,咱们把问题摊开来,好好地来争一争。好吧,你先睡,我倒要先和李铁同志谈一下。”又对李铁点点头说:“你要不困的话,先到我那里去一下。”
正说着潘林走了进来,一见李铁就说:“李铁同志,你来了。”
李铁点点头答应了一声,就和王少华走出去了。潘林坐在周明身边,叹了口气:“我又愿意叫你快点恢复工作,又怕你身体不行。”周明拍了他一下说道:“老潘,我好得差不多啦。来,来,你来。”周明是那么快乐,简直不像个有病的人,他下炕端着灯轻轻叫了一声:“小张,小张!”
张少军进来,见周明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圈,笑眯眯地一眨眼,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忙在头里端着灯,领着周明、潘林钻进黑屋,再钻进一间铺着厚厚的干草的地下室,把一个小箱子从角落里提出来,放在正当中一张小炕桌上。打开小箱子,原来是一架唱机。周明叼着烟斗兴致勃勃地挑选着唱片,一面对潘林说道:
“你呀,老潘同志,你天天愁眉苦脸的,这可不行。在紧张的斗争里得会生活。你的脑袋就像火车挂钩的拳头,攥得紧放不开。来,听听。”
唱片转动着,地下室里响起了悠扬的音乐。周明把双手垫在脑后,舒坦地斜躺在被子上,随着音乐哼着。看样子,简直有点陶醉了。潘林依然呆板地坐着,面部毫无表情,像是用铜铸成的。突然他把针头拿开,停住了唱机。周明立刻坐起来笑道:
“怎么,看你!”
潘林说道:“还是先谈谈工作吧,我心里放不下了。”
周明亲切地说道:“老潘同志,这些日子担子叫你担着够辛苦了。你的勤勤恳恳、忠心为党,谁都知道。至于思想方法、观点上的一些问题,总是要不断学习、不断吸取经验教训才能提高的嘛!你说对不对?王少华大概又跟你吵了吧?你还不了解他这个人?霹雳火!”
潘林心情沉重地说:“这些日子我怕影响你养病,有些事情没有找你商量,可能有错误,希望你帮助我。现在我来跟你研究一下这个可疑的问题。”
周明问道:“什么问题?”
潘林道:“我在枣园区跟胡文玉谈了工作。他情绪非常坏,没等说完就走了。前天他到县委来找我,态度突然全变了,说他思想搞通了,做什么工作也没有意见。当时我很欢喜。咱们对他的进步是抱着很大希望的。可是他和我在一起待了两天,说的一些话引起了我的怀疑。”
周明问道:“他说什么?”
潘林说道:“他对我讲了很多恭维话,说我作风好、观点正确,反正一大堆好处吧。接着就说,周明同志如何如何不好。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那么多流言蜚语,我也不必讲了,反正是一篇败坏你威信、挑拨咱俩关系的话。他见我没表示反感,就更上来了。他说干部们都想给地委写信,提意见把你调走,拥护我担任县委书记。我听着,也没有表示什么。他要求到枣园区去帮助工作,我同意他去了。老周同志,我认为这不只是反对你个人的问题,这实际上是一种反党行为,说不定还有什么阴谋在里面。所以我打算到枣园区去,召集全区干部开个会,来揭发批判胡文玉。”
周明听到这里,握住潘林的手说道:“好,潘林同志,你真是个好同志!就按你说的办!明天咱们就开县委会,把工作都重新研究一下。”
李铁跟王少华出来到了另一个院里,进屋坐下。王少华本是县手枪队的创始人,他亲手严格地训练培养了孙刚、李铁他们这一批队员。他当然很了解李铁。为李铁这事,他跟潘林大发脾气,可是因为对情况不太了解,他又不能不忍着气,慢慢地来调查。王少华叫通讯员出去,挪一下油灯,和李铁在炕桌两边对面坐下说:“咱们是亲密的老战友啦。因为你们的问题,我发了两顿脾气,可是我还没有足够的材料可以说服别人。”
李铁立刻说:“王部长,这我可以详细跟你谈谈。”
王少华说:“关于你的问题,我们还有时间详谈,现在这不是主要的。我有一定的根据怀疑,你们区是有内奸的。你知道吗?那次发生误会,你们在岳村附近被地区队一连当做敌人打了伏击,并不是据点里出来的情报。”
李铁一愣问道:“啊,哪里来的?”
王少华沉思地说:“外边搞的。已经弄出点眉目了,不过还不十分肯定。如果是他,这个奸细真太阴险了。一下杀伤咱们三十多个同志。”
李铁听了不免一惊,素日看来莫名其妙的一些孤立的现象,好像突然有了关联。他一面沉思着把一些可疑的事件讲了出来。王少华听着在本子上记着,不住地看看李铁的眼睛。谈完了,王少华停了一下,打个舒展,眼睛闪着异常机警的光芒对李铁说:“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我们是上当了。你回去跟许凤同志好好研究一下,再搜集些材料给我。”
李铁答应着,抬头看看窗纸已经发白。
六、探母
太阳落山,半天红霞,李铁、萧金从县委会回来往枣园区走着。霞光映照着李铁的脸,变成了红铜颜色,他那炯炯的目光沉思地向前望着。云霞在迅速地变幻,红色渐淡,暗影渐浓,一颗明星出现在西北天空的云带旁边,渐渐的亮起来。李铁走着见西天边直劲打闪。凉风吹来,树上的知了嘶嘶地惊叫着飞逃,看看要变天,就甩开步子快走。看看走近一个村庄,萧金指着问道:“走这条道正路过李村,到家去看看大娘怎么样?”
李铁几个月来也惦念老娘,想一想说道:“也好,就去看一下。反正误不了今个晚上赶回王庄就行。”
说罢,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李村。天已大黑,街上悄悄地走过几个人,看不清是谁,好像害怕似地一晃都躲进胡同里去了。李铁知道娘为躲避敌人的抓捕,搬到姨表姐李兰心家的院里去住了。到那院前看时,见胡同口已经垒起了。仗着地形熟悉,从邻居家进去来到兰姐家。轻轻地走到屋门口,听到屋里有人小声说话。一步踏进屋里,却见一个姑娘弯着身子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药锅,正往一个磁碗里倒药汤哩。娘在炕上倚着被罗坐着,脸色黄瘦,白发更多了。一眼看见李铁他们进来,怔怔地使劲睁眼看了又看,好像没有看清是谁。那姑娘听见有人进来,直起身子回头一看,咦了一声。李铁一看却是许凤,忙叫声:“许凤同志,你!”心中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只向许凤深深感激地望着。许凤眼睛坦率地望着他,努了一下嘴,示意叫李铁快去安慰老娘一下。李铁赶紧走到炕沿边,跪到炕上去摸摸娘的手,娘的前额,问道:“娘,什么时候病了?”娘看着他,欢喜的眼里淌出泪来,呆了好一会才说:“有十多天啦。村里干部天天来看我,你兰姐天天守着我。她才出去了。我已经好啦,就是还有一点咳嗽。依着我就不去叫你,是你兰姐派人找你。偏又赶上你到县里去了,凤姐就来守了我一天。”
李铁又问道:“是什么病,请谁看了?”
许凤立在身后插言道:“重伤风,请柳雨松老先生看过。人上了年纪,有个病就垮下来。前天你走了,村干部派人去找你,说的怪吓人的。我跟小武子立刻就来了。现在小武子又取药去了。”
许凤把自己攒的一点点菜金钱拿了来,给李大娘取了药买了吃的,李大娘还不知道哩,许凤更是一句也不提起。李铁心里千头万绪,向娘说了一些安慰话。萧金也问候了大娘,帮助许凤拾掇东西,侍候大娘吃下药去。大娘见李铁坐立不安的样子便说:“你们要工作忙就走吧,我不碍事,好咧。”停了一下,大娘望望李铁又说道:“就是,我听人说你一些坏话,怪生气的。你可要记住,娘一辈子可没有做出过一点见不得人的事。你要给我丢脸,我可就不活着了!……”说着泪又淌下来。
李铁坐在娘身旁,听了这话心如刀绞,忙用手巾给娘擦擦眼泪说:“娘,你只管放心,我不会给你丢人!”
许凤也在旁劝解道:“大娘别听那没影的闲话,松松心快把身子骨养结实了,也叫李铁同志安心。”
萧金也上前插嘴道:“别人说李铁同志坏话,那都是胡诌,一句也别听。”
大娘这才松口气,停了一下又说道:“前些日子你二叔又跟我吵了一架,病也是被他气的。他把咱村西头的枣树给砍了七八棵。我费了很大劲,好歹拾掇了三四年才长枣了,他不叫我过日子。我寡妇失业的这二十多年,他净想法欺负我。”
说着又擦起泪来。
李铁叹口气说:“娘别生气,我有了空一定和村干部跟二叔好好谈谈,二叔老是这样怎么行!”
大娘咳了一声说:“反正你也不管家里的事,谈不谈吧都一样。病好了我非找县政府告他去不可。”说了气的哼哼起来。
李铁、许凤又说又劝才算把大娘安静下来。说话中间,李铁的姨表姐李兰心和武小龙都回来了。这李兰心生得膀大腰圆,粗手大脚,浓眉大眼,声音宏亮,眼珠儿又亮又活,一头又黑又厚的头发,挽着个大圆髻,真是做活往前冲,走路快如风,种庄稼,干工作都是一把好手。她是共产党员、模范抗属,又担任着抗日村长。村里的顽固老婆,不讲理的刁汉,见了她都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兰心见李铁来了,劈头就说道:
“表弟!给我杆枪,我跟你们去闯荡闯荡!别看表姐是个娘们,骒马一样上阵。”
许凤见兰心说话气昂昂的,知道她又为什么事生了气,就问道:“又生什么气啦?”
兰心拿着个小笤帚,刷刷地使劲扫着身上的土,一面说:“跟村里这群糟囊噗哧的老头子们一块工作,真把人气炸了肺!我真想立刻用鞋底子狠狠地揍他们顿屁股。磨磨蹭蹭,到这时候,征公粮的帐还没算好。”说着噗哧笑了,“看!怎么当着病人扯起这个来了?”
许凤笑道:“你别着急,会叫你出来闯荡的。”兰心听了高兴地一拍大腿道:“好凤姐咧!什么时候叫我,连'格登'也不打就走!”说了又跟李铁、萧金问长问短,拉了会话儿,指着李铁道:“铁柱兄弟,工作忙你只管去吧,我这屋里有洞,有我照顾二姨,一切有我负责。”说了向许凤和大娘笑了一下。
李铁忙道:“多叫兰姐费心吧。”
许凤又贴着大娘的脸轻声地安慰一番。大娘脸上慢慢地露出笑容,向李铁说道:“铁柱,别结记我,工作要紧。村里待我挺好,你们要走就走吧。”
许凤接上去说:“大娘好好养着,等病好了到俺家里去住些日子。俺娘也是一个人在家,净嫌没个人跟她拉套儿说话的。”
大娘笑道:“敢情好,你多咱回去就告诉她大婶,我一定去走亲。”说着又向兰姐说:“你说她娘多有福,不知哪辈子烧了高香,生了这么个好闺女。”说着拉着许凤的手不愿意叫她走。
许凤抚摸着大娘的手说:“大娘,我不像你的亲闺女一样吗?”
大娘脸上露出了笑容,给许凤扯扯衣衿,上下端详着嘱咐说:“路上可小心哪!”
兰心明白姨娘的心事,看看许凤,瞅瞅李铁,故意逗趣说:“抗战胜利了,不论你俩谁结婚可给我个信。”说了又向大娘耳朵边小声唧咕了两句。大娘也咧开没牙的嘴笑起来。许凤见兰姐和自己开玩笑,使劲一摇她的胳膊,两人格格地笑起来。李铁趁娘喜欢了,忙又凑到跟前去说了几句话,回头立起来望着许凤说:“咱们走吧。”
兰心送许凤和李铁他们出来。他们才走下台阶,一回头见大娘也扶着拐棍走了出来,倚着门框,依依难舍地望着李铁、许凤他们,花白头颤动着说:
“你们多咱回家来看看?”说着慢慢地抬起袖子去擦眼泪。
李铁、许凤忙又回去扶着大娘说:“你好好养病,我们一有空就来。”兰心忙跑上去扶姨娘回屋,回头向李铁他们一摆头,示意叫他们快走。
第六章
一、阴谋
秋夜,天高露浓,一弯月牙在西南天边静静地挂着。清冷的月光洒下大地,是那么幽黯,银河的繁星却越发灿烂起来。茂密无边的高粱、玉米、谷子地里,此唱彼应地响着秋虫的唧令声,蝈蝈也偶然加上几声伴奏,吹地翁像断断续续地吹着寒笳。柳树在路边静静地垂着枝条,荫影罩着蜿蜒的野草丛丛的小路。这时,武小龙、萧金持枪走在前边,许凤、李铁并肩走在后边,低声地说着话。李铁把和周明、王少华谈话的经过都讲了一遍。许凤听着不住地点头。李铁这时心里十分感激许凤,不由地小声对她说:“许凤同志,你因为我遭受冤屈,被人污蔑,心里不难过吗?”
许凤说:“我不管别人说什么,我自己问心无愧,什么也不怕!”
李铁听了心里更加敬重她,也说道:“我也是这样想,反正我的一腔热血随时准备为祖国流光,我不做对不起党的事,任人家怎样诬陷,我也不怕。”
许凤说:“我们不能再这样等着被敌人捉弄了。我认为王少华同志说的对,这些事件里边是有阴谋的,我断定区委里边就有内奸!”
李铁说:“那么你是说赵青吗?”
许凤说:“对!我敢说我们受了他很久的欺骗了。”
李铁说:“可是我们并没抓到证据。”
许凤说:“已经抓到一些线索了,我相信很快就会找到证据的。我已经叫两个同志去搜集材料了。你知道吗?杜助理员突然失踪了。根据我和杜助理员的母亲谈的情况来看,他是不会逃亡的。他既没有路费也无处投奔。我想杜助理员一定被他们利用过。在和我谈话之后,正要坦白的时候,突然被人杀害了。”
李铁嗯了一声说:“那么说,秘密政治土匪的活动,一定和这个事有关系,而且我们也都遭受过不只一次的袭击了,这是有经验的人领导的。”
一路说着话回到了王庄,到了秀芬家里。江丽已经在屋里等着。一见许凤、李铁进来,机灵地拉着许凤小声说:“凤姐,得到了新的情况。”
江丽这些日子分配在东乡几个村领导工作。她作风细致稳重,培养了一些可靠的秘密骨干,工作做出了很多成绩。许凤曾叫她帮助刘治安员进行调查工作,见她回来了,估计她可能得到很重要的材料,便忙问道:“杜助理员失踪的事情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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