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头脑灵活的老鼠,等不及农民把苞米秆放倒,人立田野,看好吊在半空中的苞米棒子,兴奋得咝咝咝窃笑几声,低下头,以齿为刀,切割苞米根部,咔嚓,咔嚓咔嚓,这声音不那么悦耳,但务实。
蛇欲进洞。蜂要归巢。狐狸开始换毛。飞蝶即将成蛹。
然而,在茫茫的大兴安岭,在滚滚的松花江畔,在野狼成群的地方,却出现一群群逃难的母亲!她们拖儿带小,疲惫不堪,狼狈至极。白天不敢走,夜间走;渴了,喝地上积的雨水;饿了,掰几穗苞米啃;困了,蜷缩在沟边或树棵子里。即将被寒冷行刑的蚊虫们,对她们发动最后的疯狂,叮得她们全身大包,大包红肿,大包流脓,大包溃烂……寒流袭来,“可怜身上衣正单”!她们,大多是日本母亲和他们的孩子。她们要回家。可是,太难了。她们的家太遥远了。隔着漫长的路,隔着大海,还隔着杀戮、自杀、饥饿、寒冷和病魔……
我吹去史籍上的灰尘,一段历史显现出来: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宣布无条件投降。历时14年,全球16亿人卷进战火,致使大批人口丧生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宣告结束。尽管战场上硝烟未尽,战争创伤还在滴血,战火中失去的亲人还没有归来(也许永远都不会归来!),我的先辈们还是欢呼跳跃起来——日本战争狂人在我的家乡中国沈阳柳条湖引燃的“二战”的罪恶之火终于熄灭了!
那一刻,全世界人民都在振臂庆贺。
我眼前的老照片不太清晰,但我仍被人们欢喜若狂的样子所感染。在中国重庆,在美国华盛顿,在英国伦敦,在法国巴黎,在世界各地,人的海洋曾把此时我们脚下的土地大片大片地“席卷”过,欢呼的声浪也曾把我们头上大块大块的云朵“震碎”过……
早在1906年,一个叫腾新平的日本人就在大连魏家屯尝试着向中国“移民”,在中国“开创”第一个移民村,叫“爱川村”。1936年,日本内阁正式对外宣布,把向中国移民作为日本的“七大国策”之一。日本拓务省制订了《20年百万户送出计划》。计划称:20年内向中国东北移民100万户,500万人,约占日本农业人口的1/4,占中国东北预计总人口的1/4,进而实现对中国东北的统治,逐渐把中国东北圈进日本版图。至日本战败,已向中国东北派“开拓团”移民200多个,移民总数已达150万人。
一纸“日皇投降书”,把侵略者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同时,也把无辜的日本平民送上祭台。
战败的消息传来,毫无精神准备的“开拓团”成员顿时蜂巢“炸营”一样,乱了!可是,这些以妇女儿童(男人充军)为主的“杂牌军”,如同一群甲虫爬不出莽莽大森林、一群蚂蚁爬不出无际的大草原。事实上,她们仅仅走上几百甚至数十里,悲剧便接二连三的发生,绝望的人们或被逼,或自愿,他杀或自杀的事每天都在发生。惶惶逃命中,孩子是最大的困难,于是,她们路过的山岗、田野、路边,到处都有被遗弃的孩子。
秋风瑟瑟,落叶翻飞,成群的乌鸦“呱呱”叫着扑过来,啄食尸肉。间或,还有一两只野狼偷袭那些病饿交加的人。一只腿已被狼咬住,那个昏迷的人疼醒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狼的美餐,却无力招架。
老天也乘人之危,落井下石。1945年秋天,中国东北一直阴云滚滚,淫雨凄风,两个月几乎没有好天!这样的天气,无疑使落难者雪上加霜。
集体自杀频频发生。我在史籍中发现一组令我惊骇的数据:自杀死亡事件超过百起!其中一次自杀死亡50人以上的事件达50多起,一次死亡20人以上的事件50多起。
1946年统计,从日本战败到遣返,日本人在中国死亡78500人,其中一大半是“开拓团”的平民。
2004年10月22日上午,我来到那个著名的“红部”遗址,黑龙江省方正县吉兴村。这里当年曾是“开拓团”团部。历经60载时光变迁,这里一点“红部”的迹象都没有。当地朋友领我走进一所普通民居,指点着早已融入此地当代农民建筑风格的房子,说:“这就是‘红部’的老房子。”我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也没看出任何异样来。但我信。时间可以涂改一切。与我同行的辽宁社会科学院史学专家张志坤的话,不断送进我的耳鼓:1945年秋冬时期,这里曾聚集1万多日本难民。当伤寒和疾病、饥饿一齐扑来时,许多日本母亲见着中国人就推过身边的孩子:“求求你,把孩子领走吧?”“行行好吧,救这孩子一命吧?”
这个小村,死了5000多日本难民。
大人都熬不住了,孩子呢?
父母死了,孩子呢?
在那个特殊的时刻,在北国冰城,在江城丹东,在煤都抚顺,在科尔沁大草原,在中国东北数十个县乡,就连茫茫无际的大兴安岭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都曾有流浪的日本母亲和她们的孩子。善良的中国妈妈,还没来得及修补战争创伤,就向她们伸出了救援之手——4500多孤儿被中国妈妈收养。4500多个孩子,引来4500多个中国妈妈,进入4500多个家庭——可谁能想到,这些中国妈妈中,有的丈夫被日本人杀害,有的亲骨肉命丧关东军之手,有的自己曾遭受日本警察凌辱死里逃生——然而,她们却收养了“敌人”的孩子!
这些中国妈妈们,一张口就是白开水一样清透的大实话:“我恨日本侵略者,但孩子是无罪的。”“眼瞅着要饿死了,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我看这孩子太可怜了,好歹那也是一条命啊,救命,还管他是哪国人呢?”“这孩子不是我亲生的,所以待他要比亲生的还要好。”
这些战争弃儿,在中国妈妈家里,享受了胜似亲儿的待遇。他们也与中国妈妈结下“血浓于水”的深厚情谊。在我采访(我采访的人数毕竟微乎其微)的孤儿中,有70多人跟中国妈妈和兄弟姐妹们融为一体,不知道自己是日本人。当妈妈揭开他们的身世之谜,他们哭了。他们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一方面,他们不愿自己置于他热爱的中国家庭之外;另一方面,他为回自己的祖国、离开中国妈妈而忍受“断指之痛”。
然而,当中日关系“解禁”,孤儿们可以回国,中国妈妈大都老迈体衰时,中国妈妈却再次表现她们博大的襟怀:“回去吧,孩子,妈妈一手把你拉扯大,盼的就是这一天呢!”“孩子,你不走我真的生气啦!你想我,可你的亲爸亲妈更想你啊!”“别惦记我,我们这把老骨头抗折腾,没事儿!”
日本政府知情达理,在确认和准许日本孤儿回国中有这样一条规定:中国养父母不在“放行”材料上签“同意”条款,日本政府不予接收。
可是,中国妈妈没有一人“拒签”!
几千个中国妈妈如此“心齐”,这是怎样的一个群体,怎样一个令人震撼的伟大情怀?
要知道,这些中国妈妈当中,不少都是迟暮的孤寡老人!
小林惠子6个月时中国妈妈姜树云收养了她。当时姜树云和丈夫在长春开个小卖铺,生活紧巴。他们夫妻视小林惠子为亲女儿,给她起个中国名字叫王雅君。为了不亏着这个宝贝女儿,他们一生再没要别的孩子。小林惠子虽是战争弃儿,但从未感受到“被弃”的滋味儿,一直在温暖、亲切的中国家庭中成长、上学、工作、成家。中日邦交正常化后,日本孤儿纷纷回国,小林惠子说什么也不回去。
1996年,当姜树云去世时,小林惠子扑倒在母亲的灵床前,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母亲啊,我现在成了真正的孤儿了!”
在场人见了,无不潸然泪下。
2004年12月8日,我来到家住沈阳市的王淑香老人家。果然如朋友们说得一样,老人正站在阳台上眺望远方。一见到我,老人立刻迎上来,问:“你是采访我儿子杨来升的吧?”老人乐了。老人连忙回屋,哗啦啦拿出钥匙,打开上锁的柜子,从里边拿出一个包裹。老人看上去挺激动,但老了,手哆嗦,很慢。我要上前帮忙,老人急忙摆手阻止。她一层层打开包裹,拎出一个日式小孩衣服来,说:“多好呢,还这么新呢!”这时,我看见老人那满面褶皱的脸荡漾着灿烂的笑涡!除了衣服,还有几颗爆苞米花。之后,老人的话匣子打开了,这些,都是当年捡儿子杨来生的纪念物啊!我不禁惊讶:连这些爆米花,也是保存了60年的纪念物呀!我更惊讶的是,收养儿子时,王淑香才19岁!临别,我不忍向老人提及已回日本的儿子,老人抹一把泪,笑了,说:“我没事儿。”我还没出屋,老人已走向阳台。我莫名其妙地看一眼老人,老人说:“啊,你走吧,走吧,我天天站在这儿看儿子,就像‘望儿山’一样。”
我眼窝一酸,赶紧走。不然,我怕我走不了了。
2004年10月23日,我来到黑龙江省佳木斯市采访日本遗孤范姝瑶的养母张福清老人。本来,我跟范姝瑶已约好。可范姝瑶突然“变卦”,不同意了。她告诉我:“我妈妈都90岁了,这几天身体不好,血压又上来了,我怕她禁不住折腾。”范姝瑶怕我多虑,又说:“前段时间,日本NHK电视台来采访我妈,我妈血压升到240,半个月都没缓过来。”
我只好退一步说:“我只是到你家看看她,不采访。再说,你不是答应我看看那个和服带子吗?”
打开当年包裹范姝瑶的那个和服带子,我惊愕了,一尘不染,崭新如初啊!这个带子竟有半米多宽、4米长,同行的沈阳音乐学院教授朱文博说:“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东西,这条带子做工之精,纹饰之美,在当代也是上品。”我正要拍照,老人房间的门有响动,我们迅速收起带子。范姝瑶吓得赶紧跑过去,要“稳住”老人。当我们认真观察老人时,刚才开启的那个门缝,又合上了。范姝瑶告诉我:“可了不得呀,这条带子谁也不让碰啊,有时我妈自己拿出来看看,一看就哭。”我们也许无法理解老人的心,但我们却知道一个事实:1945年初冬,张妈妈丈夫张富平在褡裢河边捡到一个刚过百天的日本女孩儿,乐呵呵地把孩子抱回家来:“媳妇,这回咱有女儿啦!”
三天后,张富平被日本宪兵杀害。
一天崩地裂时
60年前。
公元1945年8月。
当日本战败的消息传来,一个个“开拓团”炸了营。
1945年8月14日。
内蒙古乌兰浩特市郊。
这是个不错的日子,天气晴好,空气清新,阳光明媚。8岁的小乌云夹在逃难的人群里,如同大树上的一片小叶子,很不起眼。她回头回脑地张望,这个乱糟糟的队伍太长了,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妈妈背着吃奶的妹妹,满脸淌汗。姐姐扛着两个包裹。乌云的两个弟弟坐勒勒车,还没跟上来。所有人都紧板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小乌云与众不同。小乌云蹦蹦跳跳地走着,采着各式各样的野花。她把花儿拿给妈妈看,妈妈不理她。她向姐姐炫耀,姐姐也不理她。“哼!”不理就不理!小乌云独自一个人欣赏她的花儿,红的黄的紫的,还有马兰花,那么多的马兰花呀,比这支队伍还长的马兰花啊,一大片连着一大片,采也采不完!小乌云哪里会想到,此时,灭顶之灾正张开魔爪,悄悄地摸过来……
中午,他们到了葛根庙。
11点40左右,有人突然喊:“前边有苏联红军!”
带队的日本军官前野良山(原安东总省参事官)瞅瞅地形后,往前一指,下令道:“跳沟,快,往沟下跳!”
两三丈深的大沟啊,一时间,吓破胆的女人们挤作一团。前野良山火了,哇里哇啦乱叫,命令随行武装人员用枪托打,用刺刀挑。大家突然明白过来,争抢着跳下去。先跳的人摔死了。可人太多,人砸人,人压人,人摞人,却不死。前野良山又命令往人群里投手榴弹。一心求死的人都想挨手榴弹炸,死得痛快些。可手榴弹也有限,总有人活下来。于是,自杀开始了。
乌云妈妈放下背上的孩子,抽出刀,“噗”地一声扎死了怀中的孩子。当她提刀要扎乌云时,乌云吓跑了。小乌云跑了几十米远,见妈妈并没有追上来,停下了。回头一看,妈妈已倒在一堆尸体上,一把刀插在她的胸口,刀口呼呼淌血。小乌云掉头跑回来,扑在妈妈身上大哭。妈妈说:“我身上有咱全家人的照片,你带上,找个日本人,带你找你爸爸去吧。”
艳阳如炙。大把大把的“火苗子”,灼烧着无数个汩汩流血的伤口,灼烧着地上一摊摊的鲜血以及淌出来的肠子……顿时,浓浓的血腥味儿四处弥漫。乌云妈妈满脸是汗,痛苦地对乌云说,她渴。小乌云找到一个军用水壶,灌些地上的血水,给妈妈喝了。妈妈说:“找找你姐。”小乌云爬过一堆堆尸体,发现姐姐还活着。可是,姐姐被十几个大人压在下边,她拉不动。小乌云跟妈妈撒个谎:“我姐死了。”乌云妈妈的呼吸弱了,可她还惦记她的儿子。她指指山上,让乌云看看两个弟弟。小乌云拼力爬上大沟,看见了她的二弟。二弟趴在一个牛车上,鲜血染红了半面脸,早就死了。小乌云告诉妈妈,二弟死了,大弟没来。妈妈听了,似乎要说什么,只张张嘴,咽气了。
这就是著名的“葛根庙事件”,在那个曲里拐弯的大沟筒子,1100多日本人死于“大自决”。
妈妈死后,小乌云在死人堆里呆了两天两夜,饿了吃干粮,渴了喝血水,后被“中国妈妈”救了。乌云是“聪明”的意思,是蒙古族妈妈给她起的名字,她的日本名字叫立花珠美。后来,立花珠美成为新中国第一代大学生,全国三八红旗手,第八、第九两届全国政协委员,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通辽市人大副主任。她现在惟一的工作是:致力于中日两国人民世代友好。
8月15日,就在乌云一家几近灭绝的第二天,黑龙江依兰县北靠山屯的松田千卫,一点血腥的气息都没闻到。日本开拓团民,大都把“过剩”的土地转租给中国人,他们躺在炕头吃租子。松田千卫不。这个松田千卫,不时还要“身体力行”呢。这天早上,她拿起镰刀就走。她要亲自割点草,编些草袋子。
中午,松田千卫正干得起劲,部落长关清治的喊叫从“哗啦哗啦”的草缝隙中钻了过来,很刺耳:“别割啦!日本战败投降了,赶快回家做好准备,我们往哈尔滨方向撤退,下午就走!”松田千卫愣了半天,“静音”一样,突然回过神来,丢下镰刀,撒腿就跑。松田千卫的心像给冰块激了,猛地蹦起来,突突突狂跳不已。匆忙之中,这位日本妇女带上三天的干粮,背上6岁的孩子就走。在逃难的队伍中,她如同一个卷在浪涛中的鹅卵石,“顺流而下”。
越走越害怕。
“步人后尘”的这支队伍,看不到前边逃难人怎样的狼狈,却看到她们生命的“标本”:树棵里,草丛中,壕沟边,都能碰到自杀的日本人。背上的女儿“哎呀”一声叫,松田千卫才看见,前边几步远的地方,一位妇女倚树而死。她的白衣服早已被鲜血染红,一把尖刀插进胸口。松田千卫只好绕过去。“哎呀——!”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