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向岸边。
岸边已站着许多人。看着棺材里的内容,大家静了身子,都不吭声。有个胆大者走下台阶,抻长脖子往棺材里端详,端详一会儿,大声说:“是个活人!”大家赶紧凑近脑袋细看。他们看到棺材里的老头儿弓着身子,眼睛不弹开却拚命嚅着嘴巴,周边的须髯被带得一动一动的──果然是个活人。
这个有点驼背的老头儿后来被人们唤做五一爷。
五一爷被人送到医院,挂了一瓶盐水,吃过几顿饱饭,就缓过劲来。那两天里,他对医院留下了好的印象──有床睡,身上还盖着白净的被子;有饭吃,到三餐的点儿护士会把饭菜送来。五一爷想不出还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后来医院让他走人,他很不乐意。医院说,这两天的钱都掏不出来,你还想住下去?五一爷说,我出了你家的门就没地方可去,最后还会饿死,饿死了别人还会把我送到这儿来。医院说,我们真是倒霉,遇上你这么个说话的人。五一爷说,你们行行好,给我一个活儿干,我做什么都行。医院考虑一下,刚好太平间里缺人,便把他留了下来。
从此五一爷把许多时间花在太平间里。在这儿,他见到了各种各样的死人,也学会了听各种各样的哭声。一阵亢亮的哭声传来,那是下辈在哭一位上岁数的老人。一阵揪心的哭声传来,那是一个女人在哭自己的男人。还有一种哭声,被剪成一段一段,不能一气到底的,那兴许是一个小孩死掉了。每回外面哭声响起后,很快会送进一具尸体搁在水泥台子上,由他稍加收拾,譬如擦一把脸、换件衣衫什么的。这些尸体呆不了太久,便会被亲人取走,放在家里吹打热闹一番,然后被送到更合适的地方长眠。也有的尸体一时不领走,静静地躺着与他为伴。这时五一爷便会坐在凳子上,取一支烟点上,让烟雾在幽凉的屋子里蹿来蹿去。在烟雾中,五一爷有时会想起些远远近近的事儿,有时什么也不想。
后来,外面闹起了运动,动静越来越大,死人的事也越来越多。五一爷不能老呆在尸房里了,他得拉着板车出去拣尸。他拣过被揍死的,拣过自杀的,还拣过被枪毙的,这样他就见过许多不一样的脸。被揍死的脸一般扭来扭去的,身子还缩得很小,不容易抻开。被枪毙的脸色大多白灰灰的,看上去平静一些。有一次他遇到一具被枪毙的身体,腰部裂开一道长口,说是被掏了肾子和肝子,但他脸上仍是平静的。不平静的总是那些自寻短见的脸。他见过一具投河的,捞上来时身体已经发绿,肚子鼓鼓的,使劲一戳,口中竟蹿出很重的臭气。嘴巴周围的肉呢,使劲扭来扭去,眼皮还撑着不肯松落。还有一回,他遇到一具吊脖子的,说是刚参加了一个批判会,跪在地上,人们排着队往他脑袋上吐口水。他脑袋被剃光了,容易打滑,口水就淌到眼睛和嘴巴里。回家后他把脑袋挂在绳套里,还好几天不让别人发现,结果让老鼠拣了便宜,它们顺着绳子爬下来,在脑袋上咬出七道八坑来。等到五一爷去收尸时,那张脸已像揉成一团的破布。
五一爷干活的时候,少不了跟女尸打交道,也见过许多光身子的。他搬弄她们,收拾她们,有时也擦擦洗洗的,但从没什么念想。女人断了气,再好的身子也变成腐肉。这时真敢有什么念想,那是把自己往畜生堆里推。
如此一年一年地过着,五一爷习惯了一个人的独处,也习惯了别人异样的眼光。别人碰见他,有的会远远躲开他,有的会淡淡招呼一声。每回遇到这种情形,他就想用不了多久,你们会来找我的。果然不久,他们中的一个会哭丧着脸跑来求他帮忙,塞给他香烟,还塞给他红纸包。这时五一爷不多说什么,把该收的收了,把该干的干了。
五一爷知道这样的日子会追赶着往下走,直到自己彻底老去。他从没想到自己也能摊上一件意外的事儿。所以当他随王红旗走进屋子、把眼睛搁在洞孔里时,他真的吃了一惊,脑子也变得忙乱。他想,原来我眼神儿没有老掉呢。他又想,我有多少年没见过女人的活身子了?这么想着,他心里有些慌了。
接下来的几天,五一爷常常走神儿。他在尸房里听到外面的哭声,以为死了一个丈夫,结果抬进来的是个老太太。下一次听见哭声,料定是一位老人,不想送进来的是个年轻后生。哭声散去后,尸房里静了,他就坐下来抽烟。烟雾中,会出现一只白嫩的身子。那身子轻轻扭动,溅出许多水珠。
下班回到宅院小屋,五一爷自己给自己做饭。饭是简单的,一碗米线或者一碗杂菜泡饭,只要烧得烂一些,放在胃里舒服就行了。吃过饭,他脱了衣裳剩一条裤衩,自己给自己擦澡。擦澡的时候,他又记起那只白嫩的身子。他沉默一会儿,叹口气,对自己说:你就是想做点孽呢!
五一爷想再见见那只身子。
下一天五一爷傍晚回家,在院子里堵住王红旗。五一爷说:“兔崽子,想再看电影吗?”王红旗弄不清底细,就说:“没这个打算呢。”五一爷说:“我给兔崽子钱,兔崽子去看。”王红旗盯着五一爷,不吭声。五一爷说:“兔崽子拿了钱,还可以买零食吃,让眼睛嘴巴一起高兴。”王红旗仍不吭声。五一爷说:“然后我上兔崽子家,跟上回一样。”王红旗嘻嘻一笑,心里踏实了,引着五一爷往家里走。
进到王红旗睡屋,五一爷驼背的身子往前一蹿,一下子粘在板壁上。王红旗想,他的动作真快。又想,他的身体趴在墙上,有点像鞠躬呢。
这时外屋响起“吱”的推门声,王红旗没有听见。接着响起叫唤的声音,王红旗也没听见。随后,睡屋的门被轻轻推开。王红旗扭头一看,父母同时站在门口,身子钉子一般,脸上堆着迷乱的神情。
三
五一爷回到自家屋子,闩上门,准备做饭。他用的是煤油炉子,刚要点火,发现火柴盒是空的。转身另找一盒,却想不起哪里去找。他知道自己脑子有点乱。这时门外响起邻居们的说话声,相互搭着腔,越聚越多。随后门上响起一阵敲门声。五一爷稳住身子不动。门上的声音很快加重了,变成擂击声。五一爷迟疑着手脚,前去拉开门闩。门外扑进来一阵风,还没看清什么,五一爷脸上已挨了一巴掌。那巴掌还要再打,被旁人拿住,劝出了门外。
打人者是大真小真的父亲。他瞪着眼,气喘吁吁的说不出话。劝他的人说:“你不能老打他,多打几下,他瘫在地上,你就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弄好了。”旁边有人说:“不打人了,那你说说接下来怎么弄好。”劝架的人说:“这我得想想。”旁边的人说:“你想吧,你再想也想不到这老头儿如此混蛋。”又有人说:“这件事不能便宜了他,得让他出钱。”有声音跟上来说:“这叫罚钱。”一个女人声音说:“罚钱是小事,要紧的是大真小真以后怎么做人呀。”另一个女人说:“这老头儿八成摸准了大真小真的洗澡时间。姑娘家爱干净,一下班就要洗澡。他自己整天在死人堆里钻来钻去,倒可以不洗澡的。”
劝架的人说:“你们先不要说这些。我觉得五一爷应该站凳子批斗,这种缺德事不批斗,咱们院子成什么样子了。”大家静了一下,纷纷说好。劝架的人说:“咱们得让他站三天,一天两天累不着他。”大家点着头说:“三天里除了吃饭睡觉,不能让他歇着。”
有人取了一张四方板凳放在天井里,又有人去叫五一爷出来。五一爷还没做好饭,不愿意出来。大家说:“你先站吧,站完了再吃饭。”五一爷还想说什么,被几个人架出门,扶上板凳。五一爷站在高处,有点不知所措。他看见那么多邻居站在那儿,一边说话一边看着自己。一些人手里还端着饭碗,扒一口饭抬一下头。随后,他看见一个邻居手里拿着一块纸板,走到自己跟前踮一踮脚,高喊了一声。另一个高个子邻居应声从人群里出来,接过纸板一抬手,挂在自己脖子上。五一爷不识字,低头瞧了瞧,认得纸板上有三个字。
天暗下来,邻居们散去大半,剩下的多是孩子。孩子们在天井里晃来荡去,舍不得就这么离开。那个叫猴脸的孩子走到板凳前,仰起头说:“五一爷,知道这上面是什么字吗?”五一爷摇摇头。猴脸响亮地说:“我认识,是‘耍流氓’。上次考试我把耍写成了要。”大家嘻嘻笑起来。笑声中有口哨响起,那是阿福嘴里吹出来的。阿福说:“知道耍流氓是什么意思吗?”大家不吭声,有些兴奋地瞧着阿福。阿福说:“你们别他妈的瞧我呀,我又没耍过流氓。”大家又嘻嘻笑了。
五一爷站到天色黑透,才下凳子回屋。第二天上午,五一爷又被人叫出来站凳子。他先站在一个阴凉地方,后来太阳慢慢移过来,罩住他的身子。日光中,他脑袋上渗出许多汗珠,顺着身体往下爬,还没爬到凳子,已被晒干。他有些口渴,想下来喝口水,看看宅堂上几个女人,忍住了。那几个女人是闲人,坐在那里做着针线活儿,眼光不时瞟过来。
过去大半个上午,宅院大门突然跑进一个人,见到五一爷,哭丧着脸说:“五一爷,那边出人命了,你得赶紧过去!”五一爷摇摇头说:“现在我走不开呢。”那个人说:“死的人是我弟弟,我弟弟死了。”五一爷说:“现在我真的不能离开。”那个人说:“我弟弟是昨天死的,身体已经往外淌臭水了。”五一爷指指宅堂,说:“你得跟她们说去。”那个人就到宅堂上去说。五一爷看见那几个女人先是使劲摆头,后来不摆了,凑了脑袋说话。说了一会儿,女人们站起身,领着那个人走过来。女人们说:“五一爷,你先跟着他去吧,他弟弟身上冒臭水了。”女人们说:“五一爷,你下午不用站了,明天也不用站了。”女人们又说:“不用站了只好罚钱,这是没办法的事。罚来的钱不会乱花的,我们商量了,准备用来唱一场鼓词。”
过了两天,宅院里来了一位瞎子词师,据说唱功不错。吃过晚饭,大家在宅堂摆上一张方桌,又引来一盏电灯挂在高处。词师被人扶上桌子坐下,手捏木筷在牛筋琴和扁鼓上来回一敲,又抖开嗓子一试,果然了得。不一会儿,宅堂上和天井里已坐紧了听客,大门口还不断走进闻声而来的人。大家手摇扇子,远远近近的打着招呼。孩子们扎成一堆儿,嘻嘻嘿嘿地说话。
词师唱的是《林冲逼上梁山》。他唱过高衙内调戏林冲娘子,又唱过林冲误入白虎堂,忽然止了。原来已是场中休息。一些人起身走动,顺便上一趟茅厕。一些人继续坐着,扯些闲话。闲话从林冲娘子出发,很快来到大真小真身上。一个宅院外的人说:“光听说大真小真,还不认识。你们指给我瞧瞧。”一个宅堂内的人说:“刚才我看了一圈,没见着五一爷,也没见着大真小真。”宅院外的人说:“我这个人好奇心强,挺想知道眼下他们在干什么。”旁边几个声音说:“你这个想法我们也有。”宅院内的人就勾勾手,招来几个孩子,在他们耳边说几句什么。
几个孩子跑开去,不久又跑回来。一个孩子说:“五一爷开着窗户,可不开灯,八成躲在屋里听唱词呢。”另一个孩子说:“大真小真的灯倒亮着,我贴着耳朵听了半天,里边什么动静也没有。”还有一个孩子说:“我还看了王红旗,他被他爸关在屋子里,不准随便出来玩呢。”大家脸上的光就有些淡。宅院外的人说:“我这个人好奇心强,我还想知道五一爷看到的究竟是大真还是小真。”旁边几个声音说:“你这个想法我们也有。”宅院内的人摇摇头说:“谁知道呢,一笔糊涂账哩。”
鼓词唱得热闹的时候,大真小真确实呆在屋子里。
不大的屋子,门窗都关严实了,但外面的声音一阵阵渗进来,使空气更热。一架电风扇呼呼吹着,冲得板壁上的挂衣一摇一晃。挂衣的旁边,那只惹事的小洞已被堵上。
她俩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倚在床头,静着身子不愿意说话。因为不说话,耳朵就更虚空了。门外的唱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把她俩的心揪得一会儿紧一会儿松。
这几天,她们过得昏暗。她们知道,自己遇上了以前从没遇到过的日子。
出事那天晚上,姐妹俩都哭了。她们料不到这种事会沾在自己身上。一想起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脱衣裳、打肥皂、抚摸揩洗,她们的脸不禁一阵白一阵烫。在冷冷热热中,她们恨起了人。她们恨王红旗,恨五一爷,也恨父亲。父亲的脑子真是不够用,本来这种事可大可小的,但他没有把事情收住,反而让事情一路滑出去。现在,她们在宅院里的人眼中,只怕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事情不仅仅这样。过了一些时间,两个人心里悄悄发生变化,长出了枝枝杈杈。大真知道,自己身子没有被偷看,被偷看的是小真身子。大真在一家小印刷厂上班,按件计酬的,所以她每天都要多做一些,下班比较晚。即使回家不晚,她也不会马上洗澡,一般依着习惯让小真先洗的。出事闹将起来的时候,她刚踏进家门不一会儿呢。对于这一点,她心里有数。她想小真心里也有数。
大真的心境得到了改观。早上起来,两个人照常相互扎辫子。大真站在后面望着镜子里的小真,几乎能从她的脸上看出虚慌来。大真试着跟往常一样,捅一下小真腰眼,小真不笑。她又捅一下,小真仍然不笑。大真就轻轻摸一下小真的脑袋。这一摸意味深长,有安慰的意思,也有不说出真相的暗示。
大真想好了,她情愿让别人猜来猜去,也不会把谜底抖开。小真已经够难受了,这时再说什么,等于使力把她往水坑里推。要对付那么多的眼光,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当然,有一个人大真不能让他蒙在鼓里。这个人就是许上树。她得赶紧告诉许上树,自己什么事也没有。
四
许上树属于脸上老禁不了青春疙瘩的那类人,长得有些壮高。大真和他认识是在电影院里。大真记得那是一部阿尔巴尼亚电影,托人只买到一张票,便独自去看了。电影刚开始,大真就觉得不痛快,因为她前排竖着一颗硕大的脑袋,而且左右晃动。大真不能从这颗脑袋上方越过去,便侧着脖子看。侧了一会儿,那颗脑袋歪过来,挡住她的视线。大真只好避向另一侧,不想那颗脑袋很快跟着移回来。大真拍一下前面肩膀,示意不要乱动。那颗脑袋扭后瞧她一眼,听话地静住了。静了片刻,突然又扭过头说:“咱们换个座吧。”大真没有这个意思,却见那人已站起走出排座,停在走道上。大真只好起身走出来,在黑暗中与那人一交身,走向他腾出来的座位。接下来的时间,大真能感到背后一双目光在自己的头发和脖子耳朵上来回摩挲。大真眼睛盯着银幕,心里已漏了神儿。
电影放完,灯亮了。大真顺着人流往外挪步,挪到走道上,与那人挤在一起。两个人的腰部差不多贴住了。大真紧着身子,眼睛不敢乱动。很快人群松了,他俩的身子脱开,大真突然抬一下眼,她看见那张脸上有许多青春疙瘩。
第二天下班,大真出了厂门,见不远处停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上跨着那位青春疙瘩。大真心里一跳,低了头赶紧朝前走。走出一些路,后边追上那辆自行车,冲到前面猛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