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现在有了约束你的权利了。
阿原说真是可恶,我们在一起就没有痛痛快快过。一开始是担心康赛,现在又担心什么妻子。
有一天,阿原刚到不久,一个女人就黑着脸出现在门口。阿原一愣,强打起笑脸迎上去说,你怎么也来了?我的心跳开始加快。
那女人不由分说,狠狠扇了阿原一个响亮的巴掌。我没想到,高高大大的阿原竟忍气吞声地接受了那一巴掌。现在,她向我走来了,我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可她却只上上下下看了我一阵。什么老家的亲戚!当初我一看就知道你们在玩什么把戏!聪明的话,赶快从这里滚出去。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
走过阿原身边时,她丢下一句,我早就跟你说过,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要太过分,否则大家都没得玩儿。
阿原就这样乖乖地被她押回去了。
我半天没有回过神来,简直难以置信,阿原跟她就是这样生活的吗?
过了几天,康赛和晏子来了,晏子带来阿原给我的一封信。
小西:
上次很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在后面跟踪我。我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再来陶乐了,不为别的,我只是不允许任何人来伤害你。小西,请不要因此看不起我,我们其实是同一种类型的人,为了自己的理想,不管不顾,忍受一切。只不过,我们的理想不一样,但理想本身没有高下之别。当然,在你面前,我不用解释太多,你是个多么聪明的小姑娘。我还有一个请求,你不要因此而恨她,鄙视她,也许她也有她的理想,也许她也正在为实现她的理想而奋不顾身。让我们大家尊重彼此的理想吧。
我还会尽一切可能关照你的,你最好跟晏子常联系,我会委托她帮我办些事情——是有关你的事情。
小西,为我祈祷吧,希望我的事业早日强盛起来。到那时,我就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我就可以做一切我想做的事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成功的人才可以为自己狡辩——为自己的卑劣,虚伪,阴谋,等等。
多保重。
康赛冷不防一把将信夺了过去。匆匆看完,康赛抬头盯着我看了一阵,又慢慢低下头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挤出一根,浓烟滚滚地抽起来。
他的烟抽得更凶了,劣质烟,难闻,呛人。也许他该戒烟了,我总觉得劣质烟与潦倒和堕落是紧密相连的,所以我不喜欢看到一个男人大抽劣质烟。我拉上晏子去摘菜。我说晏子,让康赛戒烟吧。晏子说我早就说过不知多少次了,没用,过段时间再说。这段时间他情绪很不对头,他的树林没有了,人家已经开始施工了。我倒有个打算,我想趁这个机会说服他到阿原的公司里去上班,又怕他不愿意,你能帮我说一说吗?
我有点为难,我说阿原以前就跟他说过这个,他也去干过几天,最后他走了。
现在不一样了小西,我怀孕了,我想生下这个孩子。
啊?!
我知道他们一直很窘迫,阿原开给晏子的工资并不高,康赛一直在经营着树林,压根儿就没想过挣钱的事。难以想像康赛当父亲的样子,他拿什么养活他的孩子呢?他有这个心理准备吗?我记得康赛是不喜欢孩子的。他说我很害怕面对一个孩子,我在孩子面前会束手无策。人家都说孩子是纯洁的,我却觉得孩子很狡猾。他说他家隔壁就有一个孩子,看见他就叔叔长叔叔短地喊,却经常趁他不注意就拔掉他自行车上的气门芯,害得他上班迟到。
一个孩子!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是啊,所以我才希望他去上班嘛。趁他现在无事可干,赶紧将他逼上一个岗位,就算是被逼就范,他也会慢慢习惯的。
你别忘了他以前也是有工作的,但他自己辞职了。
那是以前,现在他就要做父亲了,他要养活自己的孩子。孩子会改变一切的。也许是怀孕带来的反应,晏子看上去温柔无比,信心十足。
康赛知道你怀孕了吗?
不知道,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万一他不同意要这个孩子怎么办?
晏子突然哭起来:小西,我跟康赛快不行了,我觉得他不再喜欢我了。可他天性忠厚诚实,他做不出弃我而去的事情,就天天惹我,伤我。我跟他讲我的同事在怎样生活。他说我羡慕荣华富贵。我说要去自修一张大学文凭,他说我虚荣透顶。我为阿原的公司撰写连载小说,他说我奴颜媚骨,自甘堕落。我定期给父母打打电话,他说我只知道家长里短。我要是和他吵架,他就比我还凶,说我就这个样子,你看不惯你走啊。他巴不得我主动提出跟他分手,所以我就想要一个孩子,我想要孩子来帮帮我的忙,否则我们真的完了。我不甘心哪小西,我什么都丢下了,千里万里地跟着他来到这个地方,我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跟他完了,我真的不甘心。
我能怎么办呢?我什么也帮不了她,我只能伸出手去,帮她拢一拢因为痛哭而散乱不堪的头发。
开饭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康赛不见了。晏子也不吃了,拎起包就走。我记得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不会突然生气,也不会突然做出莫名其妙的事情,他的脾气越来越大了,我心里隐隐升起一丝担忧。
一个早上,我刚刚起床,习惯性地打开大门,想要放进来一些新鲜空气,却见康赛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看样子他很早就出门了。
小西。他只喊了一声,眼泪就哗哗地掉了下来。我的心揪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抱住他,抚摸着他的头发。
不要急,康赛,慢慢讲,发生了什么事?我被一股巨大的不祥笼罩着,我听见我的声音在发抖。
小西,晏子她想要生孩子。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大概晏子已经跟他摊牌了。我在心里迅速盘算开了,我是应该站在晏子一方帮她说服康赛呢?还是马上站到康赛一边帮他去说服晏子?
小西,我不能有孩子,我这样的生活怎么能有孩子?孩子是应该由阿原他们那样的人去生的呀。晏子她怎么可以中途变卦呢?她为什么要逼我去做我做不到的事情呢?她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她是想要置我于死地呀。康赛已经有点歇斯底里了。
康赛,她想做你的妻子,做你孩子的母亲,她想一辈子和你相依为命。这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呀,你当然也有你的道理,但你还是要尽量去理解她。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她带回来吗?你以为我真的那么爱她?你以为我真的急着和一个刚认识的女人去同居?
不等我开口,康赛猛地转身走了。似乎他到我这里来,并不是想听我的意见,只是想来倾吐一下而已。
又过了两天,康赛再次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手里托着一个好看的仿水钻发夹,太阳底下栩栩生辉,漂亮极了。他说小西,送给你。
很便宜,但它是我的全部财产。你看,我把我的全部家当都送给了你,慷慨吧?康赛今天看上去心情很好,发自内心地笑着。
他不让我写作了,非要拖我出去散步。看看陶乐不大的园田,康赛说也许我不该去参加那个颁奖会的,我要是不去,我们现在肯定还在快快乐乐地开荒,等待好收成。正是从颁奖会回来以后,事情就跟着一步步变化了。
依你说的,出去开一个会就让陶乐摇摇欲坠,好像陶乐是在真空里存在一样。陶乐的房子是不够坚固,但如果人的内心勇于坚守,又有什么可以摧垮陶乐呢?
我听出来了,你是在批评我,我是错了,但我错得有理由。我不能告诉你这个理由。
我继续向康赛讲我的计划,我准备提前去西部,听说今年的摘棉花大军来势凶猛,我怕去迟了找不到差事了。
小西,走下去吧,总有一天,你会走到你的目的地。
你呢?你会跟我去摘棉花吗?
这次我就不跟你去了。小西,你信不信,我会永远留在陶乐,哪一天你们都走了,就剩我一个,我一个人永远留在陶乐。
像上次一样,康赛说完,掉头就走。他仍然穿着那条四季不变的牛仔裤,天冷的时候,在里面塞上棉毛裤,看上去圆鼓鼓的。天热的时候脱掉棉毛裤,裤管就显得空空荡荡,给人一种饥肠辘辘的感觉。他正向通往市区的大路上走去,一阵风吹来,他的长发有气无力地飘起又落下,似乎大风有意要把他的长发理顺,想了一下又甩开手懒得理了。
然后康赛就再也没有露面了。
大概是过了一个星期以后,晏子急赤白脸地跑来了。她一进门就问我,康赛在你这里吗?我说他没有来啊。晏子软软地蹲下去,哭了起来,她的声音很细,很无力,我听出了绝望。
康赛昨天晚上就没回家,我想他肯定在陶乐,他没有地方可去,他只会在陶乐。小西,你帮我找一找啊小西,我害怕,害怕极了。
我也紧张起来,如果他在陶乐,他为什么不来见我?难道他直接去田里了吗?我拉上晏子来到外面,田里没有,房前屋后都没有。
我说晏子,他会不会去找阿原了?会不会去找树林里认识的那些朋友了?
不会的,他跟阿原老早就不来往了,那些朋友他也不知道人家住在哪里。停了一会,晏子小声说昨天晚上我们又为孩子的事情吵了一架。
我和晏子发疯般奔跑在陶乐,我们找遍了每一个沟沟坎坎。突然,我发现村里人像听到什么召唤似的,叽叽喳喳地向一个方向跑去。起初我没什么反应,我挺讨厌这些爱凑热闹的人,慢慢地,我听到他们在议论,哎呀,吓死人啦,一只手泡在血水里,血流了一地。哎呀,很年轻的一个人,怎么就敢做下这种事情。
转眼一看,晏子也正灰白着一张脸,惊恐地瞪着我。我丢下她,拔腿奔了过去。没跑几步,我的双腿就开始打颤,我在心里大声祈祷,康赛,千万不要是你呀,康赛,你别吓我呀。
三四百米的距离,我却踉踉跄跄永远跑不到头似的。天哪,我该怎样形容这一切啊。康赛的一条胳膊几乎浸泡在血水里,脸色苍白,目光涣散。我抱着那只胳膊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嚎叫过后,我突然没有眼泪了,我想我不能哭了,我得抓紧时间想办法,我要救活康赛。我不能再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了,我央求围观的人帮我将康赛扶上我的背。我得把他背到路边上去。有人要替我背,被我坚决拒绝了。康赛的脑袋软软地耷拉在我的肩头,一个好心的人紧跟在我身边,高高地举着康赛受伤的胳膊。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能让康赛的血流得慢一点。我一边气喘如牛地走着,一边不停地说康赛,你要坚持住,我一定会救活你的,你死了我也不要活了。康赛,你听见了吗?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们都不要死,我们要好好地活下去。我们不能暴尸他乡啊康赛。
我突然想到另一个重要的问题,我的钱够吗?快到路边的时候,乱糟糟的脑袋里突然响起一声火车的汽笛声。我猛地想起带我进入新疆的那列火车,还有火车上热心快肠的唐医生。对,去找她!
救护车很快就赶到了,载着我们飞一般地向新疆医学院附属医院驶去。一路上,我死盯着康赛不放,生怕稍不注意,康赛就从我的眼睛里消失了。我一路不停地喊:康赛!康赛!还好,康赛是积极的,他只是太疲乏了,只要我的喊声一停止,他强撑着的目光又迅速黯淡下去。
到了!还在门口,就有急诊室的医生们面色严肃地出来迎接,好了,康赛有医生了,康赛有救了。
我终于找到了唐医生。她像是刚刚做完了一个什么手术,满头大汗,正在摘掉帽子和口罩。我一看见唐医生就哇地一声哭开了。唐医生,你还记得我吗?求你快去救救康赛吧,康赛是为我而死的呀。康赛死了我也不要活了。我不知道我究竟说清了自己的意图没有,唐医生瞪大眼睛看着我,我想她一定认不出我来了。我擦擦眼泪鼻涕,拢拢头发,说唐医生你不认识我了?我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呀。唐医生总算醒过神来,一根手指指着我说噢,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南方姑娘对吧?快告诉我,什么人要死啦?我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康赛,是康赛。唐医生问是你什么人?我脱口而出:是我男朋友。
康赛终于活了过来。他流下了两滴眼泪,然后就闭上眼,拒绝看我。下午,一丝懒洋洋的阳光照上了他的脸,我怕光线太强,刺伤他的眼睛,从床的一侧转向另一侧,用身体替他截住光线。
我很惭愧,我太无能了,连死都不会,我还会什么呢?我真的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不仅是个废物,还是别人的累赘。
康赛!我猛地抱住康赛的头,声泪俱下: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对不起,小西,我又给你惹麻烦了,我本来不想这样,但是,我……我别无选择。
阿原也来了。他先是紧张地观察了一阵康赛,看看可能没有生命危险时,他居然笑了一下。我瞟了他一眼,扭过头去。
阿原放下一张支票说,你们也闹够了,也许我该出来管管你们了。
我想把那张支票扔到他脸上,但仅仅是想了一下而已,我们确实需要那张支票。
十
阿原又来了,他不是来看康赛的,他站在病房门口,一脸严肃地冲我招手。我看了一眼康赛,他闭着眼睛,他又睡过去了,他似乎很困,总是处于昏睡状态。
快去照看一下晏子吧,她在妇产科手术室。
她在那里做什么?我使劲挣开他,我放心不下康赛。
你是装傻还是真的无知?晏子把孩子做掉了。
心里头仿佛滚过一个闷雷,我无知无觉地被阿原拉着走,感到脚下轻飘飘的,就像走在棉花垛上。阿原带我来到一个地方,手术室三个鲜红的大字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晃了一阵,竟变成三个火球似的东西向我飞来了。我本能地一让,人就软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阿原正抱着我,使劲掐着我的虎口,薄薄的皮肉已经青紫一片。
听我一句话,等这阵过去了就回去好吗?一切都尝试过了,够了,有什么必要拼着命坚持下去呢?
身上一阵阵冒着虚汗,我没有力气跟他说话。我说我留下来等晏子,你去看看康赛吧。
不要管他,他死不了的,动不动就死,死有什么了不起,死能吓倒谁?我要像他这么狗熊,早死了几百回了。
不一会,晏子煞白着一张脸出来了。一见我,晏子就哭了。
小西,你去跟康赛说,孩子没有了,再也没有谁去逼迫他了,再也没有谁要他负责了,他自由了。
走,这里不是伤心的地方。阿原一手牵着晏子,一手拉着我,我们拦了一辆车,来到康赛和晏子的家。
我还是第一次来到他们的家。一间小小的平房,一边地上搁着床垫,床垫旁边码着一圈书;一边地上放着简易煤气灶,两只碗,两双筷子,两只盆子。在床垫和厨具之间,摆着一只大口瓷瓶,插着一束正在凋谢的野菊花,是晏子那天去陶乐时采来的。她说从现在起,我要多采些鲜花回来,要多看些美丽的画片,我要生一个漂亮又聪明的孩子。门背后,果然贴着一个笑容满面的洋娃娃,晏子说过,我就喜欢看蓝眼睛的洋娃娃。
阿原丢下我们就去公司了,他总是很忙。
晏子在床上嘤嘤地哭了一阵,突然坐起来。
我不哭了,我为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