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康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康赛继续说我也想过送你一件不花钱的礼物,送你一首诗啦,给你做个什么小手工啦,你知道我肯定能做得出来。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那些东西表达不了我的意思,我一定得用最俗气的方式送你一个礼物。刚好,我得到了一笔钱,我想我一定要了了这个心愿。
你给晏子送了什么礼物没有?
我把我整个人都送给了她,这个礼物还不够吗?
我短促地笑一下,心里却像挨了一闷棍似的。他送了我七条裙子,然后他就把他交给了她。望着这些裙子,我的激动顿时化为乌有。
康赛,给我讲讲晏子吧,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其实我在信上已经差不多向你介绍完了,印刷厂职工,文学青年。对了,还有,不喜欢县城的单调生活,两年前曾有一次离家出走的历史,但仅仅走了一天,第二天就回来了。我问她当时想走到哪儿去,她说没有目的,只是随便坐了一辆长途汽车,路上遇到一个跟她搭讪的人。那人请她吃了顿饭,她以为这就是旅途上的浪漫奇遇,没想到那人不怀好意,马上就要给她去登记一个房间,她吓得跑进了派出所。回来后就老实下来了。所以她特别佩服你,觉得你一个人在外面闯来闯去真不简单。
既然这么胆小,又怎么敢跟你跑这么远呢?
我这人可靠呗,她老早就通过那些杂志把我的来龙去脉弄得清清楚楚,我什么时候出生,籍贯哪里,在哪里上过学,连家庭地址都有,掌握的资料比我的户口簿上还齐全。
她这么喜欢你的诗吗?
是啊,我也觉得难以置信,我问过她,她说了一句话,我觉得很实在,也很可信,她说自从那次不成功的离家出走后,她就开始想要一个外面的朋友。她再也不喜欢身边那些熟悉的面孔了。可她的接触面实在太有限,在两点一线的生活轨迹中,偶尔见到一个陌生人,对她来说就是一件无比兴奋的事情,也是无限向往的事情。可是,怎样才能交上这样一个朋友呢?她想到了她所喜欢的诗歌,她要以诗歌为媒介,在外面寻觅一个全然陌生的朋友。她之所以选中我,是因为她见过我的照片和简介,心里多少有点踏实感。她说她一开始并没想到一定会和我见面,她准备等诗集做好以后,以通信的方式跟我取得联系,也许做一辈子笔友也未尝不可,没想到颁奖会就在离她那儿不远的地方,所以我们就见面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要好好珍惜呀。
小西,我正要对你说呢。他看一眼自己的房门,压低声说我觉得好奇怪呀,当时在会场上看她,我觉得她很清纯,很热情,有一股让人情不自禁的魅力。可当她走进陶乐时,我突然觉得她变了,她不像是她了,我感觉她的样子跟陶乐有点……怎么说呢?有点格格不入,就像一只鸡蛋,你把鸡蛋放在草窝里,看上去很安全,很相宜;但如果你把鸡蛋放在石头堆里,看上去就非常地扎眼,不舒服,而且让人紧张。我现在感觉她就有点像石头堆里的鸡蛋。
我心里一紧,随即批评他,快别瞎讲,人家不远千里,跟着你跑到这个地方来,你不好好对待人家,还要这样说人家,太过分了。
康赛不理会我的批评,继续说,你不知道,快进陶乐大门的时候,她指着屋子,不相信似地问我,你们就住在这里?我当时真想说,你现在就回去吧,你大概以为我们住的是神秘浪漫的古城堡,再不就是美国风味的林中木屋吧。说实话,小西,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傻瓜,你们只是需要时间而已,你要多想想她为你出的那本诗集。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上恐怕仅此一个。
康赛摇摇头,感慨万分的样子。真没想到!真是突如其来啊!
第二天,康赛和我去开荒,晏子自告奋勇留在家里做饭。不多久,晏子过来喊我们回去吃饭了。
这是陶乐有史以来最最丰盛的午餐,看上去不仅色香味俱全,而且搭配得当。她居然还做了一个巨大的什锦汤盆,里面有香菇,木耳,粉丝,火腿。我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如此豪华的什锦汤盆了。我站着看了一阵,心里突然一沉,赶紧来到厨房。果然,晏子把我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积蓄全都整光了。我的香菇,木耳,竹笋,粉丝,肉松,这是我花了很长时间积攒起来预备度饥荒的。陶乐现在还在垦荒阶段,虽然我们有阿原的支助,但一不小心,还是会闹一点小饥荒的。平时我尽量吃些从地里采回来的东西,即便是动用这点储备,我也不会是这样的做法,这未免太大手笔,太浪费了,我靠在门上,像遭人打劫了一般。
晏子还在谦虚,手艺不好,见笑了,而且,原材料也十分短缺,小西,我们还得去采购一些东西回来才行啊。
这顿饭是我吃得最为心疼的一顿,每吃一口,我都觉得自己是在吃掉陶乐未来的日子。我们已经没什么钱了,地里又没长出东西来,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度日呢?我忧心忡忡地放下筷子。
晏子关心地问我,小西,你吃得这么少,你不舒服吗?
康赛说小西一直是这样,她说她要做一只鸟,你见过哪种鸟吃很多食物吗?
吃完饭,我向他们提议,以后还是由我来做饭好了,他们两个去开荒。
下一顿饭,我做了三个菜,鸡蛋羹,凉拌无名野菜,胡萝卜煲汤。康赛说这才是小西的风格。我看见晏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我知道这顿饭有点寒酸,但没办法,陶乐暂时只有这样的日子。晏子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看看我,又看看康赛。我有点担心,看她的脸色,我就知道,晏子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她的红润与光泽在陶乐是陌生的。
半夜,康赛来到我床边。我正准备告诉他,以后不能随便到我床边来了,康赛却难为情地说小西,家里还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吗?晏子饿了,她下午一直在开荒,晚上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现在竟饿得睡不着了。
我赶紧起床,我记得家里是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的,可我还是不放心地去厨房检查了一遍,确实什么都没有了,我的可怜的储备已被晏子的一顿饭给整光了。最后,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我来到鸡笼前,谢天谢地,鸡窝里正躺着一枚鸡蛋。我拿起来,还是热乎乎的。
康赛靠在墙上看我煮白水蛋,摇着头苦笑起来。
我安慰他:陶乐会好起来的,她也会适应过来的。
康赛拿着煮好的白水蛋进屋去了,我却再也睡不着了。她会适应吗?如果不适应,她会带走康赛吗?或者她独自一人走掉,我不知道我希望看到哪种结局。
第二天,一大早就不见了晏子。康赛不高兴地说,她去上街采购去了,我让她不要去,她偏要去,反正她有钱呗。等她用完带过来的这点钱,也许就该老老实实了。
我忧心忡忡地看着康赛。我从他脸上看不出幸福的光辉,当年,他遇上那个诗配画的女孩时,他满脸都闪耀着爱情的光泽。当我接到他从颁奖会上写来的信时,我以为我又将看到这样一个康赛。我知道他是个里外通透的人,他的所有情绪都毫无遗漏地写在脸上。但这一次,我实在看不出来,不仅如此,他刚刚留起来的糙糙的胡子,令他平添了一股阴郁之气。
我发现有些事情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个样子。康赛开始叹气,苍白的脸上布满愁云。看上去像一个真正的流浪汉。
不要叹气,我宁肯听到你号啕大哭,也不愿听到你唉声叹气,陶乐的确是个朴素的地方,但朴素绝不是穷愁潦倒。
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她居然会饿得醒过来,她的手上居然磨出了血泡。小西,你没有她强壮,你也没有做过体力活,但你不觉得饿,你的手上也没有磨出血泡。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她心底里是排斥陶乐的,对不对?
我想康赛说得对,她跟陶乐还没产生感情。也许她对康赛是有感情的,但正因为这感情,她对陶乐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愤恨。因为陶乐大大限制了康赛对她的爱情,陶乐不允许康赛给她更多的宠爱。陶乐是原始的,陶乐的爱情是深井里的水,必须使劲地摇着井绳,才能打上来一小桶甘甜的井水。如果只是坐在井台上等待,可能什么也得不到。
晏子第二次下地是跟我在一起。她像我当初一样,对农活很不在行,力气不够,技巧更谈不上。观摩了一阵子,她决定学习我的动作,她把锄头高高地举过头顶,在空中划过一条优美的抛物线,再稳稳实实地挖下来。她对这个动作很感兴趣。有点像打高尔夫球!她说。她开始练习这个动作,也许是她的锄头在空中停留时间过长,结果,锄头不仅没有得到更大的助力,反而将她拉得一阵踉跄,险些扑倒在地。
后来,我被一阵尖叫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晏子捂着脸哭了起来。原来,她的锄头不小心挖在一块石头上,一个小石子弹上来,正打在她的脸上。她流血了。
我赶紧掏出手绢,她不理我,丢下锄头回去了。从此,她就再也没有下过地,休息了一两天后,她对康赛说她想出去逛逛。我不能天天在这里挖地,我得出去看看,我来到新疆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新疆什么样子。晏子说这话时口气不太好,憋着一股气似的。康赛为难地看着我说小西你呢?你也跟我们一道去吗?
我当然不会去的,不想当电灯泡固然是一个原因,节约费用才是最最关键的。
饶有兴味地研究他们俩走在一起的背影,我突然觉得康赛跟晏子其实并不般配,晏子是那种有点敦实的个头,像一个醒目的红色感叹号,康赛却像一道虚虚的铅笔画成的线。我想起老妈说过的话:般配的夫妻不到老,这么说,康赛和晏子有可能白头到老?我搞不清自己到底想从他们身上看出些什么。
有天晚上,他们把阿原也一起带回陶乐来了。阿原递给我一个大盒子,他又给我们带晚饭回来了。整块的烤羊排,油馕,手抓饭。晏子欢叫一声,赶紧和我一起收拾餐桌,阿原则和康赛一起到外面去了。
饭桌都摆好了,外面的两个人还没有进来,我和晏子只好坐在桌边等着。
小西,阿原和康赛两个人既然是好朋友,为什么差距这么大呢?你看阿原多神气,多气派,康赛和他比,简直太可怜了,太寒酸了。
你应该听听阿原的说法,他认为康赛比他富有多了。他说康赛拥有的东西,他一辈子都别想有。他还说他自己非常可怜呢。我有点不高兴晏子这样比较康赛和阿原。
康赛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他把诗歌跟生活混为一谈,如果能够克服这个缺点,他完全可以活得更好的。
也许他不觉得这是缺点,也许他觉得像现在这样生活已经很好了。
怎么可能呢小西,我发现你们俩连缺点都很相似,你们都在故意逃避现实。
逃避现实?难道我们现在是活在梦里吗?我一生气,反而望着晏子笑起来。
晏子大概看出我的神情不对头,笑一笑不做声了。
默坐了一会,晏子突然说小西,不知道阿原的公司还招不招人,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到阿原的公司找份工作,我觉得无论如何,首先得找一份工作,有一份收入维持日常生活。
你跟康赛商量过吗?
这还用商量吗?没有工作怎么行?没有收入怎么行?
住在陶乐的人是不出去工作的,否则我们也就不会住到陶乐来了。
晏子睁大眼睛,就算是住在瓦尔登湖,梭罗也出去打过短工呢。
那是因为他需要钱,如果我不需要钱,我为什么要出去打工呢?住在陶乐,并不是时时都需要钱的。只要我们的田里长出东西来,我们就有东西可吃,就可以不依赖金钱生活,至于衣服之类的事情,你知道,一件衣服如果真要把它穿破,得好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呢。晏子睁大了眼睛。
晏子也没跟康赛商量,就直接在饭桌上向阿原提出工作的事情来。康赛大吃一惊,怎么,你要出去工作吗?晏子理直气壮,不工作怎么行呢?不工作会饿死的。
康赛的脸马上变了。晏子赶紧说我的意思是说,我出去工作,你呆在家里,我们两个人总得有一个人出去工作呀。不然,我们吃什么?我们真的会饿死的。
我和小西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们怎么没饿死呢?
晏子也急了,她说我并没要求你也出去工作呀,你还过你原来的生活好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到底是冲着陶乐来的,还是冲着乌鲁木齐来的?康赛开始发火了。
好啊,你连这种话也说出来了,那你以为我是冲着哪个来的呢?晏子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饭也不吃了。
阿原赶忙站出来解围,我觉得晏子的想法是对的,事实上我们一直就是这么做的。我不也是陶乐的人吗?可我一直在城里工作,我们不是过得很好吗?现在,陶乐有四个人了,两个人留在陶乐操持内务,两个人在城里工作,我觉得这种格局很好。晏子,你来得正好,陶乐就需要有你这样一个人来刺激刺激他们,不然他们说不定哪天会试着去吃土块的。说完,把筷子塞到晏子手里。
我瞪着阿原,他耸耸眉,令人愤慨地冲我一笑。
晏子抽泣着接受了阿原的安排。阿原说,好像我天生就该给你们这种人安排工作似的。当初我把这份工作交给康赛,康赛居然接不下来,后来又交给小西,小西也不愿干。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晏子,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好结果。
睡觉的时候,我们遇上了一件难堪的事情。也许是分别太久,聊得太带劲了,阿原有点得意忘形。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一边往我房间里走一边说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呢。一开始我也没在意,直到看见康赛那张脸我才反应过来。康赛张嘴瞪着阿原,手上的烟灰一截一截掉到身上。在康赛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阿原脱下外衣,重重地将自己掼在床上。
我想跳起来去关门,又觉得多此一举。我想和康赛说话,转移他的视线,又觉得没有勇气,我只能低下头去,假装没有看见这一幕。我在心里责怪阿原不应该在他们睡觉前走进我的卧室。在此以前,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等到康赛睡着了,再轻手轻脚地溜进去。第二天,康赛照例是要睡懒觉的,而阿原早就出发了,所以,康赛一直没有发现这个秘密。
等我抬起头来时,我看见康赛的眼睛里似乎有一层泪花。我喊他一声康赛,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康赛站起身,向自己的卧室走去。晏子在里面喊,康赛,帮我带杯水进来好吗?
似乎是晏子的喊声提醒了他什么,他猛地回过头来,望着我,我也望着他,我们就这样对望着。晏子还在里边喊,康赛,我要凉开水!
康赛就像没听见一样,依旧两眼直直地望着我。我去倒来凉开水,递给康赛手里。康赛的手冰凉,我想替他捂一会,他反过来捉住我的手,想要说什么,他的嘴唇嚅动了一会,最终什么也没说,放下我的手,进去了。
现在,陶乐彻底安静下来了,我却越来越清醒。我不想上床睡觉,因为我不愿面对阿原身上的变化。吃饭的时候我就发现了,阿原的手上多了一枚戒指。这没什么,我只是不愿去躺在这枚戒指旁边而已。我更不想对他说:取下你手上的戒指!取下来又怎么样,取下来再戴上一枚属于我的吗?对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