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坐了下来,在荃的左侧一公尺处。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荃。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呢。〃荃笑了笑,〃你怎么会来高雄?〃
〃喔。我来中山大学找资料。你呢?〃
〃今天话剧社公演,我来帮学妹们加油。〃
〃你是中山大学毕业的?〃
〃嗯。〃荃点点头,〃我是中文系的。〃
〃为什么我认识的女孩子,都念中文呢?〃
〃你很怨怼吗?〃荃笑了笑。
〃不。〃我也笑了笑,〃我很庆幸。〃
〃你刚刚的动作好乱。〃
〃真的吗?〃荃低声问,〃你……看出来了吗?〃
〃大部分的动作我不懂,但你最后的动作,我也常做。〃
〃嗯?〃
我慢慢反转右手掌,眼睛凝视着掌心,然后微笑。
〃只不过你是左手掌,而我是右手掌而已。〃
〃你……你也会想我吗?〃
〃会的。〃我点点头。
荃转身面对我,海风将她的发丝吹乱,散开在右脸颊。
她并没有用手拨开头发,只是一直凝视着我。
〃会的。我会想你。〃我又强调了一次。
因为我答应过荃,要用文字表达真实的感受,不能总是压抑。
荃的嘴唇突然微启,似乎在喘息。
正确地说,那是一种激烈的呼吸动作。
荃胸口起伏的速度,愈来愈快,最后她皱着眉,右手按着胸口。
〃你……还好吗?〃
〃对不起。我的身体不好,让你担心了。〃
荃等到胸口平静后,缓缓地说出这句话。
〃嗯。没事就好。〃
荃看了我一眼,〃是先天性心脏病。〃
〃我没有……〃我欲言又止。
〃没关系的。我知道你想问。〃
〃我并不是好奇,也不是随口问问。〃
〃我知道的。〃荃点点头,〃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的,不是好奇〃
荃再将头转回去,朝着正要沉入海底的夕阳,调匀一下呼吸,说:
〃从小医生就一直交待要保持情绪的和缓,也要避免激烈的运动。〃
荃拨了拨头发,接着说,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和你一样,都是压抑的。只不过我是生理因素,而你却是心理因素。〃
〃那你是什么颜色的呢?〃
〃没有镜子的话,我怎能看见自己的颜色?〃
荃笑了笑,〃不过我只是不能尽情地表达情绪而已,不算太压抑。〃
〃可是你……〃荃叹了口气,〃你的颜色又加深一些了。〃
〃对不起。〃我有点不好意思,〃我会努力的〃
〃没关系,慢慢来。〃
〃那你……一切都还好吗?〃
〃嗯。只要不让心脏跳得太快,我都是很好的。〃
荃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我的动作都很和缓,可是呼吸的动作常会很激烈。这跟一般人相反,一般人呼吸,是没什么动作的。所以往往不知道自己正在生活着。〃
〃嗯?〃
〃一般人无法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但是我可以。所以我呼吸时,似乎是告诉我,我正在活着呢。〃荃深呼吸一次,接着说,
〃而每一次激烈的呼吸,都在提醒我,要用力地活着。〃
〃你什么时候的呼吸会……会比较激烈呢?〃
〃身体很累或是……〃荃又低下头,轻声说:
〃或是情绪的波动,很激烈的时候。〃
〃那……我送你回家休息,好吗?〃
〃嗯?〃荃似乎有点惊讶,抬起头,看着我。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你似乎累了。〃
〃好的。我是有些累了。〃
荃缓缓站起身,我伸出右手想扶她,突然觉得不妥,又马上收回。
荃住在一栋电梯公寓的16楼,离西子湾很近。
我们搭上电梯,到了16楼,荃拿出钥匙,开了门。
〃那……我走了。〃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七点了。
〃喝杯水好吗?我看你很累了呢。〃
〃我不累的。〃
〃要我明说吗?〃荃微笑着。
〃不不不……你说得对,我很累。〃被荃看穿,我有些不好意思。
〃请先随便坐,我上楼帮你倒杯水。〃
〃嗯。〃
荃的房间大约10坪左右,还用木板隔了一层阁楼。
楼下是客厅,还有浴室,简单的厨房。靠阳台落地窗旁,有一台钢琴。
我走到落地窗前,眺望窗外的夜景,视野非常好。
突然听到一声幽叹,好像是从海底深处传上来。
我回过头,荃倚在阁楼的栏杆上。
〃唉……〃荃又轻声叹了一口气。
我疑惑地看着荃。荃的手肘撑在栏杆上,双手托腮,视线微微朝上。
〃罗密欧,为什么你要姓蒙特克呢?只有你的姓,才是我的仇敌,请你换一个名字吧,好吗?只要你爱我,我也不愿再姓卡帕来特了。〃
〃好。我听你的话。〃
〃是谁?〃荃的视线惊慌地搜寻,〃谁在黑夜里偷听我说话?〃
〃我不能告诉你我的名字。因为它是你的仇敌,我痛恨它。〃
〃我认得出你的声音,你是罗密欧,蒙特克家族的人。〃
〃不是的,美丽的女神啊,因为你讨厌这个名字。〃
〃万一我的家人知道你在这里,怎么办?我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到你。〃
〃如果得不到你尊贵的爱,就让你的家人发现我吧,用他们的仇恨结束我可怜的生命吧。〃
〃不,不可以的。罗密欧,是谁叫你来到这里?〃
〃是爱情,是爱情叫我来的。就算你跟我相隔辽阔的海洋,我也会借助爱情的双眼,冒着狂风巨浪的危险去找你。〃
〃请原谅我吧,我应该衿持的,可是黑夜已经泄漏了我的秘密。亲爱的罗密欧,请告诉我,你是否真心爱我?〃
〃以这一轮明月为证,我发誓。〃
〃请不要指着月亮发誓,除非你的爱情也像它一样,会有阴晴圆缺。〃
〃那我应该怎么发誓呢?〃
〃你不用发誓了。我虽然喜欢你,但今晚的誓约毕竟太轻率。罗密欧,再见吧。也许下次我们见面时,爱情的蓓蕾才能开出美丽的花朵。〃
〃你就这样离开,不给我答复吗?〃
〃你要听什么答复呢?〃
〃亲爱的朱丽叶啊,我要喝的水,你…你倒好了吗?〃
荃愣了一下,视线终于朝下,看着我,然后笑了出来。
〃我倒好了,请上楼吧。〃
〃这……方便吗?〃
〃没关系的。〃
我踩着木制阶梯,上了阁楼。
阁楼高约一米八,摆了张床,还有三个书桌,书架钉在墙壁上。
右边的书桌放置计算机和打印机,左边的书桌堆满书籍和稿件。
荃坐在中间书桌前的椅子上,桌上只有几枝笔和空白的稿纸。
〃请别嫌弃地方太乱。〃荃微笑地说。
我找不到坐的地方,只好背靠着栏杆,站着把水喝完。
〃这是我新写的文章,请指教。〃
〃你太客气了。〃
我接过荃递过来的几张纸,那是篇约八千字的小说。
故事叙述一个美丽的女子,轮回了好几世,不断寻找她的爱人。
而每一次投胎转世,她都背负着前辈子的记忆,于是记忆愈来愈重。
最后终于找到她的爱人,但她却因好几辈子的沉重记忆,而沉入海底。
〃很悲伤的故事。〃看完后,我说。
〃不会的。〃
〃怎么不会呢?这女子不是很可怜吗?〃
〃不。〃荃摇摇头,〃她能找到,就够了。〃
〃可是她……〃
〃没关系的。〃荃笑了笑,淡淡地说:
〃即使经过几辈子的轮回,她依然深爱着同一个人。既然找到,就不必再奢求了,因为她已经比大多数的人幸运。〃
〃幸运吗?〃
〃嗯。毕竟每个人穷极一生,未必会知道自己最爱的人。即使知道了,对方也未必值得好几辈子的等待呢。〃
〃嗯。〃虽然不太懂,我还是点点头。
〃这只是篇小说而已,别想太多。〃
〃咦?你该不会就是这个美丽的女主角吧〃
〃呵呵,当然不是。因为我并不美丽的。〃荃笑了笑,转身收拾东西。
〃你很美丽啊。〃
〃真的吗?〃荃回过头,惊讶地问我。
〃当范蠡说西施美时,西施和你一样,也是吓一跳喔。〃
〃嗯?〃
〃这是真实的故事。那时西施在溪边浣纱,回头就问:真的吗?〃
荃想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你又在取笑我了。〃
〃对了,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可以的。怎么了?〃
〃我右手的大拇指,好像抽筋了。〃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你写得太好,我的拇指一直用力地竖起,所以抽筋了。〃
〃我才不信呢。〃
〃是你叫我不要压抑的,所以我只好老实说啊。〃
〃真的?〃
〃你写得好,是真的。拇指抽筋,是假的,顶多只是酸痛而已。〃
〃你总是这样的。〃荃笑着说。
〃不过,这篇小说少了一样东西。〃
〃少了什么东西呢?〃
〃那种东西,叫瑕疵。〃
〃你真的很喜欢取笑我呢……咦?你为什么站着?〃
〃这……〃
荃恍然大悟,〃我忘了这里只有一张椅子,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靠着栏杆,很舒服。〃
〃对不起。〃荃似乎很不好意思,又道了一次歉,接着说,
〃因为我从没让人到阁楼上的〃
〃那我是不是该……〃
〃是你就没关系的。〃
荃站起身,也到栏杆旁倚着。
〃我常靠在这栏杆上,想事情呢。〃
〃想什么呢?〃
〃我不太清楚。我好像……好像只是在等待。〃
〃等待?〃
〃嗯。我总觉得,会有人出现的。我只是一直等待。〃
〃出现了吗?〃
〃我不知道。〃荃摇摇头,〃我只知道,我等了好久,好久。〃
〃你等了多久?〃
〃可能有几百年了呢。〃
我突然想到今天傍晚在西子湾堤防上的情景,不禁陷入沉思。
荃似乎也是。
于是我们都不说话。
偶尔视线接触时,也只是笑一笑。
〃我说你美丽,是真的。〃
〃我相信你。〃
〃我喜欢你写的小说,也是真的。〃
〃嗯。〃荃点点头。
〃只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什么事?〃
〃我们刚刚演的戏。〃
〃我……我也不知道呢。〃
〃我想,我该走了。〃我又看了看表。
〃好。〃
我们下楼,荃送我到门口。
〃如果累的话,要早点休息。〃
〃嗯。〃
〃那……我走了。〃
〃我们还会再……〃
〃会再见面的。别担心。〃
〃可是……〃
〃可是什么?〃
〃我觉得你是……你是那种会突然消失的人呢。〃
〃不会的。〃
〃真的吗?〃
〃嗯。〃我笑了笑,〃我不会变魔术,而且也没有倒人会钱的习惯。〃
〃请别……开玩笑。〃
〃对不起。〃我伸出右手,〃借你的身份证用一用。〃
〃做什么呢?〃
〃我指着你的身份证发誓,一定会比指着月亮发誓可信。〃
〃为什么不用你的身份证呢?〃
〃因为你不相信我啊。〃
〃我相信你就是了。〃荃终于笑了。
我出了荃的家门,转身跟她说声晚安。
荃倚着开了30度的门,身躯的左侧隐藏在门后,露出右侧身躯。
荃没说话,右手轻抓着门把。
我又说了声晚安,荃的右手缓缓离开门把,左右轻轻挥动五次。
我点点头,转身跨了一步。
仿佛听到荃在我身后低声惊呼。
我只好再转过身,倒退着离开荃的家门。
每走一步,门开启的角度,便小了些。
直到门关上,我停下脚步,等待。
清脆的锁门声响起,我才又转身往电梯处走去。
继续在台南的生活循环。
那只是一种激烈的关怀动作
终于到了提论文初稿的截止日,我拿了申请书让我的指导教授签名。
老师拿出笔要签名时,突然问我: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当然会啊。〃
〃你会不会觉得,跟我做研究是一种幸福?〃
〃当然幸福啊。〃
〃那你怎么舍得毕业呢?再多读一年吧。〃
〃这……〃
〃哈哈……吓到了吧?〃
我跟我的指导教授做了两年研究,直到此时才发觉他也是个高手。
只是这种幽默感,很容易出人命的。
柏森和我是同一个指导教授,也被他吓了一跳。
〃你这篇论文写得真好。〃老师说。
〃这都是老师指导有方。〃柏森鞠躬回答。
〃你这篇论文,几乎把所有我会的东西都写进去了。〃老师啧啧称赞着。
〃老师这么多丰功伟业,岂是区区一本论文所能概括?〃柏森依然恭敬。
〃说得很对。那你要写两本论文,才可以毕业。〃
〃啊?〃
〃哈哈……你也吓到了吧?〃
子尧兄比较惨,当他拿申请书让他的指导教授签名时,
他的指导教授还很惊讶地问他:
〃你是我的学生吗?〃
〃是啊。〃
〃我怎么对你没有印象呢?〃
〃老师是贵人,难免会忘事。〃
〃这句话说得真漂亮,我现在也忘了我的名字该怎么写了〃
子尧兄最后去拜托一个博士班学长帮他验明正身,老师才签了名。
我们三人在同一天举行论文口试,过程都很顺利。
当天晚上,我们请秀枝学姐和明菁吃饭,顺便也把孙樱叫来。
〃秀枝啊……〃子尧兄在吃饭时,突然这么叫秀枝学姐。
〃你不想活了吗?叫得这么恶心。〃秀枝学姐瞪了一眼。
〃我们今年一起毕业,所以我不用叫你学姐了啊。〃
〃你……〃
〃搞不好你今年没办法毕业,我还要叫你秀枝学妹喔。〃
〃你敢诅咒我?〃秀枝学姐拍桌而起。
〃子尧兄在开玩笑啦,别生气〃柏森坐在秀枝学姐隔壁,陪了笑脸。
〃不过秀枝啊……〃柏森竟然也开始这么叫。
〃你小子找死!〃柏森话没说完,秀枝学姐就赏他一记重击。
敲得柏森头昏脑胀,双手抱着头哀嚎。
〃这种敲头的声音真是清脆啊。〃我很幸灾乐祸。
〃是呀。不仅清脆,而且悦耳哦。〃明菁也笑着附和。
〃痛吗?〃只有孙樱,用手轻抚着柏森的头。
吃完饭后,我们六个人再一起回到我的住处。
孙樱说她下个月要调到彰化,得离开台南了。
我们说了一堆祝福的话,孙樱总是微笑地接受。
孙樱离开前,还跟我们一一握手告别。
但是面对柏森时,她却多说了两句〃再见〃和一句〃保重〃。
孙樱走后,我们在客厅聊了一会天,就各自回房。
明菁先到秀枝学姐的房间串了一会门子,又到我的房间来。
〃过儿,恭喜你了。〃
〃谢谢你。〃我坐在书桌前,转头微笑。
〃你终于解脱了,明年就轮到我了。〃
〃嗯。你也要加油喔。〃
〃嗯。〃明菁点头,似乎很有自信。
〃过儿,你看出来了吗?〃
〃看出什么?〃
〃秀枝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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