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你要受罚。赵丰收背过身去,看着大坝与公路之间的河流,他说,罚就罚,你说怎么罚吧?李胖说,学猪的样子,在地上爬,学猪的样子,一边爬一边啃泥巴呀。我觉得所有人一下都安静下来了,所有人都盯着赵丰收宽阔的后背,有个同学悄悄地靠上去,企图用粉笔在他背上写字,被赵丰收一把揪住了手。我觉得赵丰收那天很反常,包括他的这种敏锐的反应,同样让人吃惊。然后我们听见他的声音也是异样的,他突然站起来说,我不爬,我自己罚自己。我们听出他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哽咽,他说,我头脑冲动,我要罚自己,清醒一下头脑。
赵丰收向坝下的河水奔去时我们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们都愣在那里。我记得李胖问我,他会不会游泳?我说他会游泳,李胖向前追赶的姿势一下就停滞了,他在我脖子上推了一下,说,去拉住他,他今天很不正常!
我追到河边的时候赵丰收已经跳进了河水中,我看见他像一条网中之鱼在水中跳,就像一条疯狂的鱼,他在水中一上一下地跳,水花溅到了我的脸上。我听见他在一遍遍地怒吼,我不是猪,我不是猪!我就在岸上安慰他,我说,谁说你是猪,不都在开玩笑吗?你怎么突然认真起来了?
坝上又有人向我们这里跑来了,我指着坝上的人影说,你出什么洋相,女生都在笑话你呢。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这句话产生了作用,我看见赵丰收突然转过身,向我这里走来,他满面水痕,看不出是否有眼泪,我觉得他的表情很严肃,因此我不能再嘲弄他,他好像是要告诉我什么。我等待着,听见他在我耳边大口地喘气,然后他就告诉了我那件事情,我知道了,我知道冯小桃跟谁了,他说着还指着坝上的土坡,他说,他们两个人,就躲在这里。我下意识地回头看着坝上,问他,你说谁?是谁跟冯小桃在一起?赵丰收的脸抽搐着,我觉得他差点就要哭出来了,从坝上跑下来的人正向我们靠近,赵丰收看着他们,然后他突然对我说,你不说,我也不说,你不说,我为什么要说?
我保持沉默。我保持沉默是因为我觉得沉默是容易的事。我保持沉默,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情说出去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我把赵丰收从水中拉了上来。这个瞬间我不再蔑视赵丰收,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可能是我一生中见到的第一个堕入情网的人。我以前不懂什么叫堕入情网,但是那天在大坝上我懂了,我认为堕入情网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糊涂和愚蠢,其次就是容易让别人笑话。当然这只是我那时胡乱总结的一个哲理,少不更事,故作深沉罢了。一个人一生中会遇到许多值得记忆的人,就像我记忆中的赵丰收,奇怪的是赵丰收进入我记忆的途径,我总在与朋友玩扑克的情况下想起赵丰收,我看见黑桃Q就想起这个中学同学。拱猪这种游戏早已经不再流行,但赵丰收作为那头〃猪〃的形象代表却闪烁着永远的不幸的光芒。
将一个人与猪联系起来,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残忍而缺乏人道的,所以我想假如以后拱猪游戏再度盛行的话,应该有名称替代拱猪这个字眼,可以考虑叫叼羊、捉鸡什么的,最好还是改叫叼羊吧——鸡这种家禽如今给人以更加不洁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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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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