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不批吧,老干部局反映多年了,其他各地市都修了。批了吧,又有违陶凡一
惯的意见。他的本意是想批了算了,原因却与重视老干部的意思无关。原来新提的
几位地委、行署领导现在都还住着县处级干部的房子。想修地厅级干部楼,却又碍
着老干部活动中心没有修,不便动作。左右为难,便同老干部局向局长讲,我们地
区财政穷,不能同别的地市比。艰苦一点,相信老同志也会理解的。依我个人意见,
可以缓一缓。你请示一下陶凡同志,要是他同意修,我会服从的。老向,陶凡同志
那里,你要注意方法哪!
向局长领会张兆林的意图,跑去给陶凡请示汇报。陶凡一听便知道是张兆林推
过来的事,心中不快,打断了向局长的话头。不用向我汇报,我现在是老百姓了,
还汇什么报?我原来不同意,现在自己退了,也是老干部了,又说可以修,我成了
什么人了?老干部的娱乐活动设施要建设,这上面有政策,是对的。可也要从实际
出发呀!我们老同志也要体谅国家的难处,不要当了干部就贵族气了。我们还可以
打打门球哩,还有那么多老农民、老工人他们打什么去?
陶凡很少这么发火的,所以很客气地将向局长送到小院外的路口,握手再三,
安抚了一阵。
第二天上午,陶凡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匿名电话,叫他放聪明一点。声音凶恶
而沙哑,一听便知是伪装了的。陶凡气得涨红了脸,倒并不害怕。
此后一连几天都这样,陶凡怎么也想不出这电话的来头。那完全是一副黑社会
的架势,可他从来没有直接招惹过什么恶人。他的电话号码也是保密的,一般人并
不知道。夫人吓得要死,问是不是让公安处胡处长来一下。陶凡说不妥,那样不知
会引出多少种稀奇古怪的说法来,等于自己脱光了屁股让别人看。他想来想去,只
有打电话给邮电局,换了一个电话号码。
可是清净了几天,匿名电话又来了,更加凶狠恶毒。这回真让陶凡吃了一惊。
这电话号码,他只告诉了地委、行署的主要头头和女儿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泄露出
去了?这个小小范围同匿名电话怎么也牵扯不上呀。
关隐达同陶陶回家来了。关隐达断定那电话同修老干部活动中心的事有关。怎
么可能?陶凡一听懵了。关隐达分析道,明摆着的,要修老干部活动中心的消息一
传出,建筑包头们就会加紧活动。有人以为这一次肯定会批准的,就收了包头的好
处。您现在一句话不让修,包头白送了礼是小事,要紧的是损失了一笔大生意,怎
么不恨您?
陶凡听着关隐达的推断,气得在客厅走来走去。难道这些人就这么混蛋了?
关隐达明白陶凡讲的这些人指谁,便说,也不能确定是谁收了包头的好处,查
也是查不出来的。但可以肯定,打匿名电话的并不是受了谁的指使。那些包头都是
些流氓,没有人教他们也会这么做的。
陶陶吓得全身发抖,跑去拉紧了窗帘,好像生怕外边黑咕隆咚地飞进一条彪形
大汉。她劝爸爸就让修吧,怕用掉了您的钱不成?
夫人也说是呀,本来就不关你的事了,顶着干吗呢?
自从政以来,从来还没有人这么大胆地件逆过他,他觉得蒙受了莫大的羞辱。
愤愤地说,本来我就不想管,他们要这样,我坚决不让修,看把我怎么样?
关隐达很少像今天这样直来直去同陶凡讨论问题的。一般事情,凭陶凡的悟性,
一点即通,多讲了既显得累赘,又有自作聪明之嫌。但陶凡这几年是高处不胜寒,
外面世界的真实情况他是越来越不清楚了。所以他觉得有必要讲得直接一些。他还
从刘培龙那里隐约感觉到了张兆林在这件事上的真实态度。陶凡在客厅来回走了一
阵,心情稍有平息,坐回原位。关隐达便委婉劝了几句。陶凡一言不发。窗外寒风
正紧,已是严冬季节了。
次日,陶凡拨通了张兆林的电话。他说这几天同一些老同志扯了扯,他们都要
求把活动中心修了算了。老同志也体谅财政的困难,说预算可以压一压。我看这个
意见可以考虑。这是我欠的账,现在由你定了。张兆林说,我原来也是您那个意思,
缓一缓,等财政状况好些再搞。可这一段我老是接到老干部的信,火气还很大哩。
都是些老首长,我只有硬着头皮受了。好吧,地委再研究一下,争取定下来算了。
打完这个电话,陶凡有种失魂落魄的感觉。身经百战的将军第一次举起白旗也
许就是这种滋味。
陶凡很安逸地过了一段日子。一日,偶然看到本地日报上的一则有奖征字启事,
他的心情又复杂起来。原来地区工商银行一栋十八层的大厦落成了,向社会征集
“金融大厦”四字的书法作品,获征者可得奖金一万元,若本人愿意,还可调地区
工商银行工作。其实这则启事夫人早看到了,觉得蹊跷,便藏了起来。可陶凡看报
一天不漏,几天都在问那报纸哪里去了。夫人做出不经意的样子,说不知放到哪里
去了。偏偏王嫂很负责,翻了半天硬是找了出来。陶凡便猜到报纸是夫人有意收起
来的。夫人用心良苦,可见自己很让人可怜了。往常,那些自己稍稍认为有些脸面
的单位,都跑来请他题写招牌。他明白有些人专门借这个来套近乎,也并不让他们
为难。只要有空,挥笔就题,当然不取分文。也有个别人私下议论,说地委书记字
题多了,不严肃。他也不在乎,说郭沫若连北京西单菜市场的牌子都题,我陶凡还
没有郭老尊贵吧。
如今工商银行搞起有奖征字来,不是很有些意思了吗?
老干部老沈,处事糊涂,人称老神,神经病的意思。老神老来涂鸦,有滋有味。
一日,跑到陶凡那里,鼓动陶凡参加有奖征字。老神偏又是个爱理闲事的人,不知
从哪里听说了征字活动的来龙去脉。原来,工商银行李行长去请张书记题字,张书
记说,金融大厦是百年大计,最好不请领导题字,也不请名人题字,干脆搞改革,
来一次有奖征字。
陶凡自然不会去参加这个活动。知道了事情原委,他也表示理解,就是心里不
好受。这天晚上,工商银行李行长登门拜访来了。坐下之后,讲了一大堆这么久没
有来看望之类的话。这位老李在他印象中一直还是不错的,是否为征字的事过意不
去?闲扯了半天,李行长果然讲到了这件事。他说碍于面子,去请张书记题字。原
以为张书记肯定会谦让,推给陶书记题的。但张书记这么一定,是他事先没有料到
的。
陶凡朗声笑道,老李呀,可不准在我面前告兆林同志的状哪!兆林同志的意见
是对的。依我看,这还不只是一次简单的征字活动,在我们这闭塞的山区,可以算
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思想解放运动哩!您向报社转达我的建议,可以就这次有奖征字
组织一次讨论,让全区人民增强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尊重智力劳动的意识。
李行长点头称是。陶书记看问题的角度总比我们要高些,领导就是领导。
报纸专辟了一个“征字擂台”栏目,每次登出入围作品数幅,并配发一两篇讨
论文章。陶凡很留神那些书法作品,但对按照他的建议组织的那些讨论文章并不在
意。搞了一个月的擂台,终于评选出了最佳作品一幅。获征者为一中学教师。陶凡
仔细看了此人的简介,似曾相识。回忆了好一阵,才想起同这位教师也算是打过交
道。原来,陶凡在任期间,有些涂得几笔字的人总想借切磋书道之名同他交结,用
意不言而喻。有回,一位乡村中学教师致信于他,要求调进城来,陈述了若干理由,
信中附了一幅“翰墨缘”中堂,旁书“敬请陶凡先生雅正”。字倒有些风骨,陶凡
暗自喜欢,但“陶凡先生”四字让他特别刺眼。便在信上批道:乡村中学教师队伍
宜稳定。转教委阅处。
现在这位中学教师既得奖金又调工作,双喜临门了。世界上的事情真是有意思。
征字的事在陶凡的心里掀起了一点波澜,很快也就过去了。可张兆林的一些话
传到他的耳朵里,让他有些起火。据说张兆林在一次会上讲到提高领导水平问题,
要求各级领导干部加强学习,更新知识,既要有一定专长,更要争取做个通才,特
别是要懂经济工作,不要满足于自己的一技一艺。张兆林的这番话本也无可挑剔,
但陶凡把它同征字的事联在一起一想,怎么也觉得是影射他。
陶陶这一段三天两头往爸爸妈妈这里跑,独个儿来,一住就是几天。陶凡两口
子感到奇怪。妈妈说,你要注意影响,老不上班,隐达在县里不好做人的。
陶陶说,我请了事假休病假,休了病假还有公休假,关谁的事?
妈妈见女儿讲话这么陡,猜想他们小两口可能是闹矛盾了。一问,陶陶更加来
气。我累了想休息有什么不对?他公务繁忙,还有时间同我闹矛盾?
陶陶在父母面前平时最多撒撒娇,从不这么说话的。今天弄得陶凡夫妇面面相
觑。
一家人正不愉快,老神跑了来,告诉陶凡,说他发现有几家单位把陶书记题的
牌子换掉了。很义愤的样子。陶凡笑呵呵地说,老沈呀老沈,什么大不了的事,我
还以为发生地震了。
老神走后,夫人很不高兴。这个老沈真是老神!
陶凡一言不发,只是喝茶。夫人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却不知怎么开导。屋子里
静得似乎空气都稀薄了。
陶陶突然在一旁发起议论来。爸爸您也别在意。您还算是有德有才的人,做了
十几年官也问心无愧。其实老百姓看待当官的就像看待三岁小孩一样。三岁小孩只
要能说几句口齿清楚的话,做一件大人意想不到的事,立即就会得到赞赏,被看作
神童。当官的,也只要会讲几句话,字只要不算大差,大家就说他有水平。其实在
平头百姓中,能说会道书法精湛的太多了,水平也都在那些当官的之上。官场,就
那么回事!
夫人脸色严肃起来,叫住女儿。你太不像话了!
陶凡朝夫人摆摆手,说,别怪陶陶,她讲的很有道理。特别是她那个三岁小孩
的比方,真叫我振聋发聩!要是早几年听到这样的话,我会受益不浅的。
陶陶流露的是对官场的鄙夷,而陶凡得到的却是另一种感悟。是啊,我们的人
民确实太宽宏了,他们对我们领导干部的要求并不高。但我们有些人,对人民并不
算高的期望都不能满足啊!想到这些,似乎个人的委屈并不重要了,暂时不把题字
被换的事放在心上。晚上,关隐达来接陶陶回家,说通通在家吵着要妈妈,他又忙,
没法招呼儿子。陶陶说,爸爸退休了,闲着没趣,你又忙,只有我多回来看看。才
回来几天,你就急着来接了。二人见面,也都平和,看不出什么破绽。二老也不好
相劝,只招呼关隐达吃了饭,叙了一会儿,便让他们走了。
原来关隐达近来一直情绪不好。刘培龙马上要调任行署副专员,按常规,应是
关隐达接任县委书记。但传出的消息对他不利。心情不好,在外强撑着,回家难免
有些脸色。陶陶便以为丈夫怪她父亲影响了他,心里有火。关隐达怕添误会,索性
懒得解释。于是双方都闷在心里生气。
陶陶回家后,陶凡这里清静了好些时日。大清静了,又有点发慌。便常到桃岭
上散散步。走着走着,竟鬼使神差地往桃园宾馆方向去了。一见那粉红色的楼房,
便酣梦惊回一般,马上掉头返家。不知怎么外面就有议论,说陶凡总傻傻的往桃园
宾馆张望,也许还在回想往日的虎威吧。这话传到陶凡耳中,气得他无话可说。心
想我陶凡真的成了张学良了?散散步的自由都没有了?
不想再招致这类议论,又只好蛰居在家,涂涂抹抹,聊以自慰。一日备感孤寂,
想到一句“秋风庭院藓侵阶”的词,记不起是谁的了,只是感慨系之。于是因其意
境,作画一幅。庭院冷落,秋叶飘零,薛染庭阶。夫人下班回来,见陶凡正提笔点
着稀稀落落的枯枝败叶。夫人也是有艺术敏感的人,感觉丈夫着笔的姿态颇有几分
苍凉。当天晚上,夫人说,我想提前退休算了。陶凡看出了夫人的心思,很是感动,
轻叹一声,好吧。
刘培龙调任行署副专员了。这本来只是迟早的事,陶凡却因事先一丝风声都没
听到,心里便耿耿地又说不出口。自然马卜想到了关隐达的安排。按原来的盘子,
县长年纪大了,调到地区,由常务副县长接任县长,关隐达接任县委书记。现在看
来,关隐达只怕接不到一把手了。过了几天,得到准确消息,果然从外县调了一位
任书记,他想,为了让新去的书记便于开展工作,关隐达还会挪地方的。这又应了
他的猜测,关隐达被平调到一个偏远的县里。如今就是像关隐达这般,一旦好的势
头折了,今后的历程,很可能便是在各县市之间调来调去。全区的十几个县市差不
多轮遍了,年纪也一大把了。到头来,空落一个满是脂肪的大肚囊,一双酒精刺激
过度的红眼睛。宦海沉浮,千古一例啊!
夫人终于沉不住气了,说,你就不可以同张兆林讲几句话?
陶凡反问,讲?讲什么?
夫人无言。默然一晌,叹道,隐达要不是你的女婿就好了。他是成也陶凡,败
也陶凡啊!
陶凡知道夫人只是感叹世事,决无怪他的意思,便苦笑相报。难怪他们小两口
前段不愉快?陶凡现在心里明白一
关隐达到新的地方上任前,全家三口回来了一次。大家对关隐达调动的事只很
平淡地讲了几句,就避开这个话题了。一家人都围着通通寻乐儿。
夫人退休了,王嫂便辞了。王嫂走时,同夫人一起抹了一阵子眼泪。这让陶凡
大为感动,想这年头真正的感情还是在最普通的人身上。
王嫂走了,女儿他们因路途遥远,也不便经常回来。老两口的日子过得懒懒的。
食欲又经常不好,陶凡就说,想吃就弄些,不想吃就不要白忙。家里便常常冷火秋
烟的。夫人说,老陶我们一天天就这么过,不好的。陶凡问,那怎么过?夫人说,
可以找些别的事做,天气好就到外面钓鱼去。
陶凡摇头不语。他也萌发过钓鱼的念头,但细细一想,自己没有钓鱼的命。他
想,自古钓者之意,并不在鱼。姜太公钓官,柳宗元钓雪,只有村野老者,妄念俱
无,才是钓闲。而如今有权有钱者钓的是派。我陶凡去钓鱼属于哪一类?在别人眼
里当然是钓派。我才不想混迹到这一群中去。
这天,一位特别客人上门探望陶凡来了。此人姓唐,是下面粮站的职工,五十
多岁了。早年因经济问题挨了处分。心里憋着气,就专门盯着他的领导,粮站主任
的大小问题,他桩桩件件都暗地里记录下来。他认为时机成熟了,就跑到县纪委和
监察局告状。没有告出结果,就跑到省里,跑北京。一年四季班也不上,一会儿北
上,一会儿南下,落得个外号告状专业户。单位奈何不了他的泼劲,工资却不敢少
他的。陶凡闻知后,亲自接待了他。当时反腐败风声正紧,陶凡便批示地纪委成立
专案组调查。一查竟然也查出了大问题,粮站主任伙同会计、出纳一道贪污五万多
元。省报对这个案件进行了公开曝光。因为检举揭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