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只不过一年多时间就过去了。两头放花的瘟疫厉害不厉害?又死了多少人?可那不过半年不到也就过去了。再往前推,乌鸦兵厉害不厉害?还是没在原上停下一年就跑了!这些子灾祸比起眼下这世事都不算厉害。你看,自那年大征丁征捐到现在咱村有多少后生出去再没回来?卖地卖房倒灶闭户的人家还在增加,要命的是这种日子根本看不到尽头哩!〃孝义在家里自觉承担起责任,一是哥哥们都不在家该轮到他了,二是他已经娶过妻子成了大人了。他的执拗的天性和耿直的脾气相结合,既体现了白家的传统,又不免往往走极端。把许多事情搞僵了。在这方面,他既不及孝武也不及孝文,但在管理庄稼和牲畜事务上,他绝对精明。他为多种什么少种什么常与父亲发生争执,结果往往证明他盘算合理。他有一个致命的缺陷而他自己尚不曾察觉,就是婚后多年妻子仍没有生养娃娃。白嘉轩早已为此事担着心。
白赵氏领着孙媳妇求遍了原上各个寺庙的神灵乞求生子,却毫无结果。白赵氏从来也不赶庙会。白家从来都是只祭祀祖宗而不许女人到处胡乱求神烧香叩头。白赵氏起初领着孙媳妇到原西的仙人洞祈祷舍子娘娘,烧一对红色漆蜡再插一摄紫香,然后跪下磕头。孙媳妇照样做完这一切拜谒礼仪之后,就羞怯怯地伸手到舍子娘娘屁股下的泥墩里头去摸,泥捏的梳小辫的女孩或留着马鬃头发的男孩都摸到过,每天晚上睡觉时夹到阴部。那泥娃娃蹭得她难以入眠,夜夜在炕上撵着拗熊孝义交欢,但终究不见怀娃的任何征兆。拗熊孝义没了耐心骂:〃你狗日是个漏勺子不盛尿。〃媳妇羞惭得哭也不敢。白赵氏又领着孙媳妇去求冷先生。冷先生先看气色,然后号脉,询问饮食睡眠经血来潮一类现象,先用祖传秘方,后来换了偏方单方,药引子尽是刚会叫鸣的红公鸡和刚刚阉割下来的猪蛋牛蛋之类活物,为找这些稀欠东西一家人费了好多周折,结果孙媳妇依然故我。白嘉轩于绝望中对冷先生说:〃看去不休她不行了。〃他不能容忍三儿子孝义这一股儿到此为止而绝门。冷先生笑着问:〃要是毛病出在咱娃身上咋办?你休了这个,重娶一个还是留不下后……〃白嘉轩吃惊地问:〃毛病咋能出在男人身上?〃冷先生把这个神秘难解的生育之迹深化为通俗易懂的比拟:〃你看窝瓜蔓上,有的花坐瓜,有的花不坐瓜。只开花不坐瓜的花人叫狂花。有的男人就是只开花不坐瓜的狂花。先得弄清楚他俩谁是狂花,那会儿休不休她就好说了。〃白嘉轩问:〃可怎么弄清谁坐瓜不坐瓜呢?〃冷先生说:〃上一回棒槌会。〃
在白鹿原东南方向的秦岭山地有一座孤峰,圆溜的峰体通体匀称,形状酷似女人捶打衣服的棒槌。孤峰基座的山梁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庙,里头坐着一尊怪神。那神的脑袋上一半是女人的发髻,另一半是男人披肩的乱发;一只眼睛如杏仁顾盼多情,另一只眼睛是豹眼怒,一只细柔精巧的耳朵附着耳环,另一只耳朵直垂到肩上;半边嘴唇下巴和半边脸颊细腻光洁,另半边嘴唇下巴和脸颊则须毛如蓑草;半边胸脯有一只浑实翘起的乳房,另半边肌肉棱凸的胸脯上有一粒皂角核儿似的黑色乳头;一只脚上穿着粉红色绣鞋小到不过三寸,另一只脚赤裸裸绑着麻鞋;只在臀部裹着一条布巾,把最隐秘的部分掩盖起来;一条光滑丰腴的手臂托着一只微微启开的河蚌,另一条肌腱累摞的手臂高擎着一把铁铸的棒槌。这就是男女合一的棒槌神了(棒蚌谐音)。每年六月三日到六日为棒槌神会日,会的时间不在白天而在夜晚,半夜时分达到盛期。近处的人一般在家喝过汤去赶会,远处的人早早动身赶天黑时进入山中。一般都是由婆婆引着不孕的媳妇装作走亲戚出门,竹条笼儿里装着供品和自食的干粮,上边用一条布巾严严地遮盖起来,先由阿婆把供品敬奉上去,然后婆媳俩人在棒槌神前点蜡焚香叩拜一绋,再挤出庙门时,婆婆给媳妇从头顶罩下一幅盖脸的纱布,俩人约好会面的地点,婆婆就匆匆走开了。这时候,藏在树干和石头背后的男人就把盖着脸的女人拉过去,引到一个僻静的旮旯时,谁也不许问谁一句话,就开始调逗交媾。这些男人多是临近村爱占便宜的年轻人。完事以后,媳妇找到婆婆立即回家。有些婆婆还不放心,引着媳妇再烧一回香叩拜一回,再次把媳妇推开黑暗里去,而且说:〃咱们远远地跑来好不容易,再去一回更把稳些。〃第二年,得了孩子的媳妇仍由婆婆领着来谢神。那时候,婆婆牵着媳妇的手绝不松开,谢罢棒槌神就早早归去了。白鹿原流行着许多以此为题的骂人的话,俩人发生纠纷对天赌咒时说:谁昧良心谁就是棒槌会上拾下的……
白嘉轩听了冷先生主意闷声不语。搁任何人说出这种恶毒的侮辱性的话来,白嘉轩的枣木拐杖早抡到他的鼻梁上去了。白嘉轩说:〃冷大哥,你的话越说越冷。〃冷先生却不以为然地摆摆头:〃话丑理通。让她去一回,怀上了就能断定是三娃子有毛病;她再空怀,你就休她。再说回来,万一是三娃子的毛病,她怀上了也就有了后了,总比抱养下的亲些。谁能知道这个底哩?〃白嘉轩只顾着一袋接一袋吸闷烟,许久才瓮声瓮气地说:〃那一条路先搁下甭走。你先给三娃子治病,全当毛病就在三娃子身上,万一治不好再说……〃这时候,他在心里构思完成了一个比冷先生说的更周密的方案,然后交给母亲赵氏去实施。
那天晚上,白赵氏把馍馍切成薄片下油锅炸了,又打下五个荷包蛋,亲自到马号里去叫兔娃吃晚饭。兔娃看着黄亮酥脆的油炸馍片和白晶如玉的鸡蛋傻愣愣不敢动手,问:〃俺叔哩?〃白赵氏说:〃你叔吃过了,寻冷先生下棋去了。你快吃啊兔娃。你吃罢咧,给婆帮个忙。〃兔娃嘿嘿嘿笑起来:〃婆叫我做啥只管吩咐就是了,还做这些好吃喝做啥?〃白赵氏说:〃干重活就得吃饱啊兔娃。〃兔娃就风卷残云似的吃喝起来,直吃得热汗腾腾连连打着饱嗝:〃婆你说干啥重活,我去干。〃白赵氏说:〃你三嫂得下病了,神说要个童男陪睡做伴驱邪,你就给你三嫂做两夜伴儿。〃兔娃自幼受到鹿三严厉的管束,对男妇间的隐秘浑然不通,天真的笑了:〃这有啥哩嘛!这咋能算是重活哩嘛!〃白赵氏说:〃婆跟你说笑哩!牲口喂饱了没?〃兔娃说:〃再拌一槽草料,等牲口吃完我就去。〃白赵氏淡淡地说:〃也甭急。神说了要等星全再去做伴儿。〃兔娃说:〃等牲口咆完一槽草,星也就出全了喀!〃白赵氏压低声音告诫兔娃:〃陪你三嫂睡觉做伴儿的事,对谁都不敢说一个字儿,说了神拔你的舌头!〃
一切都设计得天衣无缝不留间隙。时间的选择是最关键的事情,白赵氏早探准了孝义媳妇〃骑马〃和〃撤鞍〃的规律性时间,直等到二媳妇要去娘家参加小弟弟婚礼的时日。孝义被白嘉轩打发到山里去找哥哥孝武,让他跟上驮骡把药材发回西安,家里需得钱用。孝义就带着冷先生为他焙制的药丸药面儿进山去了。白嘉轩早早躲到中医堂去下棋,冷先生回老家给小儿子完婚,他和抓药的相公对弈,下棋是他唯一的经常性娱乐。整个四合院里剩下三媳妇和白赵氏。白赵氏在兔娃吃饱出门以后,突然感到心口里头敝闷难忍,捞起桌上那把白铜水烟壶抽起来。难挨的沉闷等待中,终于听见院里响起兔娃欢蹦蹦的脚步声。三媳妇厦屋门板扭一声响,白赵氏的心猛然跳弹起来,她走出屋子在院子里咳嗽一声关了街门,返回来经达厦屋门外时说:〃天不早了,快睡觉,明早还要起早干活哩!〃说罢,佯装回上房去睡觉,又踅过来猫儿似的扶在窗台上屏气静听。她不能安心去睡觉,好傻愣愣的兔娃万一不从叫喊起来怎么办?准备采用紧急措施以防止把事情弄糟。
〃三嫂我睡哪达?〃
〃你顺势就睡炕边那达。〃
〃三嫂呀,你害啥病还要人做伴儿?〃
〃不兴问,问了神拔舌头!〃
一阵嗄嗄啦啦脱衣的声音,之后便是一片沉静。兔娃突然嘎气地叫起来:〃哈呀,我不吃奶!我都长大了你还给我吃奶……〃三媳妇禁斥说:〃瓜熊,再喊神拔你舌头!〃兔娃忍俊不禁压低声儿又说:〃啊呀,三嫂你甭捏我牛牛……〃三媳妇大约捂住了兔娃的嘴,兔娃呜呜哇哇地还在说:〃三嫂,你咋这样子……哎哟妈呀!三嫂呀……这样子僚得很呀……〃
白赵氏松了一口气离开厦屋窗户,脸孔烧辣辣的轻脚走了,不小心撞倒一把笤帚。兔娃惊讶地问:〃啥响哩?〃三媳妇说:〃猫。〃白赵氏走回上房里屋忍不住骂:〃你妈才是猫!〃
三个月后,三媳妇出现呕吐现象。白嘉轩送给冷先生一件上好的皮袄:〃你的医术好!〃他要使冷先生接受奉承和谢酬的同时,也接受一个弄虚当真的事实,以便把冷先生的口也封起来。六月三的棒会还遥遥未到,三娃子媳妇怀孕的事实只能归功于冷先生的药方,至于毛病在谁身上就不大重要了。白嘉轩第二件处理的善后事,就是兔娃的婚事。他在饭桌上很亲热地对兔娃说:〃兔娃,你不小了,该娶媳妇了。房子是拆烂补浑呀,还是重盖?〃兔娃说:〃俺爸给我说过,不准朝俺黑娃哥要一文钱,他给也不要,不准俺哥在老屋盖房。〃白嘉轩说:〃噢!我明白了,你是钱不够。你说你有多少钱,让叔给你盘算一下。〃兔娃说了他爸死时留给他的钱数。白嘉轩说:〃这点钱嘛,只能逮个椿媳妇。〃兔娃羞羞在笑了。白嘉轩说:〃先订媳妇,再拾掇房屋,过年就把媳妇娶回来。钱嘛,叔给你包了,也算是补你爸旧情。〃
当三媳妇的肚子一天天隆重起时,白赵氏对她的厌恶也一天天增长,几乎不用下眼瞅那肚子,更不瞅她脸,甚至发展到一看见三媳妇端来的饭食就恶心,却又说不出口骂不出声。白赵氏日渐消瘦,到麦收后三伏酷暑的闷热气浪里,终于咽了气。白嘉轩本想隆重埋葬劳苦功高的母亲,可是愈来愈可怕的兵荒马乱不容许他尽孝心,村里的年轻人跑躲一空,连几个得力的帮手也找不到。白嘉轩在母亲灵前祷告说:〃过三年时世太平了,儿再给你唱戏……〃
第二年春天,孝义媳妇生下一个娃子。那时候,兔娃已经和新娶的媳妇的自家厦屋里过日月了,也不再去白家熬活。白嘉轩给兔娃拨过二亩〃利〃字号坡地,让他和媳妇去过自家日月,在原上又传为义举。白嘉轩再没有雇用长工,只在收麦时叫几个麦客来打打短工。在为母亲举办葬礼时,朱先生来吊孝,临走时点了一句:〃辞掉长工自耕自食。〃他揣摩不清:〃我种不过来咋办?〃朱先生笑说:〃好办!撂给穷人就完了。〃白嘉轩只听从了姐夫的一半话,辞退了兔娃,撂给兔娃二亩地,其余的土地怎么也舍不得撂给旁人……
直到解放后,土地改革查田定产划定成份时,他才猛然醒悟了姐夫朱先生的话,不禁感佩万端:〃圣人圣人,真正的圣人!〃因为他恰好在解放前三年没有雇用长工,按土改政策匡算下来,才幸免被划成地主。
第三十二章
正当午歇时候,黑娃刚刚迷糊就被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惊醒,听见卫兵和一个陌生人在争执不休,卫兵咬住营长正在休息决不许干扰;来人自称是黑娃的五舅,以一种皇亲国戚倚老卖老的口气说:〃当了营长难道就不认他五舅了吗?甭忘了他小时候偷刨我的红苕给我撕着耳朵……〃卫兵仍然不松口不放行,说即就是营长的五舅,也不能午歇时间进去,黑娃听着那声音有点耳熟,却决不是什么五舅八舅,舅家门族里的五舅是个傻子,长到十三四岁就夭折了。黑娃走到窗口朝外一看,竟得变成黑色的蘑菇草帽,串脸胡顺芜芜杂杂留得老长,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和卫兵争吵,一件一件抖出黑娃小时候的劣迹来。黑娃走到门口隔处竹帘喊:〃五舅你进来。〃
韩裁缝仍然嘎声嘎气嘟嚷着走进黑娃的门,全部表演显然都是给卫兵看的。他进门以后更加放大喉咙责怪起来:〃我说你崽娃子真个当了官不认五舅这穷老汉了吗?〃黑娃笑笑说:〃行咧行咧,快坐下韩裁缝。你下回再来该给我当老太爷了!〃韩裁缝摘掉草帽甜蜜蜜地笑了。黑娃问:〃多年不见了,你这一脸毛长得够我五舅的资格。弄啥哩?还当裁缝?在哪达做活?〃韩裁缝说:〃改不了行罗!在山里混一碗饭吃。〃黑娃根本信不过:〃山里有几个人能请得起你扎衣裳?你哄鬼去吧!〃韩裁缝说:〃我咋能哄你哩?真的,不过我不是挣山里人的钱,我是给我的弟兄缝补衣服。〃黑娃说:〃我明白了,你从来就不是个裁缝。敢问你……〃韩裁缝抢白说:〃黑娃,你甭这么斯斯文文说话。我是秦岭游击大队政委。那年农协垮了,我就进山了。兆鹏三顾茅庐,就是要你合到我的股上。〃黑娃沉吟说:〃我在白鹿镇见你头一面,就觉得你是个神秘人儿。你说吧,找我肯定是有要紧事。〃韩裁缝直言直语说:〃借路。〃于是俩人便达成一种默契捏就一个活码儿,在从明天起数的未来五天里,游击队将通过古关峪口转移到北边。韩裁缝说:〃我这回走了,再见到你时,我肯定不必再给你装五舅了。等着吧,不用太久了。〃黑娃忍不住说:〃兆鹏走的时候也说的是这话。〃
韩裁缝走后的第三天后晌,一个头上缠着蓝布帕子,腿上打着裹缠,脚上穿着麻鞋的山民又纠缠着卫兵要亲见鹿营长。黑娃正在焦急地期待着韩裁缝路过的消息,以为此人带来了韩裁缝新的指令,于是就亲自接见那位山民。他一眼就瞅出来,这是在山寨里追查谋杀大拇指芒儿大哥凶手时逃走的陈舍娃。陈舍娃一进门就开口喊:〃鹿营长,你还认得兄弟不?〃黑娃说:〃认得认得,你是舍娃子嘛!你后来跑求到哪里去了?〃陈舍娃瞧瞧门口压低声音说:〃游击队〃。黑娃几乎完全断定他带来了韩裁缝的口讯,差点问出〃韩裁缝派你来的吗?〃的话来。未等到他开口,陈舍娃迫不及待地诌媚说:〃鹿营长,你立功领赏的机会我给你送来咧!〃黑娃问:〃啥事?你说清白。〃陈舍娃又扭头瞧瞧门口:〃明黑间游击队从古关峪口路过,送到下巴底下的肥肉你还不吃吗?你收拾了游击队还不升官呀!〃黑娃倒吸一口气,吓得心直往下沉,闷了半天才问:〃你怎么知道?〃陈舍娃得意地说:〃我偷听见的。我一听到就想着把这块肥肉送给你吃。兄弟在山上顶佩服你的为人,我投了游击队就后悔了,总想再投你又没个机会,这回我是掮着个大贡品投你来咧!〃说罢嘿嘿嘿嘿笑起来。黑娃渐渐缓过气来:〃噢呀,我听明白了,你是叛了游击队投我来咧呀兄弟!你给我透露了个好消息,送来个大礼糕呀舍娃兄弟!快坐下喝茶。你既然相信我,就不敢再对旁人说这话,小心旁人抢了机会吃了大礼糕!〃陈舍娃得意而又得宠地撇撇嘴角:〃你放一万个心。〃黑娃一生经历了多少生死危险,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内心惊慌。他要稳住了这个危险分子,然后设法进一步把他诱向陷阱:〃嗬呀舍娃兄弟,你给我送了这么大的礼糕,我该给你回送啥礼叱?说吧敞开说,你想要啥哩?官还是钱?〃陈舍娃羞涩地笑笑,咳嗽一声壮了壮勇气:〃兄弟跟你在山上是个毛毛土匪,投了游击队还是个小毛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