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让人无法
忘怀的情景:楼上的窗口露出一张白发老人快快乐乐的笑脸,俯瞰着
大街上整日闷闷不乐、
忙忙碌碌、疲于奔命的芸芸众生,被一片善良的幻觉所组成的白云托
住,从而远远地离开了
我们这个令人作呕的现实世界。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句千真万确的老话
来——我想起了,这是
歌德说的——‘收藏家是幸福的人!’”●
①指本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初。
②指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
③16到17世纪意大利画家。
④门采尔,19至20世纪初德国现实主义画家。斯比茨维
克,19世纪德国画家。
⑤伦勃朗,17世纪荷兰著名画家。
⑥丢勒,15到16世纪德国著名画家。
⑦曼台涅,15到16世纪意大利画家。
⑧这是丢勒的名画。
⑨《忧愁》,是丢勒的名画。
⑩《基督受难》,是丢勒以基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故事为
题材的绘画。
⑾安提莪普,希腊神话中英勇善战的人物。
⑿指丢勒。
月光小巷
■[奥地利]斯·茨威格/著
■
■滕奕丹/译 魏家国/校
■
我们的船因为遇到风暴耽搁了,直到深夜才在一个小小的法国海滨城
市靠岸。去德国的
夜班火车是赶不上了,于是只好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呆上意想不到的一
天。这个晚上除了听到
那城郊小酒吧里使人忧郁的女子歌声,和那些萍水相逢的旅客单调的
闲聊外,再也没有其它
的诱惑了。旅馆餐厅里的空气叫我无法忍受,既油腻又乌烟瘴气,而
此时海水清新的气息还
那么咸咸地、凉丝丝地停留在我嘴唇上,使我更加觉得那里空气的污
浊。于是我走了出来,
沿着明亮宽敞的大街信步走到一个广场上,这里正有个小乐队在演奏
着。然后我又随着懒散
涌动着的散步人群,继续往前走。起先我还觉得在这些漫不经心,又
极有当地特色的人流中
闲逛还挺惬意,然而很快我就再也受不了这一切了,被这些素不相识
的人和他们那撕心裂肺
的大笑推来搡去,那些眼睛奇怪地、陌生地或者嘲弄地在我身上瞄来
瞄去,那种无意碰撞下
的接触,还有那从成千上万的小洞穴中闪出的亮光,和像爪子一样毫
不停歇地在我心头扒抓
的脚步声。海上的航行本来已经够颠簸的了,现在我就连血液里都还
有晕眩和微醉的感觉。
总觉得脚下在滑动,在摇晃,地面看起来像是在呼吸似地不停起伏,
街道也像是往上飘呀
飘,直飘到天上去了。这些乱哄哄的东西一下子就搞得我晕乎乎的了,
为了清静一点,我拐
进旁边一条小巷,连它的名字都没看一下,又从这一条拐进另一条更
窄的巷子,在这里那种
无聊的喧哗声已渐渐消退下去了。然后我又漫无目的地继续往像血管
一样交错缠绕在一起的
巷子里走去,离广场越来越远,小巷也一条比一条更暗。那些转角处
的大电灯——林荫大道
上的月亮,已经照不到这里,掠过稀疏闪烁的灯光,终于又可以重新
看到点点繁星和一幅黑
色的天幕。
我必须呆在离港口不太远的地方,在水手区。我觉得这里散发着鱼的
腐臭气味,到处可
以闻到被海浪冲到岸边来的海藻和臭鱼烂虾所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气
味,还有腐烂的东西或者
是不通风的房间散发出来的那种特殊的气味,那种在房间各个角落里
的潮湿霉味,只有等到
某一天有一阵风暴来临才会把它吹走,换上一些新鲜的空气。这种影
影绰绰的昏暗和意料不
到的孤独使我觉得很轻松。我放慢脚步,从一条巷子到另一条巷子逐
一打量着,每一条都各
不相同,这一条平和温顺,那一条风情万种,但每一条小巷都很黑,
都低低地传出音乐和谈
话声,从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从拱顶房屋的深处发出的声音,就这么
神秘地泛滥开来,以致
于几乎找不到那声音出自何处。一切都被这些小巷掩护起来了,只看
得见或红或黄的点点灯
光在闪动。
我爱这些陌生城市里的小巷,所有情欲交易的黑市,所有诱惑的汇集
地,对于那些度过
了陌生、危险的海上一个个寂寞夜晚来到这里只呆上一夜的水手们来
说,这是他们可以在一
个钟点里实现许许多多对于肉体梦想的地方。这些小巷,它们必须隐
藏在大城市某处隐蔽的
地方,因为它们如此肆无忌惮地,如此喋喋不休地诉说的,正是那些
有着明亮玻璃窗的大宅
和那些戴着许多不同面具的上等人想要遮掩起来的。在这些巷子里,
在一幢幢小房子里,音
乐在响着,在引诱着,贴着刺眼大海报的小电影院显示着一种人们想
象不到的奢华,小四角
灯缩在大门下,暧昧地一闪一闪打着招呼,这是一种再清楚不过的邀
请。在一扇门张开的缝
隙之间,金色衣物下雪白的肉体亮得扎眼。咖啡馆里,醉汉的声音和
赌徒们的口角声吵得刺
耳。水手们都狡猾地对笑着,当他们相互碰见的时候,他们原本呆板
的目光由于这里的种种
迹象而变得锐利起来,因为这里什么都有,女人,赌博,酒,吆喝,
历险,一切肮脏的和高
尚的应有尽有,而这一切又都害羞地、然而又泄露真情地挡在虚伪地
垂下来的百叶窗后面,
全都发生在里面,这种看起来的隔绝正因为其遮遮掩掩和欲盖弥彰而
加倍地具有诱惑力和刺
激性。在汉堡,在科伦坡,在哈瓦那,那儿的一些小巷也都一样,和
那些毫华的大街一样在
这里或那里存在着,因为生活的上层和底层有的其实是同样的形式。
这些并不豪华的小巷是
放肆的情欲世界所残存的最后一点奇妙的东西,是人们粗暴、尽情地
发泄原始本能的地方,
是一个激情的世界,是一片充满了发情的生物的阴暗森林或灌木丛,
它所表露的使人兴奋,
它所隐藏的将人引诱。它正是人们梦想的地方。
我现在置身的这些小巷也是,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被捕捉了。我不经
意地跟在几个穿军
装的家伙后面走,他们的剑拖在身后,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划出丁
丁当当的声音。一个酒
吧里有女人向他们高叫,而他们笑着,也向她们喊着下流的玩笑话,
有一个还去敲了敲窗
子,然后不知什么地方发出一声响声,他们又继续走了,笑声越来越
远,很快就听不见了。
小巷又归于沉寂,有几扇窗子在黯淡月光下的雾霭中闪着不明不亮的
光。我站在那里,体会
这一刻难得的宁静,因为在这宁静的背后又有些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了,诡秘,性感,危
险。我很清楚,此刻的沉默只是一种欺骗,在这小巷朦胧的雾霭中,
这个世界腐化的那个部
分正在悄悄的活动着。而我只是站着,停在原地,向空旷处倾听。我
再也感觉不到这座城
市,这条巷子,不知道它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姓名。我只知道,
我在这里是不为人知
的,处于一种奇妙的置身于事外的陌生境地,没有任何目的,任何消
息,任何关系,我却能
完全感觉到我周围一切的暗中活动,正如我能感觉到血在我的皮肤下
流动。我只是有这样的
感觉,一切都不是因我而发生,却又都在我掌握之中,我虽不介入其
中,然而又能最深切、
最真实地体验,这使我觉得幸福极了,这是我内心世界最活跃的角落,
像一种愉快的情绪,
总是在无意间向我袭来。
当我站在这寂寞的小巷中倾听时,突然间,我又满心期待着能发生点
事情,是该发生点
什么事,能把我从这种凝神静听的痴呆感觉中推出来,推向一片空虚
之境。我听见,可能是
离得远,又可能是因为隔着墙,低低的,隐隐约约的,不知在哪里,
有人在唱一首德语歌,
是“神奇射手”①里那首欢快的圆舞曲:“美丽、翠绿的新娘花冠”。
是一个女声在唱这首
歌,唱得很糟,但那的确是德语歌的旋律,德语,在这里,在世界上
这陌生的一隅,也变得
具有了特别的意义。歌声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而我还是觉得这像是
在跟我打招呼,是我几
星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乡音。是谁?我问自己,是谁在这里说着和我
一样的语言,在这条弯
弯曲曲偏僻的小巷里,让这首唱得很糟的歌重又唤起我内心深处的记
忆?我循声而去,走过
一幢又一幢伫立在半睡眠状态中,窗板关得严严的房子,在那些窗板
后面露出闪亮的灯光,
不时还显出晃动着的手的影子。房子外面贴着显眼的标语和眩目的招
贴画,英国淡色啤酒、
威士忌、啤酒的香味显示出这里是一个酒吧,从外面看去门窗紧闭,
好像拒人于门外,但又
在诱人入门。这其间——有脚步声在远处响起——那歌声还在继续,
正唱到越来越嘹亮的副
歌部分,而且声音也越来越近:我找到那房子了。有一秒钟的迟疑,
然后我就朝里面那扇门
走去,那扇门外面挡着厚厚的白帘子。可是,正当我决定要探身进去,
走廊的阴影处突然有
什么东西动了起来,是一个人,显然是紧贴在窗户上偷听。那人惊慌
地转过身来,那张脸被
挂着的灯映红了,又泛着因为惊慌而显出的苍白。一个男人用瞪大的
双眼牢牢地盯着我,口
里还嘟哝着好像是对不起之类的话,然后消失在巷子的昏暗中。这种
招呼客人的方式倒是挺
少见。我看着他消失,巷子的暗处似乎还能看到他的影子,不过不明
显。屋里,歌声还在响
着,在我听来是越发响亮了。这使我很好奇,于是我按动门把手并很
快走了进去。
最后一句歌词像是被刀子斩断了一样突然停住了。这时候我惊奇地发
现眼前什么都看不
清,但屋子里有一种带着敌意的死寂,好像我妨碍了什么。慢慢地我
的眼睛才适应了屋里的
光线,发现它几乎是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吧台和一张桌子,这些看来
还只是后面那些房间的
服务台。那些房间的门半开着,里面有昏黄的灯光和宽大的床铺,让
人一看就知道它们真正
的用途。在前面的桌子旁边,靠着一个女郎,她用胳膊肘撑着桌子,
化着浓妆而且很疲倦,
站在后面吧台边的是又肥又邋遢的老板娘和另一个不算丑的姑娘。我
的问候在屋子里显得很
生硬,过了许久之后才响起一声无精打采的回应。我觉得很不自在,
像是走进了一间空无一
人的房间,陷入了一种又紧张又沉闷的寂静中。我很想马上又出来,
却又没有理由表现出尴
尬,只好听天由命地坐到前面那张桌子旁边去。那个女郎现在意识到
了她的职责所在,问我
想喝点什么,从她那生硬的法语中我马上就听出了德国口音。我点了
啤酒,她用那种有气无
力的步子走过来,比起她那双在眼皮底下像快要熄的灯一样无精打采
的眼睛所流露出的神
情,更加显得漫不经心。按照这地方的规矩她又机械地在我的杯子旁
边给她自己也放上一
杯。她向我举杯的时候,目光空洞地扫了我一下,这下我才可以细细
地观察她。她的五官容
貌原本也还漂亮匀称,却因为心力交瘁而变得庸俗,像戴上了假面具
一样,什么都懒洋洋地
耷拉着,眼皮沉重地垂着,头发蓬松着,因为涂了劣质化妆品而变得
斑斑驳驳,连轮廓都模
糊了的面颊已经开始变得松弛,长长的皱纹直扯到嘴角,就连裙子也
只是随随便便地挂在身
上。她的声音有气无力,因为烟酒的缘故而变得嘶哑。总之我感到这
是一个疲惫极了却又仅
仅是出于习惯还在麻木不仁地继续活着的人。我又羞又惊地迸出一个
问题,她回答着,看都
不看我一眼,淡淡的,面无表情,嘴唇几乎动都没动一下。我觉察到
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在
后面,老板娘打着哈欠,另外那个女孩坐在一个角落里,向这边看过
来,在等着我向她搭
讪。我倒宁愿我刚才已经走了,这会儿我毫无办法,只好坐在这种沉
闷抑郁的气氛中,像别
的水手一样晕头转向,被好奇和不知所措牢牢地牵引住了,因为这种
冷漠的态度不知怎么搞
的还特富诱惑性呢。突然,我被旁边尖利的笑声惊得跳了起来,同时
炉火也跳动起来,我还
觉得有穿堂风吹过,一定是有人把我背后那扇门打开了。“你这么快又
回来了?”我身边那
个声音用德语尖声讥讽道。“你又在这房子四周转开了?你这个吝啬
鬼。哪,进来吧,我不
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走过去,先走向那个用如此尖刻的声音打招呼的女郎,她像是点着
了心头的火喷了出
来似的,然后我又走去开门。门还没全打开,我就已经认出了那个人,
认出了他谦卑的目
光,他就是刚才趴在门边的那个人。他像个乞丐一样哆哆嗦嗦地把帽
子拿在手里,在她尖声
的问候中,在她像是抽搐一样,连笨重的身体都震动起来的大笑中,
随着从后面吧台传来的
老板娘快节奏的低声细语,他发抖了。
“你坐到那边,坐到弗朗索娃丝②那边去,”当他怯怯地一步一步向她挪
近时,那女郎
对那可怜虫大声地吆喝着。“你看见了,我现在正有客人。”
她是用德语向他喊出这句话的。老板娘和另外那个姑娘大声地笑起来,
虽然她们什么都
没有听懂,但是她们看起来是认识这个人的。
“给他香槟,弗朗索娃丝②,贵的那种,给他拿一瓶来。”她笑着向对面
嚷道,然后又
不屑地对他说:“你要是觉得太贵了,那么你就老老实实地在外面呆
着,你这讨厌的小气
鬼!你想就这么白白地盯着我看吗?我知道,你就想白占便宜。”
他长长的身影在这种不怀好意的笑声中马上蜷缩成一堆,他的背向上
斜斜地拱起,好像
是要把自己的脸不好意思地藏起来。当他去抓酒瓶的时候,他的手在
颤抖,倒酒的时候,手
震得把酒都洒出来了。他的目光虽然一直都想在她的脸上停留,此时
却不敢从地板上抬起
来,只在脚边的几块瓷砖上转悠。现在我才可以在灯光下第一次看清
楚这张形容枯槁的脸,
他憔悴而苍白,头发又湿又稀地搭在瘦骨嶙峋的脑袋上,关节松动得
似是要散架似的。一个
毫无气力,但并不是毫无危险性的可怜的家伙。他全身都歪歪斜斜,
在晃动。他的眼光直到
现在才抬起来,一下子又马上慌张地缩了回去,碰到的是恶意的眼神。
“您不用理他!”那女郎用法语对我说着,一边不客气地拉住我的胳膊,
像是要拉得我
转过身来。“那是我和他之间的老帐,不是今天才开始的。”然后她又
露出雪白牙齿,像要
咬什么东西似的张开大嘴,大声地对那个男人训斥道:“听着,你这老
东西,你不是想听我
说什么吗,我宁愿去跳海也不会和你在一起的,我就这么告诉你。”
老板娘和另外那个女孩又笑开了,肆无忌惮、傻乎乎地,对她们来说
这只是一个开惯了
的玩笑,一个一般的玩笑。当我看见那个女孩这时候突然显出媚态向
他贴过去,还娇滴滴地
缠住他,而他面对这一切,只是在发抖,根本没有勇气推开她,这让
我觉得特别不舒服。我
吃惊的是,当他的眼光往上看到我时,还是一副惶恐和讨好的样子。
旁边这个女人也让我觉
得可怕,她从昏昏沉沉中一下子来了精神,满怀恶意,连手都激动得
抖了起来。我往桌上扔
了些钱便想离开,可她并没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