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正在消逝的新奇感受。我们称之为记忆的东西真是一种富有魔力的自我欺
骗,——
的确:一切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管我们是否理解。要想懂得其中的奥
妙,也许必须有一颗燃烧的心吧。
“就这样,我首先去到赌馆,想看看他在那儿坐过的那张赌台,在许多
只手里面想象出他的一双手来。我走了进去: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到他,
是在第二间屋子里靠左边的赌台旁。他的神态身影如在我的眼前,种种姿式
历历可辨:我可以象个梦游人,闭着眼伸着手摸索到他所待过的地方。我就
这样走了进去,一径穿过大厅、正在这时。。当我从门口朝着纷乱的人群投
了一瞥。。我眼前出现了一件奇事。。恰在我梦想着他所在的位置上,忽然
见到——简直是发热病时的幻影一般!——。。坐在那儿的真就是他。。真
是他。。真是他。。
正是我刚才梦想着的模样。。正是前一天的那般模样,两眼牢牢盯着
转轮里的圆球,脸色亢奋苍白。。是他。。是他。。明明是他。。
“我凉骇无比,直要叫出声来,可是,眼前的景象太不可思议了,我极
力镇定,赶紧闭上眼睛。‘你神经错乱了。。你做梦了。。。你发热了,我
对自己连连说道。‘这是不可能的,你见着了幻影。。半小时以前他已经离
开这儿了。’后来,我又睁开眼睛。可是,太可怕了:还象刚才那样,他坐
在那儿,明明是他。。在千百万只手里我也能认出来那是他的手。。不,我
没有做梦,确实是他。他并没有实践自己的誓言,还不曾离开这儿,这个疯
狂了的人又坐上了赌台,他又有了钱,我拿给他叫他回家的钱,他又陷入这
种激情完全忘掉自己了,又来大赌特赌了,而我还在痛苦绝望地整个心儿飞
向他。
“我猛地一下冲上前去:一阵忿恨使我两眼模糊,我忿恨得眼睛发红了,
这个背弃誓言的人这么无耻地欺骗了我,将我的信赖、我的情意、我的牺牲
全都抛在脑后,我直想扼死他。
然而,我还是克制着自己。我强迫自己放慢脚步(我费了多么大的劲
啊!)走近赌台站在他的对面,一位先生有礼貌地给我让了一个座位。我们
两人之间隔着两米宽的绿呢台面,我象是坐在剧院楼厢里观剧一样,能够看
清他的脸,正是这张脸,两小时前我曾见它光采四射满含感激之意,闪耀着
欣蒙神恩的灵辉,现在却又因为地狱火焰一般的激情而抽搐改样了,他的两
只手,正是那两只手,今天下午我还曾见它们抱着教堂里的经案立下最神圣
的誓愿,这时又弯曲如钩地四面攫钱,象是两只嗜血的蝙蝠。因为,他这时
赢了钱,一定已经赢了很多、很多钱:他面前亮晃晃地胡乱堆着许多赌筹、
许多金路易、许多钞票,凌乱地缠在一处,他的手指,他的神经颤栗的手指,
大得其乐地在钱堆里来回抓搔扒弄。我看见他的手指紧捏着那些钞票,将它
们一一抚平折叠起来,翻转着那些金市,喜滋滋地一再摩挲着,突然,他猛
一下抓起了满满一把钱,扔到一处下注的方格里。立刻,他的鼻翼两侧又开
始飞快地连连抽动,管台子的人的叫喊展开了他的两眼,使它们露出了贪婪
的光芒,从钱堆上抬起来瞪着前面,盯着那个正在跳动的圆球,他仿佛被一
股激流带着要向前冲,可是两肘却象是被牢牢地钉在了绿呢台面上。他那一
副着了魔般的神情,比前一天晚上所表现的更为可怕,更为骇人,因为,他
现在的一举一动使我心上原有的印象相形之下黯然失色了,恰象是镶嵌在金
边像框里的照片,而这个金像框是我自己一时轻信给镶嵌上的。
“我们两人相隔两米面对着面,各自喘息不宁;我盯着他,他却没有注
意到我。他不曾看见我,他谁也不曾看见:他只瞧着钱堆,目光只在向后倒
滚的圆球上溜转:他所有的知觉全被这个狂乱的绿色圆圈囚禁住了,只在那
里面来回奔突。在这个嗜赌如命的人眼里,整个世界、整个人类全部熔化了,
已被铸成这片铺着绿呢的方围之地。我知道,我尽可以在那儿一连站上几小
时,他也决不会感觉出有我在场。
“可是,我再也不能忍耐了。我突然下定决心,绕着赌台走到他的背后,
使劲地用手抓住他的肩膊。他目光昏乱地抬头望了一眼——他瞪着玻璃球似
的眼珠盯了我一秒钟,活象一个醉汉被人从沉睡中猛力推醒,眼里还是灰雾
茫茫烟幛重重。然后,他似乎认出了我,筋肉抽搐地张着嘴,兴致勃勃地仰
看着我,喃喃地说出一些不知所云的知心话来。
“‘运气不坏。。我走进来看见他在这儿,马上知道要交运了。。我马上
就知道了。。’”
“我不懂他说些什么。我只看出他已赌得如醉如痴了,我看出这个神经
错乱了的人已经忘掉一切,忘了他的誓愿、他的诺言,忘了我,也忘了整个
世界。可是,他这种疯魔状态中的狂喜神情令我大为着迷,我竟不由自主地
应答着他,十分惊异地问他见到了什么人。
“‘那边,那个只有一只手的俄国老将军,’他悄声告诉我说,直凑近我
的耳朵,不让这个秘密被别人偷听去。‘就是那位生着雪白的颊须、背后站
着一个侍从的人。他老是赢钱,我昨天就注意到他了,他准是有一套赌诀,
我现在回回跟着他下注。。昨天他也是始终都赢的。。我昨天犯了个错
误。。不该在他走了以后还要赌下去。。那是我的错。。他昨天一定赢了两
万法郎。。今天他照旧是回回得彩。。我现在老跟着他。。,现在。。,“正
说着话,他突然停住了,因为那当儿,管台子的扯着嗓子嚷了一声:‘各位
下注吧!’一听到这声嚷叫,他立刻移开目光,贪婪地注视着那个生着一部
大白胡子的俄国人,俄国人稳稳地坐在那儿不动声色,意态从容地拿起了一
个金币,迟疑了一下又拿起一个来,一齐押在第四门上。马上,我眼前这双
急切的手慌忙插进钱堆里,抓起了满满一把金币,也押在了同一门上。一分
钟后,管台子的喊了一声:‘空门!’接着便将台子上所有的钱全部揽走了,
这时,他望着被人席卷而去的钱,竟象是遇着了什么奇迹,您也许以为,他
会要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吧:不,他整个儿忘掉我了;我早已从他的生活里坠
落消逝了、隐没了,他全身紧张,眼里只盯着那个俄国将军,望着那人毫不
在意地又拿起了两个金币,还不曾决定押在哪一门上。
“我无法向您描述我的痛苦、我的绝望。可是,您试想想我那时的心情:
为了这个人,我抛弃了自己的全部生活,现在我在他的眼里还不及一只苍蝇,
不值得他懒懒地轻轻挥手驱赶开。那阵忿恨又在我的身上潮涌起来。我猛力
地抓住了他的手,使他吃了一惊。
“‘马上站起来!’我向他轻声而带命令口吻他说道。‘想想今天在教堂里
许下的誓愿吧,不守誓言的、没有心肝的人!’”
“他瞪眼望着我,神情惶惑脸色苍白。他的眼里突然露出颓丧的表情,
象是一条挨了打的狗,他的嘴唇颤战着。他仿佛猛然间记起了先前的一切,
他仿佛有些醒悟了。
“‘是的。。是的。。,’他喃喃道。‘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是
的。。我马上走,求您原谅。。’”
“他的手开始整理着那堆钱,最初动作敏捷,很是毅然决然的样子,可
是后来,又慢慢儿变得少气乏力的了,象是逢着了一股逆流。他的目光重又
落在那个俄国人身上,那人正在下注。
“‘再等一小会儿。。,’他飞快地抓起五个金币,扔到俄国人下注的地
方。。‘只赌这一注。。我向您起誓,我马上就走。。只赌这一注。。只
赌。。’”
“他的声音又低沉下去了。圆球已经开始滚动,将他也带着走了。这个
着了魔的人又从我的手里,也从他自己的手里,滑脱了:平轮连连旋转,圆
球滚跳不停,他也跟着跌进里面去了。管台子的又在喊叫,又揽走了他那五
个金币;他输了。可是,他并不曾转过身来。他忘了我,忘了誓约,忘了一
分钟以前向我说过的活。他那双贪婪的手又痉挛地攫取着渐渐消融的那堆
钱,他的如醉如痴的两眼闪闪熠熠,只顾盯着吸住了他的心意的那块磁石—
—他对面那位会给他带来幸福的人。
“我忍无可忍了。我再推了他一下,这一次却推得十分着力。‘立刻站起
身来!马上走!。。您说过只赌一注的。。’”
“可是,竞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他突然扭回头来瞪着我,脸上不再有
卑顺惶惑的神色,简直是一张狂暴的脸,是一团怒火,两眼的的如焚,嘴唇
忿忿颤栗。‘别搅扰我!’他向我吼道。‘走开些!你给我带来晦气。你在这
儿我老是输钱。昨天是你连累了我,今天又来了。你走远一点吧!’”
“我顿时愣住了。可是,他这么疯狂,我也怒不可遏了。
“‘我给你带来晦气?’我说,‘你这个骗子、你这个贼,你向我发过
誓。。’我还不曾说完,这个着了魔的人就从座位上猛跳起来,使劲将我推
开,周围的人纷纷骚动,他却毫不在意,‘不用管我的事,’他不顾一切地高
声嚷叫。‘你又不是我的监护人。。哪。。哪。。拿去,这是你的钱,’他扔
给我几张一百法郎的钞票。。‘现在可该让我安静啦!’”
“他嚷得那么凶,完全象是着了魔,毫不理会有上百的人围着我们。人
人都在探头张望,都在窃窃议论、指指点点、暗暗嗤笑,连隔壁大厅里的许
多人也纷纷好奇地挤了进来。
我只觉得自己象被剥掉衣裳赤身露体站在这许多人面前。。
“‘太太,请安静一下!’①管台子的很无礼地大声叫道,一边用筢竿敲
着桌子。他是在命令我,这个狠毒的家伙的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我受了屈
辱,我羞惭得无地自容,我站在许多交头接耳纷纷窃议的人面前,恰象一个
被人将钱扔到脸上的妓女。两三百只肆无忌惮的眼睛盯在我的脸上,忽然。。
当我羞愧难当避开眼去。。竟忽然遇着了两只眼睛,惊骇万状地瞪着我,尖
刀似地直刺向我——那是我的表姊,她丧魂失魄地瞧着我,张口结舌,高举
着一只手,象是吓呆了。
“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不等她能够有所行动,趁她还没有从惊骇中恢
复过来,我立刻冲出了大厅:我一口气逃出门外,奔向一张长椅一—恰是那
个着了魔的人昨晚倒在上面的那张长椅。我也同样力竭气尽、同样身疲心碎
地倒在这条无情的木板上了。
“如今隔了二十五年,我只要回想起那一霎,回想起自己受了他的凌辱
低下头来站在千百个陌生人面前的情景,就会立刻遍体冰凉。我同时还又体
验到,我们平日夸夸其谈称之为心灵、精神或情感的那点什么,我们称之为
痛苦的那点什么,是多么软弱、浅陋而琐屑的东西啊,所有这些即使大量涌
现,也无法使一个受苦的肉体完全毁灭,一个人在这样的时刻里也还是血脉
不停一息犹存的,不至于象一棵大树那样,受了雷击立刻拔根倒地终结生命。
我当时的痛苦仅仅只是那么一下,仅仅只在那一霎,刺入我的骨髓,使我呼
吸闭塞全身沉重,倒向那张长椅,领会到一阵与世长辞的愉快感觉。可是,
我刚刚说过,一切痛苦毕竟是懦弱的表现,在坚强有力的生活感召下自会悄
悄隐退,我们肉体里面留存着的生活感召似乎远比我们精神里面所有的求死
之意更为强烈。我那么地哀痛欲绝,后来怎会重又站立起来,我自己也弄不
明白,不过,我终于又站立起来了,当然,脑子里并没有想到要作什么。我
突然记起,我的行李还在车站上存放着,我马上有了一个主意,离开,离开,
离开,离开这儿,离开这个该诅咒的人间地狱。我对谁也不理睬,一气跑到
车站,打听去往巴黎的下一班火车什么时候开行;守门人告诉我十点钟有一
班火车,我立刻办妥了托运行李的事。十点——从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开始
时算起,正好是二十四小时,这二十四小时充满了种种荒谬透顶的情感变化,
此起彼伏直如风雨交摧,我的内心世界从此永远被毁。可是那时,我脑子里
别无他念,只有一个连连轰击、不断震荡着的音响:离开!离开!离开!我
头上血脉急涌,直象是有个木楔不停地打进我的太阳穴里:离开!离开!离
开!离开这个城市,离开我自己,回家去,回到家人身边,回到过去,回到
自己的生活里去!那一夜我坐上火车来到巴黎,到了巴黎又再换车,一站接
着一站,从巴黎到布隆,从布隆到多佛,从多佛到伦敦,从伦敦去到我的儿
子那儿——路上完全待在狂奔疾驰的火车里,整整四十八小时不思、不想,
整整四十八小时不睡觉、不说话、不吃东西,车声隆隆只有一个音响:离开!
离开!离开!离开!最后,我走进了我儿子的乡间住宅,人人感到意外,个
个满心惊诧:我的举止和眼色里一定有点什么泄露出了我的隐秘。
我的儿子想要拥抱我、亲吻我。我连忙避开了他:我实在忍受不了,
我想到自己的嘴唇已被玷污,不能再跟他接触了。我什么话也不回答,只希
望洗一次澡,我觉得必须洗净旅途所受的尘秽,也必须洗去一切别的污秽,
那个着了魔的人、那个毫无价值的人的激情仿佛还粘在我的身上。然后,我
蜇进了自己的屋子,睡了十二、十四小时,睡得昏昏沉沉如同僵死一般,真
是我的一次前所未有、以后也绝不会有的睡眠,这次睡眠使我现在已能体会
躺在棺材里瞑目长逝的况味。我的许多亲戚对我温存关切,象是对待一个病
人,可是,他们的柔情蜜意只能令我伤心,他们对我爱敬有加,我只感到满
心羞惭,我必须时时刻刻处处留神,提防自己突然失声惨叫。为了一时疯狂
而荒唐的激情,我背叛过他们,忘怀过他们,还曾经企图完全撇弃他们,我
多么愧对他们啊。
“后来,我无所事事,又去到法国,住在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小镇上,
因为,老有一个幻觉跟随着我,使我感到无论谁只要看看我的眼他便能识破
我的终生耻辱,便能窥见我的心境变异。我竟是这么深深地感到自己不忠、
不洁,连灵魂里最深处也不得安宁。常常,每当清晨醒来,我立刻惊惶恐惧
不敢睁开眼睛。我马上又记起了那一夜醒来时的感觉,唯恐突然发现身旁有
个半裸的陌生人,我顿时象那次一样,心上只有一个愿望:赶快死掉。
“然而,时间终是最有力量,年龄对于一切情感自有一种奇异的磨蚀作
用。人若想到死期将至,死神的黑影已经罩上了人生的旅途,一切事物就会
显得模糊黯淡,不再那么明锐地刺激感觉,它们那种摧伤心情的力量就会减
少许多了。渐渐地,我已能心定神宁无所惊悸了,又过了许多年,有一回我
在一次宴会上遇着一位奥国公使馆的武官,一个年轻的波兰人,我向他问起
了某个家族,他告诉我,这一家正是他的堂族,他们的儿子十年前在蒙特卡
罗自杀死了,——我听了这话不曾震栗一下。这事不再令我伤痛了,它也许
——何必掩盖自私的心理呢?——还曾使我感到庆幸,因为,我一直担心会
再遇到他,这点最后的恐惧现在完全消失了:我现在除了自己的回忆,再也
没有什么不利于我的见证了。这以后我变得心神安谧了。人一上了年纪没有
别的特征,只不过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