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定的目的,整个生命自然毫无意义。现在居然竟想不到,第一次有桩任务
落到我的身上:我挽救了一个人,我用尽全力将他从毁灭的道路上拉回来了。
只需要再克服一点小小的困难,这个任务就一定能全部完成。就这样,当我
跑回自己的旅馆,看门的发现我清晨九点才转回来,用诧异的眼色打量着我,
我却全不在意——对于昨天的事,我心上不再受到羞愧和懊丧的压抑了,只
觉得突然精神振奋,乐生之愿重又复活,意外地有了一个此生不虚的新鲜感
觉,使得我全身脉管热血充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我匆匆换装,不自觉
地(后来我才注意到)除掉身上的丧服,改穿了一件较为鲜艳的外衣。我上
银行里去取了钱。
又急急赶到火车站,探明了火车开行的时间,另外——我行动果决,
连自己也有些惊讶——我还办了几桩别的事,赴了一两处约会。然后,我没
有其他该作的事了,只等着将命运扔给我的那个人送上火车,完成援救他的
心愿。
“真的,现在再去跟他见面,那是需要勇气的。昨天的一切全在黑夜之
中,是在猛旋的涡流里发生的,就象一股湍流冲下两块岩石,骤然撞击在一
处了,我们本是对面不相识的,我决不相信,那个陌生人再见到我还会认出
我来。昨天——那是一场意外、一阵迷醉,是两个头脑昏乱的人一时入魔,
可是今天,却非要向他露出自己的真面不可了,因为现在是在残酷无情的白
天里,我是一个无法藏头隐身的凡人,只能这样前去见他。
“不过,实际上倒还不是我所想的那么困难,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刚来
到赌馆门前,就见一个年轻的人,从一张长凳上一跃而起,急急向我走来。
他那种喜出望外的神情,他的每一个胜过语言的动作,都表现得十分自然、
十分稚气、十分天真:他简直是飞奔而来,眼里射出快乐的,透露着感谢的
光芒,同时显得非靠诚敬,然而,一看到我与他相反,在他面前很是局促,
他立刻谦卑地低下眼来。在一般人身上,感谢的心意原是很难看出的,而且,
越是心怀感谢往往越是找不到表达的方式,总是怅惘惶乱沉默不语,总是感
到羞愧,常常假充拗强掩饰着真实的心情。可是这儿这个人,仿佛上帝要在
他身上显示自己是神秘莫测的雕刻家,一举一动无不宣泄情感,表现得意义
丰富、极其美妙、极有雕塑意味,竟连表达感谢的姿态也是辉煌无比,似有
满腔炽情从身体内部涌迸散发,光耀照人。他弯下腰来吻我的手,恭顺地低
下了轮廓清秀的孩子式的头,非常虔敬地俯垂了一分钟,可是只接触到我的
手指,然后,他先退回一步,接着向我问好,极为动人地凝望着我,他的话
字字说得庄重得体,我最后的一点局促不安也消失无踪了。四周景物全象着
了魔法,霎时之间光灿鲜明,镜子一般地映衬出我当时的开朗心情:昨晚还
是怒涛汹涌的大海,这时万分平静异常清澄,微波荡漾的水面下粒粒圆石闪
闪发光,向我们炫射着光辉;罪恶渊薮的赌馆在净如缎面的天空下黝亮爽洁;
昨晚一阵狂雨逼得我们避身檐下的那座茶亭,现在门窗尽启变成了一间鲜花
店:摆满了白色的、红色的、绿色的和各种彩色的大花小花,卖花的是一位
衣衫美丽得象着了火似的年轻姑娘。
“我邀请他到一家小餐馆去进午餐;这位陌生的年轻人在餐馆里将他自
己悲剧性的冒险生活讲给我听了。当初我在绿呢赌台上一见到他那双瑟缩颤
栗的手,就曾经有过一个揣想,他的叙述完全证实我揣测得不错。他出生于
一个奥国籍波兰贵族家庭,一直在维也纳求学,准备将来进外交界服务。一
个月前,他参加了初考,成绩非常优异。为了庆祝这场胜利,他的一位在参
谋部当高级军官的叔父(他在维也纳时寄居在叔父家里)想要对他表示奖励,
带着他乘坐一辆大马车,一同去到市郊游乐区赛马场观光了一次。叔父赌运
亨通,接连赢了三回。
于是,他们拿着一大叠白手赚来的钞票,到一家豪华餐馆去吃喝了一
通。第二天,这位新进的外交家收到父亲汇来的一笔钱,数目超过了他平时
的月费,也为的是奖励他的考试胜利。
要是在两天前,这笔款子在他眼里倒还相当可观,可是现在,见识过
白手发财的捷便门路,只觉得它微不足道了。因此,吃罢饭他立刻去到赛马
场,热烈兴奋地狂赌了一阵,居然鸿运当头——或者更该说是晦星照命——
—赛完了最后一场他离开那儿时;手里的钱增多了三倍。从此以后他大得其
乐,时而赛马场,时而咖啡馆,时而俱乐部,将自己的时间、学业、神经、
尤其还有金钱,尽量浪费虚掷了,他脑子里再也不能思索什么,夜里再也不
能安眠,对于自己更是丝毫控制不了。有天晚上,他在俱乐部里输得精光转
回家来,正要脱衣上床,忽然发现背心衣袋里还有一张忘记了的钞票,已经
揉成一团了。他禁不住自己,马上穿起衣服,跑到外边东悠西晃,最后在一
处咖啡馆里找到几个玩骨牌的人,就坐下来一直赌到天亮。他的一位出嫁了
的姐姐帮过他一回忙,替他偿还了高利贷商人的债款,人家因为他是贵族世
家的继承人,十分乐意借钱给他,有一阵子他又交了赌运,可是后来手气越
变越坏,而他越是输得厉害,却越是急于希望大赢一回,好清偿许多无法弥
补的赌债和一再拖延的借款,他的表、他的衣裳,早已当光了,最后发生了
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他从叔父家橱柜里偷取了年老的婶母不常戴用的两枚胸
针。他当掉了一枚,得了很大一笔钱,当天晚上赌了一场,赢了四倍。可是
他没去赎回胸针,却拿所有的钱又到赌场里去输得干干净净。直到他离开维
也纳前一小时,偷窃饰物的事还没有被发觉,他于是当掉第二枚胸针便马上
逃走,临时灵机一动,搭上火车来到蒙特卡罗,梦想着能在轮盘赌上发一注
大财,来到这儿以后,他将自己的皮箱、衣服、阳伞统统卖去,身边只剩装
有四发子弹的一支手枪,还有一个嵌宝石的小十字架,那是他的教母X 侯爵
夫人送给他的礼物,他舍不得卖给别人。可是昨天下午,他终于卖掉了这个
小十字架,得了五十法郎,只为了晚上能够最后再赌一回,他经受不住那种
得心应手之乐的引诱,决意不顾死活再去试试运气。
“他在向我叙述的时候,还是那么神态曼妙令人着迷,他那种天赋的优
美身姿还是那么栩栩生动。我听得十分出神,却一点也不生气,一刻也没想
到同我坐在一处的这个人原来是贼。我是一个终生操行无亏的女人,与人交
往一向重视合于习俗的身分人品,在这方面要求得最是严格,如果先一天有
人告诉我,说我会跟一个从来不认识的年轻人,一个比我的儿子大不了多少、
而且偷窃过珠宝胸饰的人,非常亲密地共坐一处,我一定认为说这话的人神
经失常。可是,听着他叙述一切,我不曾有一霎感到些微惊骇,他说得那么
自然,那么富于激情,直教人觉得他所描述的是一场热病,不是什么令人愤
恨的事。
而且,谁要是象我那样,前夜亲身经历过那类狂风骤雨一般的意外遭
遇。就会觉得‘不可能’这个词忽然失去了意义。在那十个小时里,我对于
现实获得了无限多的认识,远超过在那以前四十多年中产阶级方式的生活体
验。
“不过,在他表示忏悔的娓娓自述时,还是有一点另外的什么,使我心
上悸动,那就是他眼里似有高热的熠熠闪光,一谈到赌钱他就目光炯炯,脸
上所有的神经象触电似地不住抽搐。讲到那儿他自己似乎还象当时一样激动
不已,他的雕塑式的脸上重绘出种种紧张情状,忽而狂喜,忽而苦恼,清晰
得极为惊人。他的两只手,那两只奇妙:修窄、敏感的手,不由自主地开始
动作,跟它们在赌台上一般无二,又是那么猛如凶兽,又是那么迫不及待变
化多端,我看到,他嘴里说着活,两只手的关节突然颤战不已,手指猛力钩
曲紧紧拳拢,接着蓦地一弹一齐张开。后来又重新彼此扭缠起来了。当他讲
到偷取胸针时,两只手象闪电一般突然伸出(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作
了个飞快的窃取姿式,手指怎样匆忙地攫住那件饰物,又怎样急急地将它紧
握掌中,我都立刻了如亲见。我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震惊,看出这个人全身
血液没有一滴不曾受到他自己的激情的毒害。
“他的叙述使我感到震动惊骇的仅仅只有这一点,我所万分震骇的是:
这么一个年轻、爽朗、本性纯洁不识忧患的人,竟这么可怜地屈从于一股迷
误昏乱的热情。因此,我认为自己首要的责任在于恳切规劝我的这位不期而
得的被保护人,我告诉他必须马上离开蒙特卡罗,这地方的诱惑危险透顶,
必须在今天,趁着丢失胸针的事还没被发觉,趁着自己的前途还不曾永远断
送,立刻转回家去。我答应供给他回家的旅费和赎取那两件饰物所需的钱,
只有一个条件:他今天就动身,并且向我起誓,以后不再接触一张纸牌,也
不再从事别的赌博。
“我永远忘不了,当我答应帮助他时,这个误入迷途的陌生人怀着怎样
一种最初十分沮丧、随后渐渐开朗的感激之情听着我说话,他象是在一字一
字地吞饮着我的话:突然,他将两手隔着桌面伸过来,用一种使人难以遗忘
的姿式捉住了我的手,就象膜拜神灵默许宏愿一样。他那双莹亮而略显惶乱
的眼睛里噙着泪珠,他感到幸运而内心激动得全身发抖了。我已经尝试过不
知多少回,想向您形容他的身姿体态所具有的世间唯一的表情本领,可是,
他这时的情态却不是我所能描述的,因为,它所表露的是一种超逸凡俗的极
乐至福,平常在一个常人的脸上我们不易见到,只有当我们梦中醒来,依稀
记着有一个隐隐消逝的天使面容,那一团白影还差可比拟。
“何必隐瞒呢:我那时看着他确实心神荡漾了,领受感谢是幸福喜悦,
这般透澈的情意更是少见,柔腻的至情原是一种福惠,对于我这个素来拘谨
冷漠的人,如此洋溢的真情确要算是有益身心的新鲜感受。更加上在那当儿,
自然景物也随着这个曾受摧残的人,经过隔夜一场暴雨蓦然复苏了。我们走
出餐馆满眼是灿烂辉煌,平静安谧的大海澄澄碧蓝展接天际,高空之中另是
一派蔚蓝,仅有几只轻鸥往来翔掠,点缀出些许白影。里维耶拉一带的自然
风貌您当然十分熟悉。这儿的美景永远动人,却又象画片似的芜远平旷,无
尽的彩色舒徐有致地缓缓映入眼中,呈现出一种似已入睡的慵怠之美,意态
漠然地尽人抚视,永远婉顺柔从;极象东方美人。可也有的时候,虽说极难
遇见,仍会出现那么几天,这位美人忽然睡醒,忽然振衣而起,忽然美丽绚
烂,奇彩交迸如火星,似在向人放声召唤。
忽然繁花吐艳,喜洋洋的五彩缤纷,忽然热焰腾腾,忽然炽情如焚。
那一天也正是这样一个勃然振兴的日子。从风雨纵横的一夜混乱中脱然而
出,所有的街道被冲洗得洁白璀璨,天宇碧蓝似靛,杂树青翠欲滴,万绿丛
中百花争研,星星点点如火如荼。四周的群山突然面目清新,在爽凉皎晴的
空气中显得象是齐从远地赶来,想要围得近些仔细窥探这座鲜亮光洁的小
城。
放眼四顾,只觉得大自然处处都在对人激励鼓舞,不由得使人心扉顿
开。我立刻提议说,‘我们雇一辆马车,沿着海边走走吧。’”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这个年轻人好象自从来到这儿,现在才第一次留
意观赏风景。直到这时,他所见到的只是闷沉沉的赌场大厅,充满了蒸郁的
汗气,挤满了恶俗可厌的人群,加上一个暴戾的、灰暗的、吼嚣的海面。可
是现在,阳光如泻的海滩展现在我们面前,愈望愈使人目眩心畅。我们坐在
缓缓前进的马车里(那时候还没有汽车),一路风光瑰丽,驶过许多别墅,
浏览了一处处美景。每逢经过一处房舍,经过一座绿荫四覆的别墅,总有一
个极为隐秘的愿望一再出现不下百次:但愿能在这儿住下来,宁静、安谧、
与世隔绝。
“我一生里还有什么时候比在那一小时更感幸福呢?我不记得曾经有
过。我身边坐着这个年轻的人。昨天他还在死神的掌握里听凭命运摆布,现
在却在阳光倾照下容采焕发,更显得年轻了许多。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孩子,
一个陶醉在嘻戏中的美丽幼童,两眼兴高采烈,同时满含敬畏。最使我欣慰
的无过于他那种敏感清醒的细腻柔情:车子驶上陡坡时马力不济,他立刻敏
快地跳下车去帮着推动。我提到一种花的名字,或是诣了指路边一朵什么花,
他就急忙跑去采摘。路上有一只小甲虫,昨夜在风雨下迷失途径,正在十分
艰难地慢慢爬着,他将它捉起来,细心爱护地送往青草丛中,不让马车驶过
时碾碎了它。他一边作着这些,一边还兴冲冲地谈讲着许多非常可乐而又文
雅的趣事:我泪信,这种笑乐对于他是一种解救,因为,他突然有了过多的
快乐,使他那么高兴,那么迷醉,如果不尽情大笑,就只好放声高歌或纵身
猛跳了,也许还会作出一些傻头傻脑的举动来。
“后来,我们慢慢驶上高坡,路过一处极小的村庄,半道里他忽然取下
了头上的帽子。
我很是惊讶:这儿谁也不认识他,他向什么人表示敬意呢?他听到我
的疑问微微有点脸红,连忙向我解释,几乎很抱歉的样子告诉我:我们正从
一座教堂前面走过,在波兰也象在所有教规严格的天主教国家里一样,人们
从小养成了习惯,遇到任何一座教堂或供奉神像的圣殿总要脱帽。对于宗教
事物的这种美好的敬畏态度深深地感动了我,我记起了他对我说到过的那个
小十字架,便问他是否真正信教。他微露羞赧地回答说,他希望能蒙受圣灵
恩宠,这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停住!’我向车夫喊了一声,立刻匆匆
跳下马车。他跟在后边十分诧导:‘我们往哪儿去?’我仅仅回答道:‘随我
来!’”
“我让他跟随着我,一同走向那座教堂。那是一所砖砌的乡村小圣殿,
里面的四壁粉刷着白圣,晦暗阴森,前门敞开着,一股黄澄澄的阳光强劲地
劈入昏暗,直射到一座小祭坛上,在地面投出一团青影。殿内烟气氤氲,朦
胧中闪烁着两支神烛,象是罩在面纱里的两只眼睛。我们走了进去,他脱掉
帽子,在净水缸里浸了浸手,画了个十字,然后屈膝跪下。他刚站立起身,
我立刻拉住了他。‘您上前边去,’我强迫他道,‘跪在一个祭坛或一尊您所
尊奉的神像前,照着我要教给您的话立一回誓。’他诧异地瞪着我,象是吃
了一惊。可是,他很快地了解了我的话,立刻走到一座神龛前,画了个十字
便柔顺地跪了下去。‘照着我的话说吧,’我对他说道,自己心情激动得全身
颤栗,‘照着我的话说:我立誓,’——‘我立誓,’他重复道,我继续往下
说:‘我永远不再赌钱,从此戒绝一切赌博,我立誓不再把自己的生命和名
誉,断送在这样的激情之下。’”
“他颤抖着重复了我的话:清楚、燎亮,空荡的殿堂里震着回响。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