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恍恍惚惚地跟着走下,关上了车门。我们这时站在一处从没到过的小旅店
门前,门上有一个玻璃拱檐,小小一片檐盖替我们挡着雨水,四处单调的雨
声使人厌烦,雨丝纷披搅碎了一望无尽的黑夜。
“那个陌生人全身沉重难以支持,他不由自主地靠向墙壁,他的湿透的
帽子和皱缩的衣衫还在淋淋漓漓滴落雨水。他站在那儿,象个刚被人从河里
救上岸来、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的醉汉,墙上他所倚靠的那片地方,水流如
注,渍痕显明。可是,他不曾微微使出一点力气摇抖一次衣衫、甩动一下帽
子,却让水滴不停地顺着前额和脸颊向下流淌。他站在那儿对一切全不理会,
我没有办法向您说明,这种心灭形毁的情状多么使我震动。
“这时我必须作点什么了。我从衣袋里掏出了钱:‘这是一百法郎,’我
说:‘您拿去吧,去要一个房间,明天早晨搭车回尼查。’”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我。
“‘我在赌馆里看到了您的情形,’我见他有些迟疑,便催促着他说:‘我
知道您已经输得精光,我担心您会走上绝路作出蠢事。接受别人的援助不算
失了体面。。拿去吧!’”
“然而,他却推开了我的手,我没料到他竟还有这样的力气。‘你这人心
地很好,’他说,‘可是,别白白糟蹋你的钱吧。我已经是没法援助的了,这
一夜我睡觉也好,不睡也好,完全不关紧要。明天早上反正一切都完了。对
我是援助不了的。’”
“‘不,您一定得拿着,’我逼着他说,‘明天您就会有不同的想法。现在
先到里面去吧,好好睡一觉就会忘掉一切,白天里一切自会另是一种面貌。’”
现在先到里面去吧,好好儿睡。”
“我再一次将钱递了过去,他仍旧推开了我的手,推得很猛。‘算了吧,’
他又低沉地重复道,‘那是毫无意义的。我最好还是死在外面,免得给人家
的屋子染上血污。一百法郎救不了我,就是一千法郎也没有用。哪怕身边只
剩几个法郎,天一亮我又会走进赌场,不到全部输光不会歇手的。何必重头
再来一回呢,我已经受够了。’”
“您一定估量不出,那个低沉的声音多么深刻地刺进了我的灵魂;可是,
您自己设想一下:离您面前不过两寸远,站着一个年轻、俊秀、还有生命、
还有呼吸的人,您心里明白,如果不用尽全力牢牢拉住他,两小时以内这个
能思想、会说话、有气息的青春生命就会变成一堆死骸。而想要战胜他的毫
无理智的抗拒,当时在我无异一阵狂乱、一场忿怒。我抓住了他的手臂:‘别
再说这些傻话!您现在一定要进里面去,给自己要一个房间,明天早晨我来
送您上车站。您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明天必须搭车回家,我不看着您拿着车
票跨进火车决不罢休。不论是谁,年纪轻轻的,决不能只因为输掉一两百或
一千法郎,就要抛弃自己的生命。那是懦弱,是气愤懊丧之下一时糊涂发疯。
明天您会觉得我说的没有错!’”
“‘明天!’他着重地重复着说,声调奇特,凄恻而带嘲讽。‘明天!您能
知道明天我在哪儿才好哩!如果我自己也能知道,我倒是真有点愿意知道。
不,你回家去吧,我的宝贝,不用枉费心机了,不用糟踢你的钱了。’”
“我却不肯退让。我象是发了疯病,我使劲地抓着他的手,把钞票硬塞
在他的手里。
‘您拿着钱马上进去!’我十分坚决地走过去拉了一下门铃。‘您瞧,我
已经拉过了铃,管门的马上就要来了,您进去吧,立刻上床睡觉。明天早上
九点钟我在门外等您,带您去车站。一切事您都不用担心,我自会作好必要
的安排,让您能回到家里。可是现在,快上床去吧,好好地睡一觉,什么也
别再想了!’”
“就在这时,里面发出门锁开动的响声,管门的拉开了大门。
“‘进来!’他突然说道,声音粗暴、坚决而有恨意,我忽然觉得,他的
钢铁一般的手指牢牢攥住了我的手。我猛吃一惊。。我惊骇无比,我全身瘫
软,我象受了电击,我毫无知觉了。。我想抵抗,我要逃脱。。可是,我的
意志麻痹了。。我。。您能了解。。我。。我羞愧极了:管门的站在一旁等
得不耐烦,我却在跟一个陌生的人揪扯挣扎。于是。。于是,我一下子进到
旅馆里面去了,我想要说话,可是,喉咙里堵塞了。。
他的手沉重地、强迫地压在我的臂腕上。。我懵懵地感到,我已不自
觉地被那只手拉着走上了楼梯。。一个门锁响了一声。。
“就这样突如其来,我竟跟这个不认识的人独在一处,在一个不认识的
房间里,在一处旅店里,旅店的名字我到今天还不知道。”
C 太太讲到这儿又停住了,她蓦地站起身,象是忽然暗哑了。她走向窗
口,默默不语地望着外面过了几分钟,也许,她并没有看外面,只是把额头
放在冰凉的玻璃上贴了一会,——
我没有勇气仔细注意她,因为,注意观察一位老太太的激动情状,会
要使我感到痛苦。
因此我只静静地坐着,不发问,不出声,一直等到她轻悄地重新走回
来,又在我的对面坐下。
“好啦,——最难叙述的已经叙述过了。我希望您能相信我,我现在还
要再一次向您保证:直到最后一秒钟,我脑子里丝毫不曾想到,会跟这个不
认识的人发生什么。。什么关系,我可以用一切在我是神圣的东西——用我
的名誉和我的孩子来发誓,我的确不曾有过任何清醒的意愿,完全没有一点
意识,就那么突如其来地,象是在平坦的人生路途上失足跌进地窟,一下子
陷入了那样的境地。我在心上立过誓,要对您、也对自己诚实不欺,因此我
要向您再说一遍:我落进了这场悲剧性的冒险,仅仅由于一种差不多是急切
过度的、想要救人的心意,不带任何别的个人情感,因而没存着半点私念,
也不曾有过什么预感。
“那天晚上那间屋子里发生的事,请您容许我不讲了吧;我自己从不曾
忘掉过那一夜的每一秒钟,以后也不会忘却。因为,那一夜我是在跟一个人
搏斗,要想挽救他的生命:因为,我再说一遍,那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斗争。
我身上每根神经都有感觉,万分确切地觉察到:这个陌生的人,这个一半已
经沉沦的人,象是在绝命的一刹那忽然惧怕死亡,露出了无尽的渴念和激情,
要抓牢最后一点希望。他象一个发现自己已经濒临深渊的人,紧紧攀住了我。
我却奋不顾身,拿出全部力量来挽救他,我献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象这样
的一小时,一个人大概一生只能经验一回,而且,千百万人里面大概只有一
个人能够经验到,——拿我来说,如果没有这一次可怕的意外遭遇,也决难
料想到人生会有这种经历。一个已经自弃了的人,一个已经沉沦了的人,竟
会多么热切如焚地、多么苦痛绝望地露出渴念——何等放纵不羁的渴念,要
再吮吸一回生命,想吸干每一滴鲜红的热血!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在今天,
与所有生活里的邪魔力量疏远了二十多年,决难体会大自然的豪壮和瑰奇,
它常常能够瞬息之间千聚万汇,使冷和热,生和死、昂奋和绝望一齐同时奔
临。那一夜是那样的充满了斗争和辩解,充满了激情,忿怒和憎恨,充满了
混合着誓言与醉狂的热泪,我只觉得象是过了一千年。我们这两个扭在一处
一同滚下深渊的人,一个濒死疯狂,一个突逢意外,冲出这场致命的纷乱以
后都变成了另外的人,与最初判然不同,感觉两样,心情也两样了。
“可是,我不想再谈这些了。我描绘不出,也不愿描绘。
只是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万分可怕的那一分钟,一定得向您说说。我
从向来不曾有过的沉睡中、从最深沉的黑夜中醒转来了。我竭力睁眼,很久
才能睁开,我第一眼见到的是一片从没见过的屋顶,慢慢放眼四顾,见到一
个完全陌生、从没见过、十分可厌的房间,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怎样进来的。
我马上对自己说。这是梦,梦境鲜明清晰,是因为我昏睡方醒迷离失神罢了,
——然而,窗外曙色鲜明,阳光亮得刺眼,楼下传来满街隆隆不绝的马车声,
叮当乱响的电车声、喧嚣嘈杂的人语声,我这时才知道并非在梦中,而是完
全清醒着。我不自主地抬起身来,想弄清楚一切,突然。。我刚一侧望身
旁。。我立刻看见——我永远无法向您形容当时我的凉骇———个不认识的
人,挨近着我睡在宽大的床铺上。。可是,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我不
认识他,一个半裸的、从没见过的人。。
“不,这种惊骇,我知道,是描绘不出的:它猛然落到我的头上,万分
可怕,我顿时全身无力倒了下去。可是,我并没有真正晕厥,并没有完全神
智不清,正相反:一切象闪电一般迅速地来到我的意识里,而又觉得极不可
解。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立刻死去——忽然发现自己跟一个毫不相识的人
睡在一张从没见过的床上,那地方还许是一处非常可疑的下等旅店,我不禁
羞愧至极。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极力屏住气
息,仿佛这样就能窒灭自己的生命,首先是能窒灭我的意识,那种清晰而骇
人的、知道一切却又什么全不了解的意识。
“我就这样四肢冰凉地躺在那儿,我永远无法知道躺了多久:棺材里的
死人准是那样僵直地躺着的,我只知道,我曾经紧闭两眼祈祷上帝,祈祷某
种上天的神力,唯愿所见非真,盼望一切全是虚幻。然而,我的感觉分外敏
锐,不再容许我欺骗自己了,隔壁房间里有人在谈话,有水管在放水,外边
走廊里有脚步在来回走动,这些我都听见了,每一种声音都确切地毫不留情
地证明我的感觉完全清醒,这太可怕了。
“这种可怕的境况究竟延续了多久,我没有方法说明:这不是日常生活
里那种均衡平稳的时间,每一秒钟都和普通的标准不同。可是,我心上忽然
有了一个新的惶恐,一个急迫的、可怖的惶恐,我还不知道他的姓名的这个
陌生人,可能马上就要醒来,醒来以后还要跟我说话。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只
有一条路:趁他未醒赶快逃走。不能让他再看见我,不能再跟他交谈。及时
地拯救自己,赶快,赶快走掉,回到自己的不管什么样的生活里去,回到我
的旅馆里去,然后立刻搭车,离开这个万恶的地方,离开这个国土,永远不
再遇到他,永远不再见到他,不让谁能作见证,不让谁能指责我,不使任何
人知道这一切。这个念头促使我脱离了四肢无力的状态:我小心翼翼,象小
偷似的慢慢挪动身体(免得弄出响声)溜下床来,悄悄摸索着我的衣裳。我
非常小心地开始穿着,每一秒钟都在颤抖,唯恐他会醒转来。我穿着完毕,
我达到了目的。还剩下我的帽子,它被扔在另一边的床脚前面,我踮着脚轻
轻走过去拾取它,——就在这一秒钟,我实在禁不住自己:我一定要向这个
陌生人的脸上再瞥一眼,他对于我原象是天外飞来的陨石,闯迸了我的生命。
我只想再瞥一眼,可是。。太奇怪了,这个躺着不动酣睡沉沉的陌生的年轻
人,在我看来确实陌生:我那一眼所瞥到的竞不是昨天那张脸了。所有那些
因为热欲充盈而抽搐奋胀、情绪激烈得不顾性命的紧张神色,全部一扫而光
了——这儿现在是另外一幅面貌,完全象个孩子,完全象个婴儿,纯洁舒畅
光灿夺目。昨天咬住牙狠狠紧闭的嘴唇,这时在睡梦里线条非常温柔,微微
张作半圆仿佛满含笑意,淡金色的卷发覆盖着皱痕全消的前额,匀静的呼吸
缓起缓落,轻轻的波纹漾遍了宁睡着的全身。
“您也许还记得,我先前向您说过:我从来不曾在赌台上观察到一个人,
会象这个陌生人那么强烈地、用那样一种强烈过分形同犯罪的方式,表现出
欲念和激情吧。现在我要向您说:我从来没有见过,甚至在婴孩们身上也没
见过这样的睡态。襁褓中的婴孩舒爽自然,有时候会散发出天使般的明辉,
却也还不及他这时表现的那么圣洁,真正是无上幸福的酣睡。
“在这张脸上,恰象是有着绝妙的雕塑技巧,全部情绪充分呈现,表达
出内心重压解除无余的那种天堂福祉一般的舒坦、恬适、得救,一见到这种
惊人的异象,我心上的全部惶恐、全部厌恨马上滑落,仿佛卸掉了一袭沉重
的黑罩衫——我不再感到羞愧了,不,我几乎感到快乐了。那点可怕的什么,
那点不可理解的什么,立刻对我显出意义来了,我脑子里有了一个想法:
这个年轻、柔媚、俊美的人,现在竟象一朵鲜花,舒放而恬静地躺在
这儿,如果不是由于我的牺牲,他一定会跌得粉碎,染遍了污血,弄得面目
不可辨认,气息断绝,眼珠迸裂,被人在随便哪一处悬岩边上发现的。是我
挽救了他,他已经被我挽救住了,——我有了这样的想法不禁欣欣自喜,不
禁骄傲起来了。而现在,我用一双——我不能换一个说法——母亲的眼睛凝
望着这个熟睡的人,他是从我的身上重新获得生命的,我经受了无边的痛苦,
正象是自己生育了一个孩子,在这间朽蔽污浊的屋子里,在这个可厌的、不
洁的、偶然来到的旅店里,我忽然得到一个——我说出来您会更觉得可笑的
——置身教堂的感觉,奇迹降临、圣灵荫庇的福乐感觉。我整个一生中最最
可怕的那一秒钟,现在忽然成长,变成了另一个一秒钟,极可惊异、极有力
量,又是无限的亲切。
“也许是我的动作有了声响。也许是我情不自禁说了一句什么。这些我
都无法知道。反正那个熟睡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我猛吃一惊连连后退,他十分诧异地四面环顾——恰象我起初时一样,
他现在也仿佛是在竭力挣扎,正从无尽的深处和昏乱的迷离中慢慢漂浮上
来,他的目光非常吃力地巡扫着这间陌生的、从没见过的屋子,然后十分惊
奇地落在我的身上。可是,不等他开口说话,不等他能有回忆,我已经心神
宁定了。不能让他说话,不能让他发问,不能让他表示亲昵,昨天以及昨天
晚上的事不应该再有,也用不着解释,用不着谈起了。
“‘我现在必须马上离开,’我急忙告诉他说,‘您仍旧留在这儿,赶快穿
好衣裳。十二点钟时我在赌馆门前等您,那时再替您安排其他的一切。’”
“趁着他还来不及回答,我立刻逃了出来,不愿意再看见那间屋子。我
头也不回地跑着离开了旅店,旅店的名字我也毫无所知,就象我对于和自己
同在那儿过了一夜的陌生男人一样。”
C 太太停下来略略缓了缓气。可是,从这时开始,所有的紧张和痛苦都
从她的声音里消失了,象一辆马车,费尽艰辛爬上山坡,到达了山顶便轻捷
如飞地急驰而下,她现在就这么如释重负地往下叙说着:
“就这样,我急急忙忙赶回自己所住的旅馆,大街上晨光灿烂,隔夜的
风暴扫净了整个天空,我也象是心胸受了洗涤,悲情愁绪了无踪影。因为,
您不要忘了,我先前对您说过:自从丈夫去世,我早已将自己的生命看得无
足轻重了。我的孩子们不需要我,我自己也无从排遣余生,活着而没有什么
固定的目的,整个生命自然毫无意义。现在居然竟想不到,第一次有桩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