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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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威格选集-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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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码子地往前跳,许多钞票,许多圆溜溜的银币金币,接连不断地落到方
围内,好似播种一般,马上,管台子的挥动手里的筢竿,割麦似地揽尽全部
收获,或者把它们推到赢家面前。象这样放眼静察就能看到,唯一摆晃不宁
的只有那些手——绿呢台面四周许许多多的手,都在闪闪发亮,都在跃跃欲
伸,都在伺机思动。所有这些手各在一只袖筒口窥探着,都象是一跃即出的
猛兽,形状不一颜色各异,有的光溜溜,有的拴着指环和铃铃作声的手镯,
有的多毛如野兽,有的湿腻盘曲如鳗鱼,却都同样紧张战栗,极度急迫不耐。
见到这般景象,我总是不觉联想到赛马场,在赛马场的起赛线上,得要使劲
勒住昂奋待发的马匹,不让它们抢先窜步:那些马也正是这样全身颤栗、扬
头竖颈、前足高举。根据这些手,只消观察它们等待、攫取和踌躇的样式,
就可教人识透一切:贪婪者的手抓搔不已,挥霍者的手肌肉松弛,老谋深算
的人两手安静,思前虑后的人关节跳弹;百般性格都在抓钱的手式里表露无
遗,这一位把钞票揉成一团,那一位神经过敏竟要把它们搓成碎纸,也有人
筋疲力尽,双手摊放,一局赌中动静全无。我知道有一句老话:赌博见人品;
可是我要说:赌博者的手更能流露心性。

因为所有的赌徒,或者说,差不多所有的赌徒,很快就能学到一种本
领,会驾驭自己的面部表情——他们都会在衬衣硬领以上挂起一幅冷漠的假
面,装出一派无动于衷的神色——,他们能抑制住嘴角的纹缕,咬紧牙关压


下心头的惶乱,镇定眼神不露显著的急迫,他们能把自己脸上棱棱突暴的筋
肉拉平下来,扮成满不在乎的模样,真不愧技术高妙。然而,恰恰因为他们
痉挛不已地全力控制面部,不使暴露心意,却正好忘了两只手,更忘了会有
人只是观察他们的手,他们强带欢笑的嘴唇和故作镇静的目光所想掩盖的本
性,早被别人从手式里全部猜透了。而且,在泄露隐秘上,手的表现最无顾
忌。因为,无可避免地,必然会有一个瞬间,所有这些竭力约制似有睡意的
手指会因一时疏忽一齐脱出束缚:那就是在转轮里的圆球落进码盘,管台子
的报出彩门惊心夺魄的那一秒钟,就在这一秒钟,一百只手或五百只手不由
自主纷纷有所动作,因人而异各具个性,种种潜在的本能全都表露无遗。谁
要是象我这样习以为常(我是由于我丈夫有此癖好而获得传授的),爱观看
这个手的舞台,他一定会感到,永远千般百样、意外突发的手姿暴露出永远
千差百异的惰性的这种表演,比较戏剧音乐更能荡人心弦:这种手的表情究
竟怎样千般百样,我简直没法给您描述。

每一只手都仿佛是野性难驯的凶兽,只是生着形形色色的指头,有的
钩曲多毛,攫钱时无异蜘蛛,有的神经颤栗指甲灰白,不敢放胆抓取,高尚
的、卑鄙的、残暴的、猥琐的、诡诈奸巧的、如怨如诉的,无不应有尽有—
—给人的印象却是各各不同,因为,每一双手就反映出一种独特的人生,只
有四五双管台子的人的手算是例外。管台子的人的手全象是一些机器,动作
精确,作买卖似地按部就班执行着职务,对一切概不过问,跟那些生动活跳
的手对照起来,恰象计算机上嘎嘎响的钢齿。可是,这几双冷静的手,正因
为跟那些昂扬兴奋的同类成了对照,却又大可鉴赏:他们(我可以这么说)
好似群众暴动时街上的警察,武装整齐地稳站在汹涌奋激的人潮当中。除了
这些,我个人还能享受一项乐趣:接连看了几天,我竟跟某些手成了知己,
它们的种种习惯和脾性我都一见如故;几天以后我就能够从许多手里识别一
些老朋友,我把它们当作人一样分成两类,一类投我心意,一类可厌如仇。
不少的手贪婪无比,在我看来非常可憎,我总是避开眼睛不加注意,只当遇
着邪事,台子上忽然出现一只新手,那可就增添了我的感受和好奇:我往往
忘了抬眼看看那人的脸貌,总觉得不过是一幅冰冷世故的假面,呆呆地插在
一件扣到脖子的礼服或珠光宝气的胸部上面而已。

“那天晚上我走进赌馆,有两只台子已经围满了人,我绕着走向第三只
台子,摸出几个金币预备下注,忽然迎面传来一阵非常奇怪的声响,使我吃
了一惊。那时正当人人定晴个个紧张,心神似乎都被静默镇慑住了的一霎,
每逢圆球奔跑得疲惫无力只在最后两个码盘上颠踬着时,就会出现这样的一
霎,此刻我竟听到一阵咯咯喳喳的响声,象是骨节折裂。我不自主地向对面
望了一眼,立刻见到——真的,我吓呆了!——两只我从没见过的手,一只
右手一只左手,象两匹暴戾的猛兽互相扭缠,在疯狂的对搏中你揪我压,使
得指节间发出轧碎核桃一般的脆声。那两只手美丽得少见,秀窄修长,却又
丰润白晰,指甲放着青光、甲尖柔圆而带珠泽。那晚上我一直盯着这双手—
—这双超群出众得简直可以说是世间唯一的手,的确令我痴痴发怔了——尤
其使我惊骇不已的是手上所表现的激情,是那种狂热的感情,那样抽搐痉挛
的互相扭结彼此纠缠。我一见就意识到,这儿有一个情感充沛的人,正把自
己的全部激情一齐驱上手指,免得留存体内胀裂了心胸,突然,在圆球发着
轻微的脆响落进码盘、管台子的唱出彩门的那一秒钟,这双手顿时解开了,
象两只猛兽被一颗枪弹同时击中似的。两只手一齐瘫倒,不仅显得筋弛力懈,


真可说是已经死了,它们瘫在那儿象是雕塑一般,表现出的是沉睡、是绝望、
是受了电击、是永逝,我实在无法形容。因为,在这以前和自此以后,我从
没有也再见不到这么含义无穷的双手了,每根筋肉都在倾诉,所有的毛孔几
乎全部渗发激情动人心魄。这两只手象被浪潮掀上海滩的水母似的,在绿呢
台面上死寂地平躺了一会。然后,其中的一只,右边那一只,从指尖开始又
慢慢儿倦乏无力地抬起来了,它颤抖着,闪缩了一下,转动了一下,颤颤悠
悠,摸索回旋,最后神经震栗地抓起一个筹码,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迟疑不
决地捻着,象是玩弄一个小轮子。忽然,这只手猛一下拱起背部活象一头野
豹,接着飞快地一弹,仿佛啐了一口唾沫,把那个一百法郎筹码掷到下注的
黑圈里面。那只静卧不动的左手这时如闻警声,马上也惊惶不宁了,它直竖
起来,慢慢滑动,真象是在偷偷爬行,挨拢那只瑟瑟发抖、仿佛已被刚才的
一掷耗尽了精力的右手,于是,两只手惶惶悚悚地靠在一处,两只肘腕在台
面上无声地连连碰击,恰象上下牙打寒战一样——我没有,从来还没有,见
到过一双能这样传达表情的手,能用这么一种痉挛的方式表露激动与紧张。
望着这双颤抖喘息迫不及待的手,看着它寒栗惊惧的神情,我突然觉得整座
大厅里其他一切全部死灭僵凝了,尽管四周营营扰扰,管台子的喊声象小贩
叫卖,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转轮里的圆球巡回滚动,终于高起低落、跳进它
那坦平的圆形牢笼——所有这些动荡嘤嗡冲袭神经的纷乱景象对我全不存
在,我紧紧盯着平生难遇的这双手,竟被它迷住了。

“可是最后,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一定要看看这个人,看看与这双具
有无限魔力的手相关连的那张脸,于是,我提心吊胆地——的确,真是提心
吊胆地,因为,那双手早已教我心惊胆战了!——慢慢儿移动目光,顺着衣
袖向上探溯,掠过两只瘦窄的肩膀。这一次又令我全身猛震了:这张脸竟跟
那双手一样,倾吐着同一种惶乱的语言,脱出羁束、驰骋幻境中的语言:一
副固执倔拗的神情,跟它那几乎象是女人般的俊美同样使人惊奇。我从来还
没有见到过这样一张脸,一张如此出神入化忘形一切的脸,它使我有了充分
的机会,将它当作一副面具,当作一尊缺少眼珠的雕像来仔细观赏。那一对
着了魔的眸子从无瞬息转动,决不顾盼左右:漆黑的瞳仁凝定着,象两粒没
有生命的玻璃珠,嵌在大睁着的眼睑下,仿佛两面镜子,反映着那个桃花心
木的、在转轮里癫头傻脑地起劲滚动落进码盘的圆球。我要再说一遍:我从
来没见过一张如此急切紧张、如此惊心动魄的脸。那是一个二十四岁左右的
年轻人的脸,狭窄俊秀,稍嫌纤长,然而极富表情。它正象那双手,完全不
是男子气派,倒更象是在游戏中兴会淋漓的孩子的脸——不过,这些都是我
后来才注意到的,在当时,这张脸完全隐蔽在一幅激精和狂乱的神色后面了。
窄窄的嘴焦渴地微张着,露出一半牙齿,让人十步以外就能看到它们在打寒
战,两唇始终呆呆地张开着。额头上粘着一络湿漉漉的淡黄头发,往前边耷
拉着,象跌过一跤那样,两只鼻翼不住地一张一翕,仿佛皮肤底下有一阵无
形的激浪在汹涌翻腾。他一直伸探着头,不自觉地越来越朝前倾,使人感到
他似乎想全身投进轮盘追着圆球旋转。这时我才懂得为什么那双手那么痉挛
抽搐:只有仗着这种抗力,仗着这样的撑拒,才可以使已失重心的身躯保持
平衡。

“我从来还没有——我定要反复这么说——看见过一张脸,会这么公开
地、这么兽性毕现地、这么恬不知耻地表露激情,我紧盯着它,紧盯着这张
脸。。,对于他的如痴如醉的神情我心荡意迷目难旁移,正象他的两眼对于


滚转跳弹的圆球那样。从这一秒钟起,大厅里旁的一切全不在我眼里,跟这
张脸上熊熊的烈焰一比,一切都显得朦胧黯淡模糊不清了。大约整整一个钟
头,我隔着人丛只注视着这一个人,不放过他的每一姿态:当管台子的终于
满足一次他急于攫取的欲念,将二十个金币推到他的面前时,那双眼睛倾泻
出多么辉煌的光辉啊,两只手象是受到炮弹震撼,痉挛虬结的筋肉顿时松懈,
抖抖索索的手指一齐张开了。在这一秒钟里,他的脸忽然容光焕发变得非常
年轻,平滑润泽不见皱纹,眼睛开始有了神采,俯斜的身子精神抖擞轻快自
如地挺直起来——他居然也坐下一回了,安安稳稳象是骑在马上,眉飞色舞
满露得胜之感。他将那些圆圆的金币揽过来,昂然得意地用指头弹着它们,
使它们彼此碰击,弄得叮当乱响。然后,他又静静地转动着脑袋,对绿呢台
面扫视了一周,恰象一头小猎狗伸出鼻子嗅查着要找出准确的路线。摹地他
抓起一把金币向前一扔,全投到一个角落上。马上,又开始了那种急切盼待,
又开始了那种紧张不安。嘴角上又起了那种触电似的抽搐,两只手重新痉挛
不已,孩子气的神情完全消失,罩上了贪婪的期待神色,直到最后,这种抽
抽搐搐的焦灼紧张猛然崩溃,爆炸了似地化成失望:刚才兴奋得象孩子一般
的脸孔突然憔悴不堪,变得灰白苍老了,眼神呆钝失了光辉——这一切全在
一秒钟之内出现,就在转轮里的圆球落进他不曾猜中的号码里去的那一秒
钟,他输了:他瞪眼望着前面过了几秒钟,目光近似痴呆,仿佛不明了发生
了什么事,可是,管台子的刚一高声喊叫,他立刻伸手一攫,又抓起了几个
金币。然而,信心已经消失,他先将那几块钱押在一门上,随后又改变主意,
挪到了另一门上,圆球已经开始滚动,他猛地一俯身,举起战栗的手来一扬,
飞快地又丢出两张捏成一团的钞票,押在同一门上。”

“象这样一会儿输一会儿赢,忽胜忽败从不歇手,过了大约一小时。这
一小时里,我一直盯着那张变化莫测的脸和那双魔力无边的手,没有放过片
刻,直看得目眩。那张脸上布满激情,潮汐一般一时陡涨一时猛退。那双手
根根筋肉如象喷泉,,一时突起一时降落,雕塑式地表现出情绪回荡的节奏。
即使在剧院里,我也不曾这么心弦紧张地注视过一位演员的面部,也不曾在
一张脸上见到这样无穷的色调和情绪的变幻,霎时改换,片刻不停,好似阳
光和阴影改变着一片自然风景。在看戏的时候,我从来不曾有过一回,象这
样如经其事如历其境,让别人的忧喜悲欢映入我心。谁要是那晚上看到了我,
会认为我那么目定眼呆准是受了催眠,我当时全然神志昏迷,那状态确也象
是受了催眠——那张脸表情万分生动,我的两眼实在无法移开。大厅里的其
他一切,许多灯光、许多笑声,无数人影,无数眼色,全部迷蒙暗淡混杂交
织,只仿佛四周浮着一团浑黄的烟雾,雾里唯有那张脸的的闪烁,简直是烈
焰中的烈焰。我耳无所闻目无所视,身边的人挤进挤出我全然不觉,另外许
多只手触须似地突然伸进来,或者扔钱或者攫取,我都不加注意:

转轮里的圆球我既不瞥一眼,管台子的连声叫喊我也全没听见。然而,
那双手恰象两面凹镜,它的激动和兴奋能够显示一切,我如同身在梦中,台
子上发生的事我无不历历如见。

因为,圆球落进红门或是黑门,正在滚动还是已经停止,要知道这些
我用不着看转轮:那张满布激情的脸,神经敏锐,表情灵活,每霎时如焰似
火的变化反映出每一情况,能说明输赢得失,有无希望。

“可是,一个令人震骇的瞬间终于出现了——我心中模模糊糊一直在担
心着会有这样的瞬间,它一直象即将来临的风暴预悬在我的紧张不安的神经


之上,此刻果真突然降临了。转轮里的圆球又发出轻微的脆声向后倒滚,又
到了两百张嘴停住呼吸的那一秒钟,只见管台子的一边高声唱报——这一回
报的是:‘空门’——一边急忙挥动筢竿,将许多哗琅琅的金币银币和簌簌
作响的大小钞票全部揽光。就在这一瞬间,那两只手作出一个分外惊人的动
作,它们猛然跳向半空,仿佛要抓住一件看不见的东西,随即跌落下来,落
时全不用劲,只凭本身重量,力尽气绝似地掉在桌上。可是后来,它们忽地
一下又活转过来,离开了桌面,象发高热一般逃回自己的身上,象野猫一般
在身上爬来爬去,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神经发作似地窜遍了所有的衣袋,
想在什么地方发现一个被遗忘的金币。然而,它们搜来搜去始终空无所获,
这种毫无意义、毫无结果的搜寻却一遍又一遍地不断重复着,越来越急切,
这当儿轮盘已经重新旋转,别人都在继续赌博,钱币叮当乱响,椅子纷纷摇
动,百样杂声嗡嗡营营,合成一片闹声充塞了整座大厅,这一幕可怕的情景
使我震栗,我不禁全身发抖:我自然而然十分清楚地有了同样的感觉,似乎
那些就是我自己的手指,急切绝望地掏摸着个个衣袋,抓捏着衣服上每一褶
裥,要找出一个金币来。

突然,我对面这个人蓦地站起身——完全象个猛然感到不适的人,站
起来以免窒息;他背后的椅子吧哒一声倒在地上。他却没有回顾一眼,也不
注意身边的人,拖着步子离开了赌台,别人对这个摇摇欲倒的人既惊且惧慌
忙避让。

“这霎间我仿佛全身僵化了。因为,我当时立刻明白这个人要上哪儿去:
他是要走向死亡,谁要是这样子站起身,决不会是走回旅馆,也不是去酒店,
去找一个女人,去搭火车,或是去另换一种生活,而会是直截了当地跌入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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