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作业却很少做。”
“为什么不做?”
“天知道。也许我就是那德行,我猜想。”
他把双手放在口袋里,双脚伸在面前,坐着,望着炉火。
“卡尔顿,”他的朋友说,说时胸膛一挺,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态,仿佛壁炉是煅造坚毅顽强性格的熔炉,而能为老什鲁斯伯雷学校的老西德尼·卡尔顿服务的唯一妙法便是把他推进熔炉里去。“你那脾气现在吃不开,以前也一直吃不开。你就是鼓不起干劲,没有目标。你看我。”
“啊,真腻味!”西德尼比刚才更淡泊也更和善地笑了笑。“你别装什么正经了!”
“我己经办到的事是怎么办到的?”斯特莱佛说,“是怎么做成的?”
“我看,有一部分是靠花钱请我帮了忙。可你也犯不着拿那来对着我,或是对着空气大呼小叫呀。你要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你总是在前排、我总是在后面不就行了。”
“我必须在前排;我不是天生就在前排的,对不对?”
“你的诞生大典我无缘躬逢其盛,不过,我看你倒天生是坐前排的。”卡尔顿说时哈哈大笑。两人都笑了。
“在什鲁斯伯雷学校之前,在什鲁斯伯雷学校之后,从什鲁斯伯雷学校到如今,”卡尔顿说下去,“你就一直在你那一排,我也一直在我这一排。就连在巴黎的学生区,同学一起唠几句法国话,学点法国法律,捡点并不太实惠的法国破烂,你也总是显山露水,我也总是隐姓埋名。”
“那该怪谁呀?”
“我以灵魂发誓,不能肯定说不该怪你。你永远在推推搡搡、吵吵嚷嚷地挤来挤去,一刻也不停,我这一辈子除了生锈闲散还能有什么机会?不过,在天快亮的时候去谈自己的过去只会令人扫兴。还有别的事就开口,否则我要告辞了。”
“那么,跟我一起为漂亮的证人干一杯吧,”斯特莱佛说,举起酒杯。“你现在心情好了些吧?”
显然并非如此,因为他又阴沉了下来。
“漂亮的证人,”他喃喃地说,低头望着酒杯。“我今天和今晚见到的证人够多的了。你说的漂亮的证人是谁?”
“画儿上美人一样的医生的女儿,曼内特小姐。”
“她漂亮么?”
“不漂亮么?”
“不。”
“我的天呐,满法庭的人都崇拜她呢!”
“让满法庭的人的崇拜见鬼去!是谁让老贝勒变作了选美评判员的?她是个金色头发的布娃娃!”
“你知道不,西德尼,”斯特莱佛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一只手慢慢抹过涨红了的脸。“你知道不?那时我倒以为你很同情那金发布娃娃呢!那金发布娃娃一出问题,你马上就注意到了。”
“马上注意到出了问题!不管布娃娃不布娃娃,一个姑娘在一个男子汉鼻子面前一两码的地方晕了过去,他是用不着望远镜就能看到的。我可以跟你干杯,但不承认什么漂亮不漂亮。现在我不想再喝酒了,我要睡觉了。”
他的主人秉烛送他来到台阶上、照着他走下去时,白日已从肮脏的窗户上冷冷地望了进来。卡尔顿来到了屋外,屋外的空气寒冷而凄凉,天空阴云爱逮,河水幽黯模糊,整个场景像一片没有生命的荒漠。晨风吹得一圈圈尘埃旋卷翻滚,仿佛荒漠的黄沙已在远处冲天而起,其先驱已开始袭击城市,要把它埋掉。
内心有种种废弃的力量,周围是一片荒漠,这个人跨下一步沉寂的台阶,却站定了。瞬息之间他在眼前的荒野里看到了一座由荣耀的壮志、自我克制以及坚毅顽强组成的海市蜃楼。在那美丽的幻影城市里有虚无缥缈的长廊,长廊里爱之神和美之神遥望着他;有悬满了成熟的生命之果的花园;有在他眼中闪着粼粼波光的希望之湖。可这一切转瞬之间却都消失了。他在层层叠叠的屋宇之巅爬到了一间高处的居室,衣服也不脱便扑倒在一张没有收拾过的床上,枕头上空流的眼泪点点斑斑,还是潮的。
太阳凄凉地、忧伤地升了起来,照在一个极可悲的人身上。那是个很有才华、感情深厚的人,却无法施展自己的才能,用那才华和情感为自己获取幸福。他明知道它的危害,却听之任之,让自己消磨憔悴。
第六章 数以百计的来人
曼内特医生的幽静的寓所在一个平静的街角,距离索霍广场不远。叛国审判案受到四个月时光的冲刷,公众对它的兴趣和记忆已流入大海。一个晴朗的星期日下午,贾维斯·罗瑞先生从他居住的克拉肯威尔出发,沿着阳光普照的街道走着,要去曼内特医生处吃晚饭。经过业务上的反复交往之后,罗瑞先生已成了医生的朋友,那幽静的街角也成了他生命中一个日丽风和的成分。
这是一个晴朗的星期日下午,罗瑞先生很早便往索霍走去。这里有三个习惯的原因。首先,晴朗的星期日的晚饭前他常要跟医生和露西去散步;其次,在天气不佳的星期日他又习惯于以这家的朋友身份跟他们在一起谈天、读书、看看窗外的景色,把一天打发过去;第三,他头脑精细,常有些小小的疑问,而他又知道按医生家的生活方式,星期日下午正是解决这些问题的时候。
比医生的住处更为独特的街角在伦敦是很难找到的。那儿没有街道穿过,从屋前的窗口望去,可以看到一片小小的风景,具有一种远离尘嚣的雅趣,令人心旷神怡。那时牛津街以北房屋还少,在今天已消失的野地里还有葱笼的树木和野花,山楂开得很烂漫。因此乡野的空气可以轻快有力地周游于索霍,而不至像无家可归的穷汉闯入教区里一样畏缩不前。不远处还有好几堵好看的朝南坝墙,墙上的桃树一到季节便结满了果实。
上午,太阳的光灿烂地照入这个街角,可等到街道渐热的时候,这街角却已笼罩在树荫里。树荫不太深,穿过它还可以看到耀眼的阳光。那地方清凉、安谧、幽静,今人陶醉,是个听回声的奇妙地方,是扰攘的市廛之外的一个避嚣良港。
在这样的港湾中理应有一只平静的小舟,而小舟也确实存在。医生在一幢幽静的大楼里占了两个楼层。据说楼里白天有从事着好几种职业的人在干活,可从来很少听见声音,而晚上人们又都回避这个地方。大楼后面有一个小天井,连接着另一幢大楼。小天井里梧桐摇着绿叶,沙沙地响。据说那幢楼里有一个神秘的巨人在制造教堂用的管风琴,雕铸银器,打制金器,这巨人把一条金胳膊从前厅的墙上伸了出来仿佛他把自己敲得贵重了,还势必要让他全部的客人也贵重起来。除了上述的几种职业之外,据说还有一个住在楼上的孤独房客和模糊听说的住在楼下的一家马车饰物制造商的帐房,可都很少有人看见或谈起过。有时一个游荡的工人会一面披着衣服一面从大厅穿过。有时一个陌生人会在附近张望。有时从小天井那头也会传来辽远的叮当之声,或是从那金胳膊的巨人那里传来的砰的一声。但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偶然的例外,正好证明了从星期日早上直到星期六晚上屋后梧桐树上的麻雀和屋前街角的回声都各按自己的方式存在着。
曼内特医生在这儿应诊,他的病家是他往日的声誉和悄悄流传的有关他的故事所唤醒的名声带来的。他的科学知识和他进行创新的手术实验时的机警与技巧也给他带来了一定数量的病家,因此他能得到他所需要的收入。
这个晴朗的星期日下午,在贾维斯·罗瑞揿着这个街角小屋的门铃时,上述种种他都知道、想到,也都注意到。
“曼内特医生在家么?”
正等他回来。
“露西小姐在家么?”
正等她回来。
“普洛丝小姐在家么?”
也许在家。但是女仆却完全无法估计普洛丝小姐的意向,是会客,还是不承认在家。
“我在这儿跟在家里一样,”罗瑞先生说,“我自己上楼去吧!”
医生的女儿尽管对自己出生的国度一无所知,却似乎从那个国家遗传来了少花钱多办事的才能。这原是那个国家最有用处、也最受人欢迎的特点。这屋的家具虽简单,却缀满了小饰物。这些东西花钱不多,却表现了品位和想象力,因而产生了令人愉快的效果。室内诸物的安排从最大件到最小件,它们的色调搭配,高雅的变化和对比(那是通过节约小笔小笔的开支,再加上巧妙的手、敏锐的目光和良好的鉴赏力所取得的)都令人赏心悦目,体现了设计者的雅趣。因此,当罗瑞先生站在屋里四面打量的时候,就连桌子椅子都似乎带着一种他现在已颇为熟悉的特殊表情在征求他的意见:是否满意?
这层楼有三间屋子。屋子之间的门全部敞开,便于空气流通。罗瑞先生一间一间地走过,带着微笑观察着身边不同的事物所表现的同一副巧手慧心。第一间屋子是最漂亮的,屋里是露西的花儿、鸟儿、书籍、书桌和工作台,还有一盒水彩画颜料。第二间是医生的诊所,兼作餐厅。第三间因有天井里的梧桐而树影婆娑,叶声细细,是医生的寝室。寝室一角放着那套没人用的鞋匠长凳和工具箱,和在巴黎圣安托万郊区酒店附近凄惨的建筑物五楼上的情况很相像。
“真想不到,”罗瑞先生暂时停止了观察,“他竟会把这些叫他想起当年苦难的东西留下来!”
“有什么想不到的:”一声突然的反问使他吃了一惊。
这反问来自普浴丝小姐,那红脸膛粗胳膊的厉害女人。他跟她是在多佛的乔治王旅馆第一次认识的,后来印象有了改进。
“我应当想得到”罗瑞开始解释。
“呸!你应当想得到!”普洛丝小姐说;罗瑞先生闭了嘴。
“你好?”这时这位小姐才跟他打招呼口气虽尖锐,看来对他并无敌意。,
“很好,谢谢,”罗瑞先生回答,态度温驯,“你好么?”
“没有什么值得吹嘘的,”普洛丝小姐说。
“真的?”
“啊!真的!”普洛丝小姐说。“我为我那小鸟儿着急死了。”
“真的?”
“天啦!你除了‘真的’‘真的’说点别的行不行?叫人腻烦死了,”普洛丝小姐说。她的性格特征就是简短个子除外。
“那就改成‘的确’怎么样?”罗瑞先生急忙改正。
“改成‘的确’也不怎么样,”普洛丝小姐回答,“不过要好一点。不错,我很着急。”
“我能问问原因么?”
“我不喜欢有几十上百个配不上我的小鸟儿的人到这儿来找她,”普洛丝小姐说。
“真有几十上百的人为了那个目的来找她么?”
“有几百,”普洛丝小姐说。
这位小姐有个特点,别人要是对她的话表示怀疑,她反倒要加以夸大。在她之前和之后许多人也都这样。
“天呐!”罗瑞先生说,那是他所想得出的最安全的话。
“我从小鸟儿十岁时起就跟她一起过日子或者说她花钱雇了我,跟我一起过日子。她确实是大可不必花钱的,我可以说,如果我能不要报酬就养活自己或养活她的话…一从她十岁开始。可是我的确有困难,”普洛丝小姐说。
罗瑞先生并不太明白她那困难是什么,却也摇摇头。他把他身上的那个重要部分当作仙人的大慰,什么意思都能表示。
“什么样的人都有,一点都配不上我那心肝宝贝,却老是来,”普洛丝小姐说。“你开始这事的时候”
“是我开始的么,普洛丝小姐?”
“不是么?是谁让她爸爸复活的?”
“啊!那要算是开始的话一一”罗瑞先生说。
“总不是结束吧,我看?你刚开始这事的时候可是叫人够难过的;我并不是挑曼内特医生的毛病,只是觉得他不配有这样一个女儿。我没有责难他的意思,因为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应当责难他。可是成群结队的人来找他,要想把小鸟儿的感情从我这儿抢走,的确是令人双倍地难受,三倍地难受,尽管我可以原谅他。”
罗瑞先生知道普洛丝小姐很妒忌。可是他现在也明白,她在她那古怪的外表之下却是一个毫不自私自利的女人只有女人才可能这样这种人纯粹为了爱与崇拜心甘情愿去做奴隶,为她们已失去而别人还具有的青春服务,为她们所不曾有过的美丽服务,为命运没有赋予她们的成功服务,为从未照临过她们那阴暗生活的光明希望服务。罗瑞先生深知世道人心,明白世上的一切都比不上发自内心的忠诚服务。那是一种全未受到雇佣思想污染的忠诚的奉献。他对她的这种感情持崇高的尊重的态度,并在心里做了补偿(我们都会这样做的,只是有的人做得多,有的人做得少罢了),把普洛丝小姐放到了近于下层天使的地位,排到在台尔森银行开有户头的太太小姐之上,虽然后者的天然秉赋和后天教养不知道要比她强多少倍。
“配得上我这小鸟儿的男人过去和将来都只有一个,”普洛丝小姐说;“我弟弟所罗门,若是他没有犯下他那一辈子唯一的错误的话。”
又是同样的情况:罗瑞先生对普洛丝小姐历史的调查表明,她的弟弟所罗门是个没有良心的坏蛋。他把她的一切都搜刮去孤注一掷搞了投机,从此便遗弃了她,让她永远过着贫穷的生活,却一点也不懊悔。罗瑞先生十分看重普洛丝对所罗门的忠诚与信任(对他那一点小小的过失除外)。在他对她的好评之中这一点占了很大的分量。
“我们现在既然没有别的人,又都是业务人员,”两人回到客厅友好地坐下之后他说,“我想问问你医生和露西谈话时从来没提他做鞋的时候么?”
“没有。”
“可他又把那条长凳和工具留在身边?”
“啊:”普洛丝小姐摇摇头说。“我并不认为他心里就没有想到以前那些事。”
“你相信他想得很多么?”
“相信,”普洛丝小姐说。
“你想象”罗瑞先生还没说完,普洛丝小姐打断了他:
“什么都别想象。一点也不要想象。”
“我改正。可你假定你有时也假定么?”
“有时也假定的,”普洛丝小姐说。
“你假定一…”罗瑞先生说下去,两眼慈祥地望着她,明亮的目光里含着笑意,,曼内特医生在那些年月里对他受到这样严重的迫害的理由,也许对迫害他的人是谁有自己的看法么?”
“除了我那小鸟儿告诉我的话之外,我不做任何假定。”
“她的话是…一?”
“她认为他有看法。”
“现在,我要问一些问题,你可别生气,因为我只不过是个笨拙的业务人员,你也是个办理业务的女人。”
“笨拙?”普洛丝小姐不动声色地问。,
罗瑞先生颇想收回那个客气的形容词,回答道,“不,不,不。当然不。咱们还是谈谈业务吧。我们都十分肯定曼内特医生没有犯过罪,可他对这事却从不谈起,这难道不奇怪么?我不是说他应该跟我谈起,虽然他跟我有业务关系已经多年,现在又成了好朋友。我是说他应当告诉他漂亮的女儿。他对她一往情深,而谁对她又能不这样一往情深呢?相信我,普洛丝小姐,我跟你谈这事不是出于好奇,而是由于强烈的关心。”
唔!据我的最好的理解,你会说我的最好的理解也是坏的,”普洛丝小姐说,对方道歉的口吻软化了她的心,“他对这整个的问题都感到害怕。”,
“害怕?”
“我认为他之所以害怕的道理很清楚,因为那回忆本身就很可怕。而且,他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