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孔子开启了一个传统;属于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就是为王者师的传统;尽管是一个很吊诡的知识分子的理想。至少在理论的假定上;知识分子可以成为〃无冕之王〃;为了这个理想可以〃知其不可而为之〃。我们固然不必说这个假定是向王权的一种挑战;但师尊和道统确曾给挑战王权者以精神支撑的力量。
:或许应该把李零的这本书理解为一种对偶像化孔子的去圣化尝试;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有些人暂时还无法接受这样的解读。
刘梦溪:当然;从这本书的价值来讲;他把过去比较固定的孔子形象给打破了;这种打破当然不能简单地跟以前的〃批孔〃相比;因为他不是简单的扬弃、否定、推翻;而是拆解、判析、还原;亦即解构与重构。只要看看书后面的总结之二〃什么是真君子;孔子如是说〃;就明白李零的良苦用心。他从〃修行〃、〃习礼〃、〃治学〃、〃施教〃、〃干禄〃、〃闻达〃、〃富贵〃七个方面讲述孔子的道德遗产和学术遗产;不乏真知卓见。他欣赏篇〃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这句名言;说这是中最精彩的话。并且〃古典今情〃地发为感慨:〃知识分子;有种没种;全看这一条。〃从学术思想来讲;作者有理由采取这样的方法解读。
如果从思想传承这个角度来讲;这本书对儒家思想的权威地位不无一定的挑战性;但他并没有完全否定孔子。这本书也可能是鉴于当前的热;鉴于于丹讲的心得;所以在这种背景下;他愿意调动自己的资源;发出一种不一样的声音。
2 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固步自封
:对的批评中;有一类声音值得注意;那就是所谓的〃大陆新儒家〃;他们的批评还是比较强烈的;如何理解〃新儒家〃?
刘梦溪:这要从宋儒谈起。儒家思想经历了不同的阶段;孔子、孟子时期是先秦的儒家;到汉代;汉武帝接受董仲舒的建议〃独尊儒术〃;逐渐形成儒家一统的局面。但汉代的儒家喜欢解读经典;所以汉代的经学非常发达。发达的结果;是派系纷纭;〃碎义逃难〃(班固的话)。
大变化是在宋朝;出现了周敦颐、张载、程灏和程颐、朱熹等大儒;他们以承继孔孟思想为己任;但他们也改变了先秦儒家的本原思想。主要是他们的学说体系中掺进了佛学特别是禅宗;以及道教和道家的思想;实现了宋代的思想大合流。因此思想史上宋儒是被称做〃新儒家〃的。所谓〃新〃者;是指和先秦、和两汉的儒家都有不同。当然形式上也有区别;朱熹的哲学已经建立了一个真正的〃理学〃的体系;而先秦诸子的思想;是不以构建体系为目标的。
到了明朝;王阳明认为朱熹的〃理学〃构造未免太复杂;提出:〃圣人之学;心学也。〃其实与朱熹同时的陆九渊也批评朱熹〃支离〃;主张〃心〃就是〃理〃。甚至有不容易回答的〃尧舜读何书〃的诘难。但陆、王〃心学〃;仍不失为儒家思想的新支脉;虽然对儒学的解释具有反叛性。问题是晚清以后;西潮汹涌澎湃;社会大转型;儒家思想作为传统社会的核心价值发生了严重危机。皇帝没有了;家族解体了;〃三纲五伦〃所代表的纲常伦理便失去了存在的依据。所以我把晚清到现在的百年中国;看作是文化传统的解构与重建的过程。
现在人们说的〃新儒家〃;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出现的。本来宋儒已经是新的儒家了;但哈佛大学的杜维明教授把儒学分为〃三期〃;一为先秦;二为宋代;三是五四以来致力于儒学复兴当代学人。早一些的有梁漱溟、熊十力、马一浮;被称为〃新儒家〃的〃三圣〃;后来有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张君劢等。唐、牟的书很多;可以说建立了当代新儒家的体系。但体系化的结果;前进和突破也困难了。因此有很多争论;余英时先生的一文最值得认真看。李泽厚不赞成〃儒学三期说〃;提出应分四期;先秦一期;汉代是二期;宋是三期;当代是四期。这些不去管他;我的看法当代的〃新儒家〃;学理上其实也不是那么纯粹;梁、熊、马都和佛学有纠缠;唐、牟则参照了康德、黑格尔的哲学。杜维明推动当代儒学最力;是开放的儒学;主张儒学与世界各种文明对话;而且也不坚执儒家一家之说来看传统;讨论问题主张与现代性相关。
除此之外;大陆的中青年里面;我看不出有谁可以称做〃新儒家〃的。有的只是一种主张;一个看法;一些观点;不便以〃家〃相许。蒋庆是我的好友;他守持儒家是诚实的;但他性喜王学;其内心的批判传统的精神并未减弱。你说的持新儒家观点的学人批评李零比较强烈;我没有看到具体的文章。我觉得争论的应该是学理。传统文化绝对不是只有儒学一家;传统文化是多元、多流的。不能把国学跟儒学同等起来;也不能把国学和传统文化等同起来。国学研究什么?国学是研究中国的固有学术;固有学术怎么可能光是儒家思想?能不研究老子、庄子代表的道家思想吗?能不研究道教吗?能不研究佛学吗?
真正的学者绝不是一家一派的代言人;中国文化确实博大;中国传统学术思想也是精深的;各家各派都为我们所敬仰;都是我们今天可以用的资源。佛教思想也了不起;如果你觉得基督教的思想还不能完全跟中国文化协调起来;那么在确立信仰的重建问题上;能离开佛教吗?陈寅恪就说过;儒家学说的影响主要在制度法律和公私生活方面;关于思想学说反而不如佛、道二教。作为一个现代人;如果只坚执儒家一个系派;显然是不够的。
:今天在解读和阐释传统文化的过程中;越来越强调我们独特的传统文化。过于强调对传统文化的倚重;是不是非常合适呢?
刘梦溪:我们有丰富的传统文化;而且也有过对传统文化只采取单一向度的否定的时候;然而这一切都不能作为我们过分倚重传统文化的理由。实际上;我们的文化是存在断层的;就总体的学问累积来讲;近一百年来;近五十年来;都出现过这样那样的断层。改革开放到今天;不到30年的时间;基本上还是一个恢复记忆、整合知识;重建传统的时期。因此;就学科建设来讲;与其说已经取得了许多真实的成绩;不如说是刚刚开始建设。但传统并不是可以依赖的直接力量;传统需要转化;经过重新阐释才能成为与现代性相关的资源。
中国传统学术思想能够和今天的学科建设想衔接的;主要是文史之学为代表的人文学科。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我们不得不重新起步。比如中国现在连续发展的速度;中国经济在世界范围内都是具有典型意义的;但不仅国外的经济学家搞不懂中国经济;国内的经济学家也没有对我们自己的经济范例作出清晰系统的阐释。我们的当代社会科学;在一些领域是失语的。自然科学因为有国家的大力投入;情况要好些;但属于自己的原创的发明创造还是少之又少。而这些只能靠科学技术的革命;而不是靠传统文化就能够解决的。这种情况下;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自满自足;以为好像我们以前什么都有了。这种背景之下讲国学也好;讲传统文化也好;一方面是一种需要;因为我们有一个假设;大家以前比较分歧;现在一致了;就是我们的文化传统和现代性是不矛盾的;如果没有传统的参与;现代性的方向是不明确的。另一方面传统需要重建;也需要变异和改造。而重建传统的过程;如果没有异质文化的参照;不大胆移植和嫁接世界各国的文化;我们的现代化是不可能的。
所以最近我提出;〃传统不能割断〃和〃世界不能脱离〃;这两条五百年以来来的经验;需要不偏废的记取。清代的大问题;就是长期只知有中国;不知有世界。康、干时期的基本国力本来是相当可观的;问题出在闭关锁国;脱离了世界;结果导致近代中国的难堪的落后。我个人近二十多年一直致力于传统文化的研究;现仍在继续。但我不愿意看到;在讲国学讲传统文化的时候;只有一种声音;变成只知有中;不知有西。
3 经典解读的多元性
:除了之外;还有不少的古典作品越来越被重视;在今天国学热潮中;重读古典作品也成为潮流;其中包括等古典小说在内的作品都掀起了不少阅读热潮;您怎么看待今天古典经典备受关注的现象?
刘梦溪:在重建传统的今天;经典的阅读是非常重要的。特别是对于青年人来讲;他们认知传统;有时可以通过看实物来获得;但比这些更方便的是;通过文本经典的阅读;去了解中国的古文化和古文明。文本经典是中国文化的典范;它里边含着中国文化的众多信息。这些年中小学的教学内容增加了古典的含量;这是很好的事情。文本经典的阅读风气也有所提升。
不过;有一个问题仍然需要我们注意。当我们讲文本经典的时候;作为国学这个概念所辐射的文本经典;不包括小说。当年胡适和梁启超都开过国学书目;胡适的书目里把、、都包括进去了;而梁启超的书目根本不包括这些小说。严格来讲;小说算不得国学的经典;国学经典有其特殊的含义;这一点得区别开来。真正的国学经典;主要是六经;连诗词都不包括在内的。
但是;在今天来讲;有些不同;当代人没有那么深厚的古代文化根基;也没有那么多的知识积累;阅读这些的条件还不够。因此;对重建传统和文化传承来讲;诗词和小说的阅读也是不可少的;甚至这也是我们了解历史的一个途径。
:我们知道您比较关注的研究;最近红学研究重新热起来;在红学研究之外;甚至还出现了利用的选秀活动;您有兴趣谈谈这方面的问题吗?
刘梦溪:最近两三年有一点重新热起来;这个红学热有不少虚热的地方;其中真正学术重建的内容;我们看不到多少。很多作品除了重印得更好看以外;真正对研究有突破性的著作我没有看到。
今年我在参加一个论文答辩的时候;提到现在的红学研究;归结为八个字〃人至义尽;碎义逃难〃。很难写出新东西来了;人至义尽了;那么只好碎义逃难;解决一点枝节的小问题;摆脱自己说不出像样话的困境。其实;这也是在红学热中所暴露出来的问题。
至于这场选秀;无论怎样;这样做有其好处;从文化的角度看他的好处;就是增加了的普及性;使一般民众都能参与进来;这是他的好处。本来在民众当中就很普及;这样做就更加普及;但是对学问来讲;这样却容易把它俗世化。对于一门学问来讲——假如红学也叫一门学问的话——这样的结果就是把它俗世化了。对这次选秀;这不是反对还是赞同的问题;主要是没法反对;这是商业的运作方式。这种事情作为学人来讲;你也不需要反对;你也没办法反对;这是现在商业、媒体操作的一种方式。写脚本;选演员;演;都是一件难事。上次的电视连续剧;我看并不理想;这次;只有天知道了。
有人说这次红学热跟刘心武有点关系;一开始他讲;然后就是对他的批评。我觉得刘心武他首先是个作家;我很同意王蒙的一个概括;他说刘心武是趣味性的研究。其实;的研究有趣味性的一派;即便不是现在这种年轻一点的作家;老辈当中研究也有很趣味性的一派。过去是做考证也好;索引也好;都有趣味在里面。刘心武研究秦可卿;他的观点我不一定赞成;只要他有兴趣;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倒不太赞成对他的那种批评;有不少批评其实没有必要。
《21世纪经济报道》2007…06…11
李存山:“丧家狗”:隐士眼中的孔子
最近,李零的《“丧家狗”——我读〈论语〉》确实很火很热,现在市面上已经有了盗版盗印的书。平常很少逛商店的我,因为6月1日要到法国访学一个月,前天到商店买了一件衣服,回家的路上看到有人推着车卖书,其中有李零的这本书,我看定价是48元,没想到卖书者说是10元一本。出于对此书的好奇,我就犯了一回买盗版书的错。
这两天读此书,自然是来不及细看,这里仅粗谈几点印象和感想。
首先,可能和多数读此书的人一样,我认为此书的书名“不雅”,也难逃“哗众”的批评。“丧家之狗”是孔子在周游列国时受郑人所讥,孔子虽然说“然哉,然哉”,但这明显是自我解嘲或调侃的口气。此用于书名,可能有多种因素,其中至少有两条:一是作者想让读者知道“真正的孔子,活着的孔子,既不是圣,也不是王,根本谈不上什么‘内圣外王’”(“自序”第1—2页);仅有这一条还不够,因为“既不是圣,也不是王”,还可以是其它身份,如思想家、教育家等等(李零说:“我读《论语》,主要是拿它当思想史”,“自序”第11页;“真孔子是教书匠的祖师爷”,“导读一”第12页),为什么只以“丧家狗”标之?我想第二条因素是少不了的,即作者和出版者想用这个刺激性的书名来使此书成为畅销书。现在看来第二条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市面上出现了此书的盗版盗印书就是明证。
有人说作者是“轻侮圣人”,这肯定难以让作者接受。因为李零有根有据地说孔子否认自己是“圣人”,又说:“敬不敬孔子,这是个人爱好。不敬又怎么样?”(“自序”第4页)我们确实不能强迫别人“敬孔子”,也不能强迫别人称孔子为“圣人”。如果说“圣人”就是说话“句句是真理”,一切都要以“孔子的是非是为是非”,我本人也不能接受这样的“圣人”崇拜(参见拙文《“国学热”不能重演“圣人”崇拜》),但我本人还是“敬孔子”的。
我知道李零是个很有学问的学者(在对郭店竹简和上博简的研究中,我深知李零很有学问),用他的话说,他是“靠三古(考古、古文字、古文献)吃饭”(“自序”第6页)。因此,我不敢“轻侮”李零,但我认为李零用“丧家狗”称孔子,这确实是“轻侮”了孔子。
李零说:“‘丧家狗’绝非污蔑之辞,只是形容他的无所遇。”(“导读一”第14页)这里的“无所遇”,应该是说孔子在政治上“无所遇”。但李零又说:“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自序”第2页)这就把政治上的“无所遇”扩大到“精神家园”。孔子的“精神家园”是什么?孔子是真的“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吗?这是需要研究的问题。
第二,“丧家狗”之称出自孔子周游列国时所受之讥,这是“隐士”眼中的孔子。李零在《微子》篇的解题中说:
“孔子受做官诱惑,跃跃欲试,主要见于上篇(《阳货》)。此篇则讲隐士对孔子的鄙视和嘲笑。孔子的委屈和难言之隐。……孔子对其当世是取半合作半批判的态度,与隐士的彻底不合作有所不同。一方面,他坚持自己的政治理想,不能见容于当时的统治者;一方面,又要寻找开明君主,拼命兜售自己的政治主张。……隐士的态度是‘知其不可而逃之’,他的态度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他以为最好的选择是‘无可无不可’。但其实是清、浊二道两面不讨好,庙堂和江湖都不见容,悲夫!”(第279页)
说孔子之“悲”、“受做官诱惑”等等,是站在隐士的立场来述说和评价。但说孔子“坚持自己的政治理想,不能见容于当时的统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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