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恢复周公之治,安定天下百姓的人。他很惶,也很无奈,唇焦口燥,颠沛流离,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在历史上,孔子的形象,曾经被今文学家披上“素王”的华衮,被专制皇帝戴上“大成至圣文宣王”的危冠,被康有为和孔教会推上“教主”的宝座,被冯友兰等哲学史家“祛魅”为“老教师匠”,到了李零的笔下,孔子被褪去一切神秘性、神圣性,变得时髦如我们所熟悉的“公共知识分子”。
如果仅此而已,尚不引人注意,李零接着又说:“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
在现在的那些“怀抱理想”,却“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之中,恐怕没有太多的人,会心甘情愿地接受“丧家狗”这样一个“桂冠”。任何一个词语,都是在一定的时代语义环境中彰显其意义。时代的变化,语境的变化,词语的语义也会产生变化。比如《论语?公冶长》里面,孔子赞扬宁武子,说他“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并评价他:“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这是“愚不可及”一词的源头。今天如果有人在现代汉语的语境中夸某人“愚不可及”,肯定要挨嘴巴。
孔子一生,心怀周政,惶惶奔走于列国之间,其道不彰,退而修六经。他的很多言论和思想,已经通过制度、习俗、语言符号,进入人们的生活世界,成为汉语人共同的思想源头。从这一角度来看,孔子即便不是孔庙中皇冠龙衣的孔子,不是教堂里神圣无比的孔子,但其圣贤先师的地位,却是无可否认的。
解《论语》之书,起名为“丧家狗”,到底是为“丧家狗”一词正名,还是矮化孔子,一目了然。如果解《圣经》的,因为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就理直气壮地起一个《死囚犯》的书名,解佛经的,因为佛陀四方行乞,便来一个《老乞丐》的书名,无论如何,都是解构过度。
在笔者看来,《丧家狗》一书,是一个受道家散漫精神影响,而又对现实深感不满的学者对孔子思想的理解。李零自认为:“我更喜欢《老子》、《庄子》和《孙子》,戏称‘老装孙子’。”以老庄立场解《论语》,古已有之,后来颁列学官的何晏《论语集注》,便多有玄学家之言。但老庄末学,一旦进入一个价值虚空的激变时代,便会和解构精神相契合,从而反对一切神圣的价值。
孔子成为“丧家狗”,则孔子的言行,便没有多少思想价值了。在《丧家狗》中,有大量指桑骂槐的例子,例如,《论语》记载:“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李零解释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现在的学生特会拍老师,很多都是‘回也不愚’。”在解《论语?学而》中的“不亦君子乎”一句,李零同样在解释词句后突然说:“君子、小人之辨,本来是血统论的概念。贵族社会的特点,就是讲血统论。”接着大谈“文革”的血统论。这些都可以算作李零课堂上的突击性发挥。
符号化的《丧家狗》
《丧家狗》刚一出版,便引发热烈的讨论,成为2007年人文热点之一。并且以《丧家狗》为标杆,树立起崇儒和反儒两种立场。很多朋友继续把“反儒”视为“自由主义”的任务,于是这场争论,再次变成“自由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的新论争。
这种解释看似合理,实则非常荒谬。“自由”和“自由主义”是不同的概念,大凡稍有理性,即会憎恶奴役,热爱自由。而对知识分子而言,基本上凡是坚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阿时,不附势,发言不为稻粱谋,也不曲意迎合大众,便可称为“自由知识分子”,李零可以列入自由知识分子之列。
而当“自由”遭遇“主义”,便需有一套自己信奉的理论体系,并以这套理论体系作为观察世界评判时政的标准。自由出于人性,自由主义理论必须通过学习得来。所以,不能把李零的解构孔子视为“自由主义”的体现,更加不能认为凡是赞同《丧家狗》就是自由主义。
不管是以“自由”为首要价值,还是以“自由主义”为理论皈依,其目的,都是政治的,而不是文化的,特别是自由主义,在当下的中国,所指向的问题,主要是政治的,而不是文化的。而儒家思想,在和“三纲”的建制脱离之后,最主要是文化的,而不是政治的。
把《丧家狗》争论符号化为文化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之争,最大的问题在于,李零并不是以自由主义立场去解释《论语》,而是以批判、解构的眼光,把当下的一些社会问题归结成孔子的责任。当一种思想已经和制度脱钩的时候,再想通过攻击思想来批评社会,无形中便是陷入假主义,回避真问题。这背后便是“荆轲刺孔子”,“在文化的脂肪上搔痒”的思维,这种思维,对批判现实毫无力度,对理解经典也无大帮助。
自由主义的立场,可以是建立而不是解构真孔子。李零对《论语》的解释,与其说是“自由主义”的立场,不如说是道家式加后现代式的立场。真正以自由主义精神去解释孔子的,是像徐复观这样的大儒,如果读一读徐复观的《中国思想史论集》、《中国思想史论集续编》、《学术与政治之间》等著作,便不难看出,徐复观是如何深切地浸淫在《论语》的思想世界之中,去开掘《论语》中的民主、自由的精神。
例如徐复观解释《论语》中的“民无信不立”章时,便说到:“先秦的儒家,自己是站在社会上去立教;站在社会上立教,乃是信任人类理性的自由选择,而不是出之于强制要求。在政治上,只要求统治者自己有德,而以尊重人民的好恶为统治者有德的最高表现。”也就是说,儒家只向统治者提出德行的要求,并且统治者有德,就是表现在尊重人民的人权、自由上面,统治者的政治权力的覆盖面最大限度地缩小,“用现在的话说,即是不以任何思想或主义来动摇天赋人权。儒家在政治方面的这种大方向,可谓昭如日星。我之所以常常说儒家精神通于民主政治,我之所以反对萧公权氏孔子是教重于养的说法,其原因即在于此。”
把《丧家狗》争论提升到主义之争,不但不正确,而且无必要。儒学和自由思想、宪政民主政制,合则有利,离则两伤。儒学必在民主政制中,方能实现礼乐制作,在社会的层面而非政治的层面,建设宗族,施行教化,建构社团,帮助建设一个公民社会。而传统的乡村自治、家族共同体建构,同样能够为民主政制提供资源。
近代以来,绝大多数的儒家,都是认同科学、民主的。中华民族遭遇泰西炮火之后,把民主、自由、人权引入汉语思想的,便是一大帮持维新立场的儒家。而到了后来,像梁漱溟、张君劢等典型的现代新儒家,都不但是儒家义理的尊崇者,同时也不断为中国的宪政、民主、自由、人权而奔走呼号。钱穆之盛赞美国政治,徐复观的批判国民党专制统治,牟宗三为儒学发展出科学民主而作出的理论贡献,乃至今天的余英时的文字,都充分表明,真正的儒家,首先都是认同现代文明主流的价值的。
近几年来,伴随着“国学热”,大陆儒家也在兴起之中。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儒家思想义理,也应该在这个激变时代提供一些必要的资源。同时,大陆儒学的兴起,有两个值得重视的倾向,第一是与民族主义结合,儒家传统中,对待“他者”有两个维度,一个是“天下主义”,一个是“夷夏之辨”,当遭遇另一种文明的时候,“天下主义”的维度,很容易转化为以己为主,吸纳其它文明的价值,而“夷夏之辨”的维度,则很容易转化为极端民族主义心态,可以说,当“夷夏之辨”和民族主义结合,便会极大地强化“国”的价值,强化民族国家,从而走向极端民族主义。第二是与政治权力相结合,如果儒家没有守住思想的边界,便会走向政教合一的诉求。
而这些倾向,事实上,都亟需自由主义思想予以匡正。
李新:李零的解读基本符合实际——刘梦溪谈李零新书《丧家狗》:我读《论语》
五月;李零出版了新书;单就书名来看;说〃惊世骇俗〃也不为过。果然;此书一出;立刻招来不少反对意见;有些意见还相当激烈。有人说;这大约又是自由主义跟文化保守主义(大陆新儒家)的另一场遭遇。很快;争议从对书名的质疑转到对李零本人的攻讦。
算来;这也是近期热潮中扬起的一朵不小的浪花吧;这场热潮的更大背景是这两年来迅速兴起的国学热。在近期的国学热中;有一个比较冷静的声音;那就是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刘梦溪;此前刘先生曾在本报发表长文;发出较多冷静的思考。(见本报2006年10月21日第32版)
近日;我们以李零的这本新书为由专访了刘梦溪先生。李零;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其主要研究方向为简帛文献与学术源流;近年来;李零出版的学术著作有、、。李零先生还写得一手好文字;其出版的;都为一时美文。近日李零先生出版;在当下读的热潮中;引起不小的轰动;一度成为坊间热点。
一开始;刘梦溪并没有直接回答记者提出的问题;而是从当前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的处境谈起;谈到中国经济学、法学等学科的发展现状;表现出深切的关注和忧虑。
1 这是一本严肃的书
:五月份;李零先生出版了解读论语的新书;此书出版之后;引起很多讨论;赞成和否定的意见都不少。在您看来;应该如何看这本书?
刘梦溪:我比较早地看到过他的解读;去年我主编的曾刊出其中的一节;后来看到上发表他的序言;我曾把这本书推荐给所里的研究人员看。
就这本书来讲;我觉得应该保持一种开放平和的心态来看。首先;这是一本严肃的书。因为书名的关系可能有人会有误解;所以我强调这是一本严肃的学术著作。第二;要看到作者的考据学工夫。李零文献训诂的根底不薄;正史、杂书、笔记;都可以成为他释证古典的材料。而且还比一般学人多了一项对地下发掘物的熟练运用。所学专业如此;人所不及。书中不断提到郭店楚简、帛书;就是明证。
第三是文体的特点。已往解读;往往把神圣化;把孔子神圣化;李零的解读;是对神圣化的消解。其实钱钟书先生的写作;就带有消解神圣化的倾向。他的;他的;文体风格是半文言;但语言调皮得很;学术目标则是告诉读者;中国传统的知识殿堂其实并不神秘。他把传统的学术与文化的结构秩序打开来;分解开来;取消神圣性。李零的解读有类似的特点。
我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因为中国文本经典的历史太长了;典籍太多了;在世界上也罕有其匹。隋唐以后文本经典和科举制度结合;读书人的根底功名都在这里;没法回避;回避了就没有立足的余地。在传统科举士人面前;文本经典的神圣性是不能解构的;但文体风格的变化留有空间。以韩愈为中坚的唐代古文运动所以具有革命性;就在于韩愈、元缜、白居易这些人想打破文学写作的常规;用诗来写文章;用古文来写小说。所以张籍批评韩愈〃以文为戏〃。但韩愈答复说;〃以文为戏〃有什么不好?孔子还〃有所戏〃呢。他指的是对〃善戏谑兮;不为虐兮〃的引用。当代的大学者陈寅恪和钱钟书都站在文体革新的立场;尤其是陈寅恪对韩愈的评价极高。李零的文体风格显然不合于传统的注释、集解、义证;而是自成一体;古典、今典交互使用;嬉笑怒骂都入文;自敲锣鼓自开张。
第四是批判精神。如果说他的文体带有〃解构〃特点的话;那么书中的思想则表现出强烈的批判精神。他对已往的各家注释;采取的是批判扬弃的态度;对当下的一些社会文化现象;在疏解原典的过程中也每有牵及并予以批评。这是李零这本书非常重要的特点。李零的批评意识是应该得到赞许的。虽然;他的批评更多的是世俗批评;学理的批评仍觉得欠缺。尽管如是;当我们读他的书时;还是有时会忍俊不禁;有时捧腹;有时快意。但他自己可没有笑;他严肃得有些冷峻。
:不少的批评意见大都来自对书名的质疑;认为〃丧家狗〃作为书名不够严肃。在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回头去读;回头去思考孔子;在今天;孔子的形象应该如何构建?
刘梦溪:孔子有不同的解读;简单地说有两个孔子:一个是思想家的孔子;一个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的孔子。而思想家的孔子;两千多年中;也在不断地被解说。对孔子的解读可以有不同的方法;也可以针对不同的孔子。李零所解读的是里面的孔子。假如这个判断不误;我认为李零对当时语境下的孔子的描述大体符合实际;符合里所呈现的孔子形象和行为。
其实;李零也有两个李零:一个是写的李零;严谨得一丝不苟。世界上研究这个问题的一共有几个人;他们的文章什么时候发表的;问题解决到了一个什么程度;一一加以评说;然后再讲自己的看法。这是一个李零;在学问方式上是从事建构的李零。第二个李零的学问方式是解构性的;是把传统的学问、学术模式打开的李零。这个李零的语言方式非常特殊;古今穿插;讽喻讥刺;亦庄亦谐。这次他对的解读;对孔子的解读;就是第二个李零所为。
不过他绝不是随意的;他的文献学根底使他〃游谈有根〃。我们看他的解读可以得到许多说得明白的知识。当然他不是对作纯哲学化的阐释。他喜欢跟今天的语境联系起来;有时忍不住说些〃怪话〃。我认为可以理解;在中国的解释传统里叫做〃古典今情〃。陈寅恪常常讲〃古典〃和〃今典〃;我曾说他的著作里面还有〃近典〃。所谓〃近典〃就是在解读古代典籍的过程中有作者某些现实感受填加进去。不过陈寅恪不用土语;李零则俗语和土语都不避入书。
李零的学术目标是把孔子由圣人还原为〃人〃;这个努力是值得的;而且也符合孔子在世时的真实情形。孔子时代的孔子;不仅没有成为圣人;而且还是一个失意的人;所以我说李零解读的是里面的孔子。但在后来中国传统社会两千多年的历史上;孔子就不是一般的〃人〃了。李零说孔子是一个符号;是的。但孔子不是单一的符号。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的孔子;是一个符号。思想家、教育家、万世师表、文化教主;也是孔子代表的符号;而且也是真实不虚的符号。后者对中国文化的传承来说;对文教传统的接续而言;我认为具有永恒的价值。在这个意义上;后世的人们尊孔子为圣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任何时期的人都需要受教育;都需要修炼自己的德行。我觉得李零忽略了〃圣者〃的抽象文化符号的价值。去年围绕电视剧有讨论;李泽厚讲了一句话;他说道德理性具有绝对价值。我个人非常赞赏李泽厚的观点。如果这一点不能肯定下来;思想文化史研究的当代意义就变得空洞了。
还有;孔子开启了一个传统;属于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就是为王者师的传统;尽管是一个很吊诡的知识分子的理想。至少在理论的假定上;知识分子可以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