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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张岱年先生在1983年的一篇文章中说:
“尊孔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或者说应该过去了;反孔的时代也已经过去了,或者说也应该过去了。尊孔就是以孔子为偶像而极力崇拜,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这样就会堵塞探索真理的道路,阻碍社会的进步。反孔就是对孔子采取虚无主义的态度,不加分析地全盘否定,这也就违反了科学的实事求是的精神。……现在我们的任务是研孔、评孔,对孔子进行研究,进行分析,进行评论。”(《张岱年全集》第5卷第482页)
我在去年曾乐观地认为,经过二十多年的“研孔、评孔”,大家已经取得了一些基本的共识,如孔子为中国文化的发展作出了很大贡献(亚斯贝尔斯在《大哲学家》一书中把孔子和苏格拉底、佛陀、耶稣并列为“思想范式的创建者”,把老子列入“原创性形而上学家”),他的思想中虽有一定的历史局限,但也有许多在现代仍有重要价值的因素,因此他是值得尊敬的(尊敬而不是“尊孔”的崇拜)。但我后来认识到,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大家对孔子的认识仍有很大的分歧。如去年我讲了儒家的和谐社会理念也有历史局限,讲了《论语》中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不是千古不变的绝对真理,从而引来“毁圣”“非圣”的批评。现在李零的书出来,他说:“我读《论语》,是为了破除迷信。第一要破,就是‘圣人’。”(第304页)我对于“破除迷信”是赞成的,但我主张对历史上的“圣人”要进行分析,“敬孔子”而不要搞“圣人”崇拜。
我们现在不要陷入尊孔与反孔的对立,需要的仍是对孔子进行研究,进行分析,进行评论,对孔子思想的弘扬或批评都应以此为基础。
(2007—05—31)
杨立华:《丧家狗》与“哗众取辱”
现在,“哗众取辱”的人越来越多了。想在一个“自我媒介”的时代引起关注,最便捷的莫过于“哗众”。至于通过“哗众”取来的是宠是辱,就无足轻重了。
去年年底,在《读书》岁末的小聚上遇到李零先生。当时于丹正热,闲聊时不免谈及。自然也谈到李先生将要出版的《论语》注本。李先生说要以《丧家狗》为题,还以为是有激而发的玩笑话,一笑置之。不成想,竟真地以此为书名了。
我不怀疑李先生这样做的初衷:并非为了“哗众”,而是要给崇圣心态降温。但从实际的效果看,李先生此举不仅哗了众,而且取了辱。而真正能辱没李先生的,其实不是批判者或漫骂者,而是李先生的追捧者和辩护者。我不知道李先生在浏览那些追捧者和辩护者的文字时,是否会不安,进而“其颡有泚”。如果有,那一定如孟子所说:“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而达诸面目者也”。
身处异邦,无缘拜读李先生的大着。但从网上各种引证的文字及李先生的自辩中,可以看到一些观点。不敢苟同处颇多。比如,李先生认为孔子是靠学生出的名。孔子身后的名声与其弟子的阐扬有关,这无可否认。但说孔子靠学生出名,这从考据上怕也说不过去吧。若说孔子生前的名声靠学生赚得,那么据《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十七岁时,孟厘子已于临终前嘱其子弟从学于孔子,那时他的弟子在哪儿?孔子五十仕于鲁,“由中都宰为司空,由司空为大司寇”,于孔子声名宣扬最力的子贡,当时只有十九岁,究竟谁靠谁出名(即使以最小人的心理度之)?孔子死后,弟子尊崇不衰,这是事实。《史记?孔子世家》载:
孔子葬鲁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丧毕,相诀而去,则哭,各复尽哀。 或复留。唯子贡庐于冢上,凡六年,然后去。弟子及鲁人往从冢而家者,百有余室,因命曰“孔里”。
但李先生为什么不想想其弟子如此推尊孔子的原因究竟何在。为名?为利?抑孔子实有盛德足以感之?以子贡为例。《论语?子张篇》载:“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智,一言以为不智,言不可不慎也。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又“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踰也。仲尼如日月也,无得而踰焉。人虽欲自絶也,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以子贡之才德,当时已有人怀疑其贤于孔子。如欲求名,大可不必推尊孔子。而孔子死后,子贡“庐于冢上”“凡六年”。图利更无从谈起了吧!要理解这中间的原由,恐怕还是得回到太史公的议论上来:“诗有之:‘螅窖鲋梗靶行兄埂洳荒苤粒恍南缤S喽量资鲜椋爰湮恕J事常壑倌崦硖贸捣衿鳌V钌允毕袄衿浼遥囔蠡亓糁荒苋ピ啤L煜戮踔劣谙腿酥谝樱笔痹蛉伲辉蛞蜒伞?鬃硬家拢嗍溃д咦谥W蕴熳油鹾睿泄粤照撸壑杏诜蜃印?晌街潦ヒ印!
读过《史记?孔子世家》的人,对于“丧家之狗”一段应该都不陌生:
孔子适郑,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顶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在这个语境里,任谁都该看得出其中的玩笑意味来。用师弟间的幽默来盖棺定论一个人,不仅学术上太不严谨,也显得殊无趣味。
当然,李先生可以用“精神家园”之类的“深刻”言论对“丧家狗”做有异于流俗的解释。然而,“丧家狗”这个词一旦脱离了原本的语境,开始为当下的日常语义所左右,则其中原有的意味即已荡然无存,徒见其狰狞、险恶了。用它来指称任何人,都将是一种侮辱。以此作为孔子一生的象征所造成的恶劣影响,恐怕是再“高明”的“过度诠释”,也无法消除和改变的。
《易》曰:“修辞立其诚”。先生如此着书,于己心安否?
李零:有话好好说,别一提孔子就急———跟立华谈心
杨立华,我认识,陈来的学生,北大哲学系的老师。陈来,跟我邻居,楼上楼下,电梯里常见。我们两个系,五院和六院,彼此挨着,都是老朋友了。
最近,立华突然破口大骂,跟陈明等人在海外呼应,骂我不敬孔子,辱了他的圣。陈来也表态了。他说,以他的立场,他更爱于丹。话还算客气(他不直接说我怎么样),说我讲错的问题,全被立华和陈明解决了。
想不到,如今的我们,又回到了站队划线的火红年代,亲不亲,一家人———只要为了孔子。孔子就是当年的“革命”,谁敢说个“不”字(不符合他们的文化诠释),跟你没完。
立华“解决”的问题是什么?主要是“圣人”。这个问题,在他,主要是感情问题。感情压倒一切。对不起,我是学历史的。我和你不同,孔子只是历史研究的对象。
我在《丧家狗》中说,老师是靠学生出名,古代和现代一样,学生经常拍老师,孔子当圣人,是子贡他们捧起来的。有些崇圣卫道者,对我破口大骂,主要就是攻击这一条。他们说,墨子也有很多学生,他怎么没当圣人?还是孔子威望高。
我请他们注意,古书有两条,都是讲墨家管老师叫“圣人”。一条见《墨子?公孟》,有一次,墨子得病,他的学生跌鼻问,先生不是教我们,鬼神很灵,能为祸福,做了好事会奖励,做了坏事会惩罚,“今先生,圣人也”,怎么会得病?还有一条见《庄子?天下》,墨家的学生,彼此闹矛盾,但他们都诵读《墨经》,都“以巨子为圣人”。
事实上,孔子的学生既然可以把孔子捧成圣人,墨子的学生怎么不会?墨子的学生,脑筋很迷信,他们以为,得病都是不积德(东汉道教讲命算,就是这种想法)。老师既然是圣人,怎么会得病?老师不会得病。
我们要知道,孔子讲的圣人,不是自己,而是尧舜,他不会自比尧舜,更不会说自己比尧舜还强,他比他的学生或学生的学生老实得多。子贡、宰我、有若树孔子,说孔子超过尧舜,自有生民,谁都比不了,当然有他们的政治考虑。但它无疑违反了孔子的意愿。他们的拍,或曰修正,对后世影响很大,从此,圣人的概念才乱了套。不但孔子的学生说孔子是圣人,孟子的学生说孟子是圣人,就连墨子的学生也不例外(庄子骂圣人,另当别论)。这是老师当圣人。
还有,是领导当,也别忘了。比如神农派的许行,他去拜见滕文公,就说“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孟子?滕文公上》),当面拍,一点不脸红。后世帝王都爱这个“圣”字,谁都往自己脸上贴,道理一模一样。
这是乱了套的“圣人”,不是本来意义上的“圣人”。事与孔子无关。
关于圣人的概念是怎么演变的,怎么从“巍巍乎尧舜”变成“人皆可以为尧舜”,怎么从孔子见不着的圣王变成孔子本人的头衔,即后世理解的圣人。除了书,我还另外写了篇东西,将来会和读者见面。这是学术问题,不是靠感情或骂人能解决的。
立华说,前不久,他在三联见过我,没错。当时,他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在写《丧家狗》,话是一本正经,根本没跟他开玩笑。关于丧家狗的故事,我和你理解不同,咱们可以讨论嘛。我认为,这个故事很严肃,是孔子对圣人问题的表态,而绝非如你想象,是孔门师弟之间在玩幽默(刘东也这么曲解)。乱世盼圣人,孔子拒绝当,这是他的聪明;他引丧家狗自嘲,这是他的明白。丧家狗不是我的发明,而是古人的话,古人讲这个故事,不是骂孔子(他们对孔子很崇敬)。恶意的想象,恰恰来自你自己。孔子的话,你都骂,那还尊什么孔!
立华和我是熟人。我还记得他过去的话,许多令我感动的话,但他突然翻脸了———为他的感情问题。
翻就翻吧,你要能翻出个道理来给我看,我可以接受。可惜,他讲了三条,除第三条纯属骂人,没必要讨论,其它两条全是错的。
我说,孔子生前不得志,死后才得大名,圣人之名是学生捧出来的。立华不同意,他反驳说,孔子出名,是他本人道德高,和学生无关。他说的名是一般的名,我说的名是圣人之名,两者根本不是一回事。你总不能硬说,孔子活着就当了圣人吧。
第一,立华说,孔子17岁,孟僖子(他引的是《史记》,作“孟矨子”)就让他的两个儿子,孟懿子和南宫敬叔,拜孔子为师,当时,孔子没有学生,怎么靠学生出名?这和我说孔子死后当圣人毫不相关,无须辩。我的书,早就讲明,子贡树孔子是孔子晚年的事,孔子当圣人是他死后的事。这跟他出不出名,什么时候出名,全都毫无关系。孔子是30岁以知礼名,我在我的书里讲过了。你不读我的书,没关系,问题是,你把古人的书也读错了。立华讲这个故事,不读《左传》,光读《史记》。我想请你注意,你引《史记?孔子世家》,来源是《左传》昭公七年,司马迁读《左传》,恰好把原文读错了。孟僖子卒,根本不在这一年,而在17年后(见《春秋》昭公二十四年),即孔子34岁时(古人算法不同,也有放在35岁的)。《左传》昭公七年讲这事,是因为讲孟僖子学礼,连类而及,干脆把后来的事提前叙述。孔子,“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为政》2。4),昭公七年,他17岁,刚过两年,就给人家当老师,早了点。更何况,此年,他在服丧,哪有心情当老师?前人早已指出,昭公七年,孟懿子和南宫敬叔还没出生,拜师是后来的事。司马迁误读《左传》,谁都知道,你不看梁玉绳的《史记志疑》,不看杨伯峻的《春秋左传注》,中华标点本《史记》,正文下边有注,你总该瞧一瞧吧?索隐早就指出这一点。
第二,立华说,孔子仕鲁定公,已出大名,子贡才19岁(案:应为20-23岁),不是孔子沾了子贡的光,而是子贡沾了老师的光。这都哪儿跟哪儿呀。他又是把出名和当圣人混为一谈。上面已经说过,我再强调一遍,子贡树孔子是在孔子晚年,孔子当圣人是在孔子死后,你讲这些,没有一点用。我们要知道,学《论语》,不能光当格言背,光当道德讲,还得有点历史眼光。我是拿《论语》当历史研究,不是当崇拜的道具。这类考据,有人说没用———对崇拜没用,我说有用,随便讲哪儿,你都躲不过去。比如这一条吧,孔子周游列国(孔子55-68岁)前,古书关于子贡,没有任何材料。学者多认为,子贡卫人,他是前497年孔子到达卫国后才收的学生(参看钱穆《孔子传》,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108页;李启谦《孔门弟子研究》,济南:齐鲁书社,1988年,77-78页)。孔子当大司寇那阵儿,孔子还没收子贡作学生,你讲年代,又是开口即错。孔子当圣人,很清楚,那是孔子死后,你辩也徒劳,骂也无益。孔子死后,七大弟子,宰我最大,子贡次之,是四十出头的人,大师兄。其它五人,有若、子游、子夏、子张和曾参,是25-30岁左右的人,小师弟。这事他们搞出来的。我书里讲过,此事可能和“叔孙武叔毁仲尼”事件有关,子贡捍卫老师,是为张大师门,团结弟子。此事的政治背景是什么,你不理,光在那儿扯敬不敬,有什么用(还有“不为名,不为利”,更是莫名其妙)。你说,孔子为什么当圣人,原因全在崇拜,即司马迁的话,“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不错,这话和司马迁的崇敬有关,他很崇拜,但和孔子当圣人扯不上关系。因为在这之前,他已经当了圣人———当然是后世所谓的那种圣人。朱骏声说得好,“战国以后所谓圣人,则尊崇之虚名也”(《说文通训定声?鼎部第十七》)。你说圣人是从敬爱而来,这也太小瞧了古人的政治智慧。
立华,恕我直言,你的毛病是,爱孔子而不尊重原书,虽“读孔氏书”而不“想见其为人”(知人论世之谓也)。你读《论语》,连起码的年代都不知排一排,这怎么行?
近来,骂我的文章,大体都是出于崇圣的感情:《丧家狗》,不读,坚决不读,或只用鼻子读,逮着书名,立刻开骂,对自己的攻击对象,不惜恶意揣测,还自以为捍卫了什么。特别是那些热衷政治,大讲托古改制的人(甭管左的右的),一提传统,就魂不附体,惟恐别人剥夺了他的文化资源。这样的文章,可以概括为两句话:天大地大,不如传统文化大;爹亲娘亲,不如孔夫子亲。我所寓目,骂的理由,无不出于这两句话,鸡蛋里面挑骨头,也还是为了这两句话。骂就骂,兜那么大圈子,费那么多笔墨,有劲吗?
立华之文以“哗众取辱”为题,狂泻其辱。辱是来自你背后的众。其实,你说的“哗众取辱”,还不如改成“逆众取辱”,读起来,会更顺畅。正像某位于迷骂我时所说,我是丧家狗,她是宠物狗。立华,我还是我,丧又怎么样?逆又怎么样?我不会往领导、群众的怀里跳,也不会跟时下的风气跑,就像当年你夸我写《学校不是养鸡场》一样。什么叫顺,什么叫逆,你该明白吧?
看看现在的孔子热吧:“孔子上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