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不妨趁这个时候把思特里克兰德的建议说出来。
“如果你想同他离婚,他很愿意给你制造任何离婚所需要的口实。”
“为什么我要给他自由呢?”
“我认为他不需要这种自由。他不过想这样做可能对你更方便一些。”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我觉得我对她有些失望。当时我还同今天不一样,总认为人的性格是单纯统一的;当我发现这样一个温柔可爱的女性报复心居然这么重的时候,我感到很丧气。那时我还没认识到一个人的性格是极其复杂的。今天我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了:卑鄙与伟大、恶毒与善良、仇恨与热爱是可以互不排斥地并存在同一颗心里的。
我不知道我能否说几句什么,减轻一些当时正在折磨着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屈辱。我想我还是该试一试。
“你知道,我不敢肯定你丈夫的行动是不是要由他自己负责。我觉得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他好象被一种什么力量抓住了,正在被利用来完成这种势力所追逐的目标。他象是被捕捉到蛛网里的一只苍蝇,已经失去挣扎的能力。他象被符咒逮住了一样。这使我想起人们常常说的那种奇怪的故事:另一个人的精神走进一个人的躯体里,把他自己的赶了出去。人的灵魂在躯体内很不稳定,常常会发生神秘的变化。如果在过去,人们就会说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是魔鬼附体了。
麦克安德鲁太太把她衣服的下摆理平,臂上的金钏滑落到手腕上。
“你说的这些话我觉得太离奇了点儿,”她尖酸地说,“我不否认,也许阿美对她丈夫过于放任了。如果她不是只顾埋头于自己的事,我想她一定会发觉思特里克兰德的行为有些异样的。如果阿莱克有什么心事,我不相信事过一年多还不被我看得清清楚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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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校眼睛茫然望着空中,我很想知道有谁的样子能象他这样胸襟坦荡、心地清白。
“但这丝毫也改变不了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心肠冷酷的事实。”她面孔板得紧紧的,看了我一眼。“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他抛弃了自己的妻子——纯粹是出于自私,再也没有其他理由了。”
“这肯定是最易于为人们接受的解释了,”我说。但是我心里却想:这等于什么也没有解释。最后我说身体有些劳累,便起身告辞了。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并没有留我多坐一会儿的意思。
十六
以后发生的事说明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是一个性格坚强的女人。不论她心里委屈多大,她都没有显露出来。她很聪明,知道老是诉说自己的不幸,人们很快就会厌烦,总是摆着一副可怜相也不会讨人喜欢。每逢她外出作客的时候——因为同情她的遭遇,很多朋友有意地邀请她——,她的举止总是十分得体。她表现得很勇敢,但又不露骨;高高兴兴,但又不惹人生厌;她好象更愿意听别人诉说自己的烦恼而不想议论她自己的不幸。每逢谈到自己丈夫的时候,她总是表示很可怜他。她对他的这种态度最初使我感到困惑。有一天她对我说:
“你知道,你告诉我说查理斯一个人在巴黎,你肯定是弄错了。根据我听到的消息——我不能告诉你这消息的来源——,我知道他不是独自离开英国的。”
“要是这样的话,他真可以说是不露行迹,简直是个天才了。”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目光避开了我,脸有些发红。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有人同你谈论这件事,要是说他是同哪个女人私奔的话,你用不着辩驳。”
“当然我不辩驳。”
她改换了话题,好象刚才说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不久我就发现,在她的朋友中间流传着一个奇怪的故事。她们说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迷恋上一个法国女舞蹈家,他是在帝国大剧院看芭蕾舞首次见到这个女人的,后来就同她一起去巴黎了。我无法知道这个故事怎么会流传起来,但是奇怪的是,它为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赚得了人们不少同情,同时也使她的名望增加了不少。这对她决定今后从事的行业很有一些好处。麦克安德鲁上校当初说她手头分文不名并没有夸大。她需要尽快地找一条谋生之道。她决定利用一下她认识不少作家这一有利地位,一点儿没耽搁时间就开始学起速记和打字来。她受的教育会使她从事这一行业高于一般打字人员,她的遭遇也能为她招徕不少主顾。朋友们都答应给她拿活儿来,而且还要尽心把她推荐给各自的相识。
麦克安德鲁夫妇没有子女,生活条件又很优裕,就担当下抚养着她子女的事,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只需要维持自己一个人的生活就够了。她把住房租了出去,卖掉了家具,在威斯敏斯特附近找了两间小房安置下来。她重新把生活安排好。她非常能干,她决心兴办的这个买卖一定会成功的。
十七
这件事过去大约五年之后,我决定到巴黎去住一个时期。伦敦我实在待腻了;天天做的事几乎一模一样,使我感到厌烦得要命。我的朋友们过着老一套的生活,平淡无奇,再也引不起我的好奇心了。有时候我们见了面,不待他们开口,我就知道他们要说什么话。就连他们的桃色事件也都是枯燥乏味的老一套。我们这些人就象从终点站到终点站往返行驶的有轨电车,连乘客的数目也能估计个八九不离十。生活被安排得太有秩序了。我觉得简直太可怕了。我退掉了我的小住房,卖掉为数不多的几件家具,决定开始另外一种生活。
临行以前我到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家去辞行。我有不少日子没同她见面了,我发现她有不少的变化,不仅人变得老了、瘦了,皱纹比以前多了,就连性格我觉得都有些改变。她的事业很兴旺,这时在昌塞里街开了一个事务所。她自己打字不多,时间主要用在校改她雇用的四名女打字员的打字稿上。她想尽办法把稿件打得非常讲究,很多地方使用蓝色和红色的字带,打好的稿件用各种浅颜色的粗纸装订起来,乍一看仿佛是带波纹的绸子。她给人打的稿件以整齐精确闻名,生意很能赚钱。但是尽管如此,她却认为自己谋生糊口有失身份,总有些抬不起头来。同别人谈话的时候,她忘不了向对方表白自己的高贵出身,动不动就提到她认识的一些人物,叫你知道她的社会地位一点儿没有降低。对自已经营打字行业的胆略和见识她不好意思多谈,但是一说起第二天晚上要在一位家住南肯星顿的皇家法律顾问那里吃晚饭,却总是眉飞色舞。她很愿意告诉你她儿子在剑桥大学读书的事;讲起她女儿刚刚步入社交界,一参加舞会就应接不暇时,她总是得意地笑了起来。我觉得我在和她聊天的时候问了一句蠢话。
“她要不要到你开的这个打字所里做点儿事?”
“啊,不,我不让她做这个,”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回答,“她长得很漂亮,我认为她一定能结一门好亲事。”
“那对你将会有很大的帮助,我早该想到的。”
“有人建议叫她上舞台,但是我当然不会同意。所有有名的戏剧家我都认识,只要我肯张嘴,马上就能给她在戏里派个角色,但是我不愿意她同杂七杂八的人混在一起。”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这种孤芳自赏的态度叫我心里有点儿发凉。
“你听到过你丈夫的什么消息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听到过。说不定他已经死了。”
“我在巴黎可能遇见他。如果我知道他什么消息,你要不要我告诉你。”
她犹豫了一会儿。
“如果他的生活真的贫困不堪,我还是准备帮助帮助他。我会给你寄一笔钱去,在他需要的时候,你可以一点一点地给他。”
但是我知道她答应做这件事并不是出于仁慈的心肠。有人说灾难不幸可以使人性高贵,这句话并不对;叫人做出高尚行动的有时候反而是幸福得意,灾难不幸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使人们变得心胸狭小、报复心更强。
十八
实际上,我在巴黎住了还不到两个星期就看到思特里克兰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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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费什么工夫就在达姆路一所房子的五层楼上租到一小间公寓。我花了两三百法郎在一家旧货店购置了几件家具,把屋子布置起来,又同看门的人商量好,叫她每天早晨给我煮咖啡,替我收拾房间。这以后我就去看我的朋友戴尔克·施特略夫。
戴尔克·施特略夫是这样一个人:根据人们不同的性格,有人在想到他的时候鄙夷地一笑,有的则困惑地耸一下肩膀。造物主把他制造成一个滑稽角色。他是一个画家,但他是一个很蹩脚的画家。我是在罗马和他认识的,我始终记得他那时画的画儿。他衷心拜倒在平凡庸俗的脚下。他的灵魂由于对艺术的热爱而悸动着,他描摹悬在斯巴尼亚广场贝尼尼①式楼梯上的一些画幅,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些绘画美得有些失真。他自己画室里的作品张张画的是蓄着小胡须、生着大眼睛、头戴尖顶帽的农民,衣衫破烂但又整齐得体的街头顽童,和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的女人。这些画中人物有时候在教堂门口台阶上闲立,有时候在一片晴朗无云的碧空下的柏树丛中戏逐,有时候在有文艺复兴时期建筑风格的喷泉边调情,也有时候跟在牛车旁边走过意大利田野。这些人物画得非常细致,色彩过于真切。就是摄影师也不能拍出更加逼真的照片来。住在梅迪其别墅的一位画家管施特略夫叫做巧克力糖盒子的大画师②。看了他的画,你会认为莫奈③、马奈④和所有印象派画家从来不曾出现过。
①乔凡尼·罗伦索·贝尼尼(1598—1680),意大利巴洛克派雕塑家、建筑家和画家。
②原文为法语。
③克劳德·莫奈(1840—1926),法国画家。
④埃多瓦·马奈(1832—1883),法国画家。
“我知道自己不是个伟大的画家,”他对我说,“我不是米开朗基罗,不是的,但是我有自己的东西。我的画有人要买。我把浪漫情调带进各种人的家庭里。你知道,不只在荷兰,就是在挪威、瑞典和丹麦也有人买我的画。买画的主要是商人,有钱的生意人。那些国家里冬天是什么样子你恐怕想象不到,阴沉、寒冷、长得没有尽头。他们喜欢看到我画中的意大利景象。那是他们所希望看到的意大利,也是我没来这里以前想象中的意大利。”
我觉得这是他永远也抛弃不掉的幻景,这种幻景闪得他眼花缭乱,叫他看不到真实情景。他不顾眼前严酷的事实,总用自己幻想的目光凝视着一个到处是浪漫主义的侠盗、美丽如画的废墟的意大利。他画的是他理想中的境界——尽管他的理想很幼稚、很庸俗、很陈旧,但终究是个理想;这就赋予了他的性格一种迷人的色彩。
正因为我有这种感觉,所以戴尔克·施特略夫在我的眼睛里不象在别人眼睛里那样,只是一个受人嘲弄挖苦的对象。他的一些同行毫不掩饰他们对他作品的鄙视,但是施特略夫却很能赚钱,而这些人把他的钱包就看作是自己的一样,动用时是从来没有什么顾虑的。他很大方;那些手头拮据的人一方面嘲笑他那么天真地轻信他们编造的不幸故事,一方面厚颜无耻地伸手向他借钱。他非常重感情,但是在他那很容易就被打动的感情里面却含有某种愚蠢的东西,让你接受了他好心肠的帮助却丝毫没有感激之情。向他借钱就好象从小孩儿手里抢东西一样;因为他太好欺侮,你反而有点儿看不起他。我猜想,一个以手快自豪的扒手对一个把装满贵重首饰的皮包丢在车上的粗心大意的女人一定会感到有些恼火的。讲到施特略夫,一方面造物主把他制造成一个笑料,另一方面又拒绝给他迟钝的感觉。人们不停地拿他开玩笑,不论是善意的嘲讽或是恶作剧的挖苦都叫他痛苦不堪,但是他又从来不停止给人制造嘲弄的机会,倒好像他有意这样做似的。他不断地受人伤害,可是他的性格又是那么善良,从来不肯怀恨人;即便挨了毒蛇咬,也不懂得吸取经验教训,只要疼痛一过,又会心存怜悯地把蛇揣在怀里。他的生活好象是按照那种充满打闹的滑稽剧的格式写的一出悲剧。因为我没有嘲笑过他,所以他很感激我;他常常把自己的一连串烦恼倾注到我富于同情的耳朵里。最悲惨之点在于他受的这些委屈总是滑稽可笑的,这些事他讲得越悲惨,你就越忍不住要笑出来。
但是施特略夫虽然是一个不高明的画家,对艺术却有敏锐的鉴赏力,同他一起参观画廊是一种很难得的享受。他的热情是真实的,评论是深刻的。施特略夫是个天主教徒,他不仅对古典派的绘画大师由衷赞赏,对于现代派画家也颇表同情。他善于发掘有才能的新人,从不吝惜自己的赞誉。我认为在我见到的人中,再没有谁比他的判断更为中肯的了。他比大多数画家都更有修养,也不象他们那样对其他艺术那样无知。他对音乐和文学的鉴赏力使他对绘画的理解既深刻又不拘于一格。对于象我这样的年轻人,他的诱导是极其可贵的。
我离开罗马后同他继续有书信往来,每两个月左右我就接到他用怪里怪气的英语写的一封长信。他谈话时那种又急切又热情、双手挥舞的神情总是跃然纸上。在我去巴黎前不久,他同一个英国女人结了婚,在蒙特玛特尔区一间画室里安了家。我已经有四年没有同他见面了,她的妻子我还从来没见过。
十九
事先我没有告诉施特略夫我要到巴黎来。我按了门铃,开门的是施特略夫本人,一下子他没有认出我是谁来。但是马上他就又惊又喜地喊叫起来,赶忙把我拉进屋子里去。受到这样热情的欢迎真是一件叫人高兴的事。他的妻子正坐在炉边做针线活,看见我进来她站起身来。施特略夫把我介绍给她。
“你还记得吗?”他对她说,“我常常同你谈到他。”接着他又对我说:“可是你到巴黎来干嘛不告诉我一声啊?你到巴黎多少天了?你准备待多久?为什么你不早来一个小时,咱们一起吃晚饭?”
他劈头盖脸地问了我一大堆问题。他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把我当靠垫似地拍打着,又是叫我吸雪茄,又是让我吃蛋糕,喝酒。他一分钟也不叫我停闲。因为家里没有威士忌,他简直伤心极了。他要给我煮咖啡,绞尽脑汁地想还能招待我些什么。他乐得脸上开了花,每一个汗毛孔都往外冒汗珠。
“你还是老样子,”我一面打量着他,一面笑着说。
他的样子同我记忆中的一样,还是那么惹人发笑。他的身材又矮又胖,一双小短腿。他年纪还很轻——最多也不过三十岁——,可是却已经秃顶了。他生着一张滚圆的脸,面色红润,皮肤很白,两颊同嘴唇却总是红通通的。他的一双蓝眼睛也生得滚圆,戴着一副金边大眼镜,眉毛很淡,几乎看不出来。看到他,你不由会想到鲁宾斯画的那些一团和气的胖商人。
当我告诉他我准备在巴黎住一段日子,而且寓所已经租好的时候,他使劲儿责备我没有事前同他商量。他会替我找到一处合适的住处,会借给我家具 ——难道我真的花了一笔冤枉钱去买吗?——,而且他还可以帮我搬家。我没有给他这个替我服务的机会在他看来是太不够朋友了,他说的是真心话。在他同我谈话的当儿,施特略夫太太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补袜子。她自己什么也没说,只是听着她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