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六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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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和六便士-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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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用不着饿肚皮。她从来不因为房客付不出帐而把他们赶走。有一次有一个住在她旅馆的人处境不佳,她竟一连几个月供给这人食宿,分文不收。最后开洗衣店的中国人因为这人付不起钱不再给他洗衣服,她就把这位房客的衣服和自己的混在一起给洗衣店送去。她说,她不能看着这个可怜的人穿脏衬衫,此外,既然他是一个男人,而男人又非抽烟不可,她还每天给这个人一个法郎,专门供他买纸烟。她对这个人同对那些每星期付一次账的客人一样殷勤和气。


  年龄和发胖已经使她自己不能再谈情说爱了;但是她对年轻人的恋爱事却极有兴趣。她认为情欲方面的事是人的本性,男人女人都是如此,她总是从自己的丰富经验中给人以箴言和范例。
  “我还不到十五岁的时候,我父亲就发现我有了爱人,”她说,“他是热带鸟号上的三副。一个漂亮的年轻人。”
  她叹了一口气。人们都说女人总是不能忘怀自己的第一个爱人;但是也许她并不是永远把头一个爱人记在心上的。
  “我父亲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他怎么着你了?”我问。
  “他差点儿把我打得一命呜呼,以后他就让我同约翰生船长结了婚。我倒也不在乎。当然了,约翰生船长年纪大多了,但是他也很漂亮。”
  蒂阿瑞——这是一种香气芬芳的白花,她父亲给她起的名字。这里的人说,只要你闻过这种花香,不论走得多么远,最终还要被吸引回塔希提去——蒂阿瑞对思特里克兰德这个人记得非常清楚。
  “他有时候到这里来,我常常看见他在帕皮提走来走去。我挺可怜他,他瘦得要命,口袋总是空空的。我一听说他到城里来了,就派一个茶房去把他找来,到我这里来吃饭。我还给他找过一两回工作,但是他什么事也干不长。过不了多久,他就又想回到荒林里去,于是一天清早,他人就不见了。”
  思特里克兰德大约是在离开马赛以后六个月到的塔希提。他在一只从奥克兰驶往旧金山的帆船上干活儿,弄到一个舱位。到达塔希提的时候,他随身带的只是一盒油彩、一个画架和一打画布。他口袋里有几英镑钱,这是他在悉尼干活儿挣的。他在城外一个土著人家里租了一间小屋子。我猜想他一到塔希提就好象回到家里一样。蒂阿瑞告诉我思特里克兰德有一次同她讲过这样的话:
  “我正在擦洗甲板,突然间有一个人对我讲:‘看,那不是吗?’我抬起头一望,看到了这个岛的轮廓。我马上就知道这是我终生寻找的地方。后来我们的船越走越近,我觉得好象记得这个地方。有时候我在这里随便走的时候,我见到的东西好象都很熟悉。我敢发誓,过去我曾经在这里待过。”
  “有的时候这个地方就是这样把人吸引住,”蒂阿瑞说,“我听说,有的人趁他们乘的轮船上货的时候到岸上来,准备待几小时,可是从此就再也不离开这个地方了。我还听说,有些人到这里来,准备在哪个公司干一年事,他们对这个地方骂不绝口,离开的时候,发誓赌咒,宁肯上吊也决不再回来。可是半年以后,你又看见他们登上这块陆地;他们会告诉你说,在别的任何地方他们也无法生活下去。”
   
五十
  我认为有些人诞生在某一个地方可以说未得其所。机缘把他们随便抛掷到一个环境中,而他们却一直思念着一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处的家乡。在出生的地方他们好象是过客;从孩提时代就非常熟悉的浓荫郁郁的小巷,同小伙伴游戏其中的人烟稠密的街衢,对他们说来都不过是旅途中的一个宿站。这种人在自己亲友中可能终生落落寡台,在他们唯一熟悉的环境里也始终孑身独处。也许正是在本乡本土的这种陌生感才逼着他们远游异乡,寻找一处永恒定居的寓所。说不定在他们内心深处仍然隐伏着多少世代前祖先的习性和癖好,叫这些彷徨者再回到他们祖先在远古就已离开的土地。有时候一个人偶然到了一个地方,会神秘地感觉到这正是自己栖身之所,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家园。于是他就在这些从未寓目的景物里,从不相识的人群中定居下来,倒好象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从小就熟稔的一样。他在这里终于找到了宁静。
  我给蒂阿瑞讲了一个我在圣托玛斯医院认识的人的故事。这是个犹太人,姓阿伯拉罕。他是个金黄头发、身体粗壮的年轻人。性格腼腆,对人和气,但是很有才能。他是靠着一笔奖学金入学的,在五年学习期间,任何一种奖金只要他有机会申请就绝对没有旁人的份儿。他先当了住院内科医生,后来又当了住院外科医生。没有人不承认他的才华过人。最后他被选进领导机构中,他的前程已经有了可靠的保证。按照世情推论,他在自己这门事业上肯定会飞黄腾达、名利双收的。在正式上任以前,他想度一次假;因为他自己没有钱,所以在一艘开往地中海的不定期货船上谋了个医生位置。这种货轮上一般是没有医生的,只是由于医院里有一名高级外科医生认识跑这条航线的一家轮船公司的经理,货轮看在经理情面上才录用了阿伯拉罕。
  几个星期以后,医院领导人收到一份辞呈,阿伯拉罕声明他决定放弃这个人人嫉羡的位置。这件事使人们感到极其惊诧,千奇百怪的谣言不胫而走。每逢一个人干出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的相识们总是替他想出种种最令人无法置信的动机。但是既然早就有人准备好填补他留下的空缺,阿伯拉罕不久也就被人遗忘了。以后再也没人听到他的任何消息。这个人就这样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了。
  大约十年之后,有一次我乘船去亚历山大港①。即将登陆之前,一天早上,我被通知同其他旅客一起排好队,等待医生上船来检查身体。来的医生是个衣履寒酸、身体肥硕的人。当他摘下帽子以后,我发现这人的头发已经完全秃了。我觉得仿佛过去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忽然,我想起来了。
  
  ①在埃及。
  “阿伯拉罕。”我喊道。
  他转过头来,脸上显出惊奇的神色。愣了一会儿,他也认出我来,立刻握住我的手。在我们两人各自惊叹了一番后,他听说我准备在亚历山大港过夜,便邀请我到英侨俱乐部去吃晚饭。在我们会面以后,我再次表示在这个地方遇到他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现在的职务相当低微,他给人的印象也很寒酸。这以后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在他出发到地中海度假的时候,他一心想的是再回伦敦去,到圣·托玛斯医院去就职。一天早晨,他乘的那艘货轮在亚历山大港靠岸,他从甲板上看着这座阳光照耀下的白色城市,看着码头上的人群。他看着穿着褴褛的轧别丁衣服的当地人,从苏丹来的黑人,希腊人和意大利人成群结队、吵吵嚷嚷,土耳其人戴着平顶无檐的土耳其小帽,他看着阳光和碧蓝的天空。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心境忽然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无法描述这是怎么一回事。事情来得非常突兀,据他说,好象晴天响起一声霹雳;但他觉得这个譬喻不够妥当,又改口说好象得到了什么启示。他的心好象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突然间,他感到一阵狂喜,有一种取得无限自由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好象回到了老家,他当时当地就打定主意,今后的日子他都要在亚历山大度过了。离开货轮并没有什么困难;二十四小时以后,他已经带着自己的全部行李登岸了。
  “船长一定会觉得你发疯了。”我笑着说。
  “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才不在乎呢。做出这件事来的不是我,是我身体里一种远比我自己的意志更强大的力量。上岸以后,我四处看了看,想着我要到一家希腊人开的小旅馆去;我觉得我知道在哪里能找到这家旅馆。你猜怎么着?我一点儿也没有费劲儿就走到这家旅馆前边,我一看见这地方马上就认出来了。”
  “你过去到过亚历山大港吗?”
  “没有。在这次出国前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英国。”
  不久以后,他就在公立医院找到个工作,从此一直待在那里。
  “你从来没有后悔过吗?”
  “从来没有。一分钟也没有后悔过。我挣的钱刚够维持生活,但是我感到心满意足。我什么要求也没有,只希望这样活下去,直到我死。我生活得非常好。”
  第二天我就离开了亚历山大港,直到不久以前我才又想起阿伯拉罕的事。那是我同另外一个行医的老朋友,阿莱克·卡尔米凯尔一同吃饭的时候。卡尔米凯尔回英国来短期度假,我偶然在街头上遇见了他。他在大战中工作得非常出色,荣获了爵士封号。我向他表示了祝贺。我们约好一同消磨一个晚上,一起叙叙旧。我答应同他一起吃晚饭,他建议不再约请别人,这样我俩就可以不受干扰地畅谈一下了。他在安皇后街有一所老宅子,布置很优雅,因为他是一个很富于艺术鉴赏力的人。我在餐厅的墙上看到一幅贝洛托①的画,还有两幅我很羡慕的佐范尼②的作品。当他的妻子,一个穿着金色衣服、高身量、样子讨人喜欢的妇女离开我们以后,我笑着对他说,他今天的生活同我们在医学院做学生的时代相比,变化真是太大了。那时,我们在威斯敏斯特桥大街一家寒酸的意大利餐馆吃一顿饭都认为是非常奢侈的事。现在阿莱克·卡尔米凯尔在六七家大医院都兼任要职,据我估计,一年可以有一万镑的收入。这次受封为爵士,只不过是他迟早要享受到的第一个荣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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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贝尔纳多·贝洛托(1720—1780),意大利威尼斯派画家。
  ②约翰·佐范尼(1733—1810),出生于德国的英国画家。
  “我混得不错,”他说,“但是奇怪的是,这一切都归功于我偶然交了一个好运。”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懂?你还记得阿伯拉罕吧?应该飞黄腾达的本该是他。做学生的时候,他处处把我打得惨败。奖金也好,助学金也好,都被他从我手里夺去;哪次我都甘拜下风。如果他这样继续下去,我现在的地位就是他的了。他对于外科手术简直是个天才。谁也无法同他竞争。当他被指派为圣·托玛斯附属医学院注册员的时候,我是绝对没有希望进入领导机构的。我只能开业当个医生,你也知道,一个普通开业行医的人有多大可能跳出这个槽槽去。但是阿伯拉罕却让位了,他的位子让我弄到手了。这样就给了我步步高升的机会了。”
  “我想你说的话是真的。”
  “这完全是运气。我想,阿伯拉罕这人心理一定变态了。这个可怜虫,一点儿救也没有了。他在亚历山大港卫生部门找了个小差事——检疫员什么的。有人告诉我,他同一个丑陋的希腊老婆子住在一起,生了半打长着瘰疬疙瘩的小崽子。所以我想,问题不在于一个人脑子聪明不聪明,真正重要的是要有个性。阿伯拉罕缺少的正是个性。”
  个性?在我看来,一个人因为看到另外一种生活方式更有重大的意义,只经过半小时的考虑就甘愿抛弃一生的事业前途,这才需要很强的个性呢。贸然走出这一步,以后永不后悔,那需要的个性就更多了。但是我什么也没说。阿莱克·卡尔米凯尔继续沉思着说:
  “当然了,如果我对阿伯拉罕的行径故作遗憾,我这人也就太虚伪了。不管怎么说,正因为他走了这么一步,才让我占了便宜。”他吸着一支长长的寇罗纳牌哈瓦那雪茄烟,舒适地喷着烟圈。“但是如果这件事同我个人没有牵连的话,我是会为他虚掷才华感到可惜的。一个人竟这样糟蹋自己实在太令人心痛了。”
  我很怀疑,阿伯拉罕是否真的糟蹋了自己。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自己喜爱的环境里,淡泊宁静、与世无争,这难道是糟蹋自己吗?与此相反,做一个著名的外科医生,年薪一万镑,娶一位美丽的妻子,就是成功吗?我想,这一切都取决于一个人如何看待生活的意义,取决于他认为对社会应尽什么义务,对自己有什么要求。但是我还是没有说什么;我有什么资格同一位爵士争辩呢?
   
五十一
  当我给蒂阿瑞讲完了这个故事,她很称赞我看问题的敏锐。这以后,我们埋头干了几分钟活儿,谁也没有再开口,因为我们当时正在剥豆子。她的眼睛对厨房里发生的事一件也不放过,没过多一会儿,她看到中国厨师做了一件她非常不赞成的事,马上对他骂了一大串话,但是那个中国人也毫不示弱,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展开一场极为激烈的舌战。他们对骂时用的是当地土话,我只听得懂五、六个词,给我的印象是,好象世界末日都快要到了。但是没过多久,和平就又恢复了,而且蒂阿瑞居然还递给厨师傅一根纸烟。两个人都舒舒服服地喷起云雾来。
  “你知道,他的老婆还是我给找的呢,”蒂阿瑞突如其来地说了一句,一张大脸上布满了笑容。
  “厨师傅的老婆?”
  “不,思特里克兰德的。”
  “他已经有了呀。”
  “他也这么说。可是我告诉他,她的老婆在英国,英国在地球的那一边呢。”
  “不错,”我回答说。
  “每隔两三个月,当他需要油彩啊、烟草啊,或者缺钱花的时候,他就到帕皮提来一趟。到了这里,他总是象个没主的野狗似地东游西荡,我看着怪可怜的。我这里雇着一个女孩子,帮我收拾房间。她名字叫爱塔。她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父母都死了,所以我只好收留了她。思特里克兰德有时候到我这儿来吃一顿饱饭,或者同我这里的哪个干活儿的下盘棋。我发现每次他来的时候,爱塔都盯着他。我就问她她是不是喜欢这个人。她说她很喜欢他。你知道这些女孩子是怎么样的,都喜欢找个白人。”
  “爱塔是本地人吗?”我问。
  “是的,一滴白人的血液也没有。就这样,在我同她谈了以后,我就派人把思特里克兰德找来,我对他说:‘思特里克兰德啊,你也该在这里安家落户了。象你这样年龄的人不应该再同码头边上的女人鬼混了。那里面没有好人,跟她们在一起你是落不出好儿来的。你又没有钱,不管什么事你都干不长,没有干过两个月的。现在没有人肯雇你了。尽管你说你可以同哪个土人一直住在丛林里头,他们也愿意同你住在一起,因为你是个白人,但是作为一个白人来说,你这种生活可不象样子。现在我给你出个主意,思特里克兰德。’”
  蒂阿瑞说话的时候一会儿用法语,一会儿用英语,因为这两种话她说得同样流利。她说话的时候语调象是在唱歌,听起来非常悦耳。如果小鸟会讲英语的话,你会觉得它正是用这种调子说话的。
  “‘听我说,你跟爱塔结婚怎么样?她是个好姑娘,今年才十七岁。她从来不象这里有些女孩那样乱来——同个把船长或是大副要好过,这种事倒是有,但是跟当地人却绝对没有乱来过。她是很自爱的,你知道①。上回奥阿胡号到这里来的时候,船上的事务长对我讲,他在所有这些岛上还从来没有遇见过比她更好的姑娘呢。她现在也到了寻个归宿的时候啦,再说,船长也好、大副也好,总不时地想换个口味。凡是给我干活的女孩子我都不叫她们干多少年。爱塔在塔拉窝河旁弄到一小块地产,就在你到这里不久以前,收获的椰子干按现在的市价算足够你舒舒服服过日子。那里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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