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年迈的洋鬼子,在本城,他退休了,仍能寻找到别的依傍,或进驻私人机构,
继续以其学识经验甚至名望换取优厚待遇,地位与享受仍能维持在相若的层面上,下致
于一落千丈。然,他回去祖国呢,这全身而退,就必变成平凡的一个糟老头,淹没于茫
茫人海之中了。
是要为了一点骨气,一份志愿,才会坚持要在自己的国上上终其余年的。
“能让我为你饯行吗?”
“先谢谢你。”
“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握着他的手。
“当然,当然。”夏理逊有点欲言又止。
我鼓励他说:
“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请别介意,直说无妨。”
“你有过杜青云的消息吗?”
“没有。”
“他正在申请入股成为联艺集团的董事,他刚宣称,向正在有官司缠身的王培新购
入他在艺联的股权,正待批准。”
“他是有那个钱。”我平静他说。
夏理逊点点头。
“的确,有了钱总要有身分才能在社会立足。”
我笑。这消息最令我开心不过了,最怕是他把从我手中骗去的凡亿元,调离本市,
然后与他心爱的陆湘灵高飞远走,到海外去隐居;不问世事。要真如此,我江福慧再恨
他,还不致于有胆量和有需要买凶杀他了。
唯其钱与人都留在本城,且留在金融企业圈子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机会真是
俯拾皆是。
谁在赌场之内,敢说自己今天的财富是永久的财富?一晃眼,别人口袋里的钱会得
转到你户口上来。你的呢,也大可以不翼而飞。本城当然是个大赌馆无疑。
翌日,翻开报纸,财经版以头等报道,杜青云将收购联艺集团的控股权,联艺集团
经营的业务范围相当广泛,旗下以各式制造业为主,控股权原本握在王培新手上。
八七年全球股市大崩围,市场盛传王培新亏蚀在股票买卖上头的金额达三亿之巨。
八八年的联艺年报上,竟发现有笔近三亿的款项成为投资亏损的撇帐,王培新有将
个人的损失转嫁到公司股东身上之嫌。
这一招非但不能瞒天过海,竟不知如何闹大了,引起了商业罪案调查科的注意。
细查之下,翻出来有可疑的假帐数目不少。于是过了半。
年,就入禀法庭,控之以罪。
集团领导人形象如此,公众信心顿失。
联艺集团的股票自然因此而一厥不振。
如今杜青云提出收购,其实不能不算好时机。
当然,他提出的股份必须要跟联艺的资产详细比较,才能看出着数之处。
这层关系,我并不关心。
我目前留意的,已立即嘱咐小葛给我调查。
“小葛,我要一份有关联艺集团名下资产与业务强弱的报告,并不急于要,但内容
非要详尽和准确不可。”
小葛点头。之后,仍未有离去的意思,那就是说,她有事要向我报告。
“霍守谦请我吃午饭。”小葛说。
“嗯,那么,今晚你有空吗?”
“可以。”
“我请你吃晚饭去。”
霍守谦约会小葛,可能有关我在坟场跟他碰面的事。无论如何,他既是关键人物,
我就得留意他的反应,这是重要的备案资料,要留为后用。战场上,一般最好是以逸待
劳,以静制动。
难得霍守谦禁耐下住,要动棋子,正中下怀。
如果我跟他在坟场一别之后,他对我的行动,根本不置可否,不把我江福慧的喜怒
放在心上呢,反而更难下手,今晚跟小葛吃饭,既可以聆听她的报告,实在,也喜欢跟
她多接近。
不全为利用与驾驭她,是真的觉得跟葛懿德有点缘分。
小葛在下班之前,问我秘书:
“江小姐有没有说好在哪儿吃晚饭?”
秘书答说,“赤柱的那间西餐馆。江小姐嘱咐各自到那儿会合,准七时正,她还有
两个鸡尾酒会分别在文华酒店与香港会所,故此不能与你同行。”
我是立心要把葛懿德约到这赤柱餐馆来的。
有些人事必要冒险,到鬼屋去探一探,测试自己的胆识。可是,独个几成行呢,可
又不敢。于是,寻个伴,以壮行色。我大概就是这个心理。
第一次造访赤柱这幢雅致的西餐馆,是杜青云带我来的。也就是在此地,我跟他开
始亲密交往。
那一夜,我还记得,蓦地在餐馆内相逢,既惊且喜,饭后,他携了我的手,漫步于
赤柱沙滩之上。
举头有疏星明月,身畔有波涛海浪之声,杜青云紧握着我的手不放。
当时,我以为从此以后,人生不再孤单寂静,结伴有人。
谁知陪我渡过此生的竟是他带来的一场无比耻辱!
我岂只不怕重临旧地,偏要坐到这伤心之地来,始更能清晰地感觉到我心底的痛楚,
刺激我的思维,让我的决心持续,逐步逐步计算对方!
有些杀人凶手,也会得不期然地回转凶杀现场,徘徊凭吊,这完全是一种奇异的心
理使然,不可解释。
我不知道杜青云会不会出现在这赤柱滩头抑或西餐小楼?我是完完全全地做好心理
准备。
决不打无把握之仗。
他既然仍在本城,且开始在财经界活动,我们早晚是会得碰头的。对方也必然有此
预算了吧。
踏人餐厅里时,心头仍然有些激动,一点点的肉跳心惊。我飞快而伶俐地一瞥,只
见餐厅内的客人暂时全都是陌生的脸孔。
我微微吸一口气,心想,不相干,时辰未到而已。我坐下来还没有两分钟,葛懿德
就抵埠了。
“我的车子要劳烦代客泊车的大哥照顾,所以让你久等了,对不起。”小葛说,笑
容满脸。
“不要紧,你根本没有迟到。”
小葛是少数不迟到的女人。我观察她的优点,总体而言,只一句话,工作态度一如
男人。这其实是对男性的恭维,是女性的悲哀。
无可否认,这年头,能在商场立足的女人,越来越似男人了。
听市场中人半讲笑式地说。
“女人对事情的决绝与狠劲,比男人还利害。且看律师楼,办得成离婚案的,百分
之九十是女方坚持要离,甚多男子汉大丈夫,分明己在分居纸上签了名的,三朝两日,
看多了妻子两眼,望住那一群家中小孩,一颗心就不期然地软下来。只女人不同,一经
下定决心,哪怕外头凄风苦雨,就是奋不顾身地闯过去。”
是的,时代不同了。我并不需要知道葛懿德的故事。只感觉到她会跟我是同道中人。
我问葛懿德说:“来过这餐厅没有?”
葛懿德笑盈盈地答:
“多次了”以前常来。
小葛的皮肤极好,一张脸吹弹得破。如此轻盈带笑时,更觉清爽秀丽。
现今连好看的女人,都能吸引女人。
这年头女人的量度越发深广,是用来对付男人,使之自惭形秽吗?
我在心里叹一口气,才不会呢,今日女人栽培出来的涵养气度,只会被男人益发誓
无反顾地利用而已。
他们都想,不相干,女人输得起,挨得住。唯其对手承担得来,所有吃亏之事不时
就偏偏往她肩上搁。
把思潮带回来,我说:“我也有很久不曾到这餐厅来了。”
“有些地方,就那一阵子来多了,觉得很好,不来心里头就不舒服,总是想念。过
一段时间,忙乱之后蓦然回首,竟发觉旧地毋须重临,也还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原来一
切是习惯而已。”
说得实在好。我跟葛懿德碰杯,说:
“是有积习难返这回事的。”
“对,真感谢突然而来的一股势力,迫着人非放弃从前习惯不可,惟其如此,才会
惊觉那原来只不过是陋习而已,”葛懿德笑得很甜,继续说:“我母亲是个墨守成规的
人,一直喜欢用我家大厦的后门,跟那些清理大厦垃圾的人,用同一楼梯上落,半点不
嫌肮脏。过了好多年,一日陪亲戚在我们那住宅区看房子,经过一幢大厦门口,异口同
声地赞不绝口,那大堂刚刚新装修,铺了三石,漆了支柱,光洁开扬,令人望之而精神
奕奕,结果呢……”
我笑着答,“就是你母亲住着的那幢大厦前门。”
“可不是。”
两个人笑得实在开心。差不多连眼泪水都挤上来的样子。
竟不觉得餐桌旁默默地站了一位男士,我抬头一看,刹那间心如鹿撞,怕是杜青云
吗?不是,是一张英俊的脸庞,可·不是杜青云。
我微微舒一口气,心头的感觉好怪。
立志跑进鬼屋去看鬼捉鬼,一旦疑心鬼要出现了,仍吓得心跳。鬼还没有出现呢,
心头又是一阵子的怅惆失望,有一阵子的宽松庆幸,轮流交替,此起彼落。
我并不认识这位男土。
葛懿德连忙地跟对方打招呼,笑容依然浮了一脸,说:
“这么巧,来吃晚饭!”
男士有些微的错愕,好像写了千百个问号在脸上似的。
葛懿德继续说:
“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我新老板!”对方伸手跟我紧握,说:“江小姐你好!”
一定是财经界中人,所以才认出我来。
“你好!”我回礼,乘机打量他一下,很一表人材的样子。
有些男人站到人前去,样子鬼祟,形容狠琐,很不能出人头地似的。
我就曾敕令人事部千万先要以貌取入,聘请那种鬼头鬼脑,蛇头鼠眼的人到银行来
任事,有碍观瞻,难讨人的信任。以为形貌不是商场决胜之道,是太过漠视现实了。
世界上有几多个拿破仑?
望之不似人君,穿起龙袍不成太子的人,注定失败一半。奇怪的是,有七分本事者,
自添三分神采。连电视台选美,那些小姐们初看像个土包子的,一旦选出来了,就真颇
像样。
是鸡与鸡蛋的问题吗,大概半斤八两。必须要有潜质,始会被发掘与栽培。
面前的这位男士,潜质盎然,是一眼就看得出来了。
葛懿德说:“这位是我的旧上司,威捷洋行的执行董事郭少风。”
我心头抽动一下。
想起了酒会里头威捷洋行主席费利斯的那番话。
不会是他吧?然,拿这姓郭的,跟小葛放在一起看,的确是男才女貌的一对壁人。
“昨晚才在费利斯先生的晚宴中见过江小姐,人大多,没机会畅谈!”
“有空上利通来坐。”这是应酬活,不可不说。
“一定,再找时间来拜会。”
招呼打过之后,郭少风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去。
“有美同行。”我不期然地冲口而出,不知是不是故意报告,因为小葛背他们而坐。
那位年青的小姐,守一套粉红日本时装之类,浑身的伦俗,如此毫不介意地表露无
遗,将她那本来不算太差的相貌,都影响得降了格。
“希望那姑娘只不过是他的谊亲表妹之流!”我补充。
否则,实在太可惜,太破坏这儿高雅的气氛,大屈辱郭少风的质素与身分了。
小葛闻言,笑得更天花乱坠。
她眉宇之间的那份坦荡荡,完全不可能是碰见旧情人的模样。我默然,仍在胡思乱
想。
试行记忆一下威捷佯行的董事局内还有些什么才俊。
小葛既已有资格问鼎总经理之职位,不见得这样子的女人,会跟低她三级的人闹恋
爱。
如果小葛今年二十三、四岁,她或者会视恋爱对手的学历身分如无睹,完全爱情至
上。
然,女人一沾到三十,思想全部焕然一新。
江湖风雨,把少女时代的幻梦与理想洗刷得一穷二白,干干净净。
要批评女人年纪一大了,就益发势利,也真叫没法于的事。阅历多起来,知道什么
模样才叫得体、本事、学养,而偏偏有齐这等条件的人,都雄踞高位,权重一时。困为
世界再不是怀才不遇的世界,社会予有潜质而又肯尽力挥发的人很多很多机会,一经配
合,便都风生水起,独当一面。
几曾听过蹲在大桥上乞食者原是有学历修养的人!
坐在办公室内,手下三千之众的女人,决下能叫她跟门口看更者闹生死恋,为证明
自己清高?视此现象为平等?实在是天方夜谭了。
男女关系甚至朋友交往,精神才智上一律要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若能连身家
资产与社会名望都半斤八两,那就更好了。齐大非偶。自古明训,至为恰当。
我仍忍下住问小葛:
“你跟这位郭少风多年同事了?”
“对。不只多年同事,且多年同居。”
葛懿德竟轻轻道来,并无半点不快、腼腆,甚至难过。像报道着旁人的关系。
我微微错愕。是不是小葛对他先没有了感情了。
被遗弃的一方,心头总是痛楚。不见得就能如此庸洒也。
小葛说:“见工时,怕你多心,以为失恋者心情恶劣,一定会影响工作质素,故而
只挑其中一个离职的原因讲。事实上,暂面相识,即提起这种儿女私情,也太不得体了。”
跟葛懿德交往下去,竟是一连串的惊骇,我很真心诚意地说:
“若是现今跟那姓郭的坐在一块儿的小姐是你对手的话,我可以肯定告诉你,你各
方面都胜她千百倍,不论样貌、风采、衣着、品味,甚而可能言语……”
葛懿德笑:“这么说,我岂非输得更惨。”
我哑然。真是一位聪明绝顶的人。
那姓郭的搞什么鬼?
“对不起,江小姐,你的安慰,我非常感激。对方必有跟新人走在一起,而离弃旧
人的理由。很可惜,通常理由充分与否,都不影响决定所引致的后果,我们也就不必把
理由太过放在心上了。”
“那是几时的事了?”我问。
“什么?”葛懿德有点不明白。
“我是问,你们分手多时了吗?”
既然对方落落大方地说起前事来,我也就不怕这样问。
并非专为好奇,而是希望参照资料,看究竟要失恋多久,才会得变成小葛今日的潇
洒。
葛懿德非常认真地想了想,说,“大概半年的样子。”
实在难以置信。
大概要因个案的轻重而定夺痊愈的速度。
一定是我脸上流露的表情,叫葛懿德看出个所以然来。
她竟说:
“要看当事人对人生的体会与处理;有甚于案情的轻重。”
小葛说这样话时竟毫不回避地瞪着我看。眼神有时能表达的比语言还要多。我知她
对我的过去一定已有所闻。
我苦笑。
一点也不稀奇,根本是全城皆知的故事。小葛也许说得对。人们崇尚比较,真是很
不必的一回事。
某人双腿折断了,就认定他的痛楚必比另一个只缺了一条腿的深。合理吗?
怎么会呢?各有各的官能感受,因而各有各的难过。并非有人比自己更凄凉,就切
实地稍减心头痛苦的。
无可否认,葛鼓德对创伤的处置,比我大方慷慨得多。
我不期然他说:
“小葛,你是个大量的人!”
“也因为我并无选择!”
我呆住。差不多每一句说话,都会发人深省。
“江小姐,我这句是真心诚意的话。郭少风要变心,我无奈其何,我甚而没有资格
与环境去发泄一口龌龊气。于是,只能狠一狠心,打掉门牙和血吞,依然笑脸迎人。”
“好志气!”
“刚才郭少风一定奇怪,我怎么还能如此开怀大笑,他认定了我要躺在床上,求生
不能,求死不得的哀悼一段深情吧?时代不同了,怎么可能还有这回事。”
“小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