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数字 作者:卡尔维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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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数字 作者:卡尔维诺-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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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的句子。

  ──他是变傻了,──领头的金发男子问。──还是原来就傻?──其它人也不知道。──不过,那一棍可打得不轻,──他们说,──就算之前不傻,现在也变傻了。

  大脸又圆又扁又黑的纳塔雷,许多年前被征召入伍后,就四处飘荡。从此与家乡失去联络,因为他既不会写字也不识字。曾经他们放他休假,结果他坐错火车跑到都灵去。九月八日意大利与盟军签订停战协议后,他人到了杜托,衣衫褴褛,便当盒系在皮带上,又继续流浪。然后就被抓了。再后来有人还他自由,又有人打伤他的头。不过这一切对他来说没什么好奇怪的,就跟他这一生所有的经历一样。

  世界对他而言是绿色、黄色、噪音、吼叫、挨饿、睡不饱的总和。这样的世界并不坏,有不少好东西,即使他什么都不懂,而试图搞懂的时候头又会剧痛,脑中轰的一声群鸭乱飞,棍棒齐下。

  金发男子的部下是城市行动队的成员,他们就驻扎在市郊外最近的松树林中,那一区都是早年资产阶级来度假的别墅。既然那一带归他们所管,游击队员便搬离山洞、帐篷,找了几间政府阁员的别墅住进去,养了一床垫的虱子,床头柜则是现成的机关枪架,有酒,有干粮,有唱机。金发男子为人严峻,对敌人冷酷,对同伴专横,不过只要做得到,他也尽量让大家过点舒服日子。所以,他们办了几次同乐会,找来了几个女孩。

  纳塔雷也乐在其中。拆了绷带和药膏,只剩浓密发间一道不小的疤痕,和他以为是万物在昏睡的恍惚失神。同伴开他各种玩笑他都不生气,用难懂的方言高声咒骂完就没事了。要不他就跟人打架,包括和金发队长,每次都输,他也无所谓。

  有一晚,大家决定要开他个玩笑:让他跟女孩子单独在一起,看会发生什么事。结果女孩中玛格丽特雀屏中选,肉肉的小胖妞皮肤白里透红,同意出马。大家便开始跟纳塔雷耳语,让他以为玛格丽特喜欢他。不过纳塔雷很谨慎,觉得不大可能。大家把酒拿出来,安排了玛格丽特坐在他身边,好挑逗他。纳塔雷眼见她频送秋波,桌下大腿厮磨,更加胡涂了。后来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大家都躲到门后偷看。他一直傻笑。她则更进一步撩拨他。纳塔雷这才发现她虚假的笑容,眼睛一眨一眨。忘记了木棍,忘记了鸭群,忘记了头上的疤痕,他一把攫住她,丢到床上。现在他全明白了:明白压在自己下面的那个白里透红、软绵绵的女人要什么,明白那不是游戏,而是他和她的事,正如饮食大事。

  可是那女人原本水汪汪的眼睛,才一眨眼功夫,变得愤怒、不驯。她的双臂开始抵抗,在他下面挣扎、尖叫:「救命啊,他欺负我!」大家一拥而入,哄笑,怪叫,泼水到他身上。于是一切恢复原样,那头颅深处的痛;而玛格丽特一面整理胸前的衣服,一面忍不住放声大笑。眼睛发亮、嘴唇湿润的玛格丽特突然尖叫,向大家求救,他不明白。当周围的同伴对空鸣枪、笑到在床上打滚的时候,纳塔雷像个小孩嚎啕哭了起来。

  一天早晨,德军昂然奋起:乘重型武装卡车来,展开地毯式搜寻。金发队长被枪声惊醒,来不及逃跑,被机枪扫到毙命草地。纳塔雷蹲在矮丛中,每听到有子弹呼啸而来就一头栽进土里,逃过一劫。队长死后,游击队便解散了:有人丧命,有人被抓,有人叛变投靠非洲军队,有人继续在一次又一次的围捕中流窜,有人则和盗匪聚结避难山上。

  纳塔雷选择了后者。山中生活加倍辛苦,从一个山谷移到另一个山谷时,纳塔雷像骡子般大包小包扛在身上,轮守卫还兼打杂。跟军伍生活如出一辙,有好有坏。大家取笑他,嘲弄他,一如军中伙伴,不过还是有一点不同,他知道头颅中不再有群鸭振翅飞翔。

  当纳塔雷看到头罩防火面具的德军持着喷火枪,沿葛勒达的大路向两边的矮树丛扫射前进时,他一切都明白了。卧倒在地,手中老式步枪子弹一发接一发,纳塔雷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做。他知道眼前那些人就是当时因为他没有证件而逮捕他的军人,是在杜托刻薄他工时的人,是罚他洗厕所的值班中尉,也是入伍前教他锄地锄了整整一个星期的主人,休假进城时人行道上伸脚绊他的年轻人,和那次反手打了他一个耳光的父亲。还有玛格丽特,明明对他有意思却又临时反悔,不能说是玛格丽特,而是那让玛格丽特反悔的东西:这对他来说比起其它事要更难理解一些,但在那一刻他明白了。纳塔雷又想,为什么那些人要对他开火,对他吼,在他枪下丧命。然后领悟到他们其实就跟他一样,从小被父亲甩耳光,听主人吩咐锄地,忍受军官嘲弄,现在对他泄恨;他们疯了,找他这个不相干的人泄恨,所以他才开枪,这些人若是都站在他这边,纳塔雷就不会对他们,而会对其他人开枪了,其它人是谁他也不清楚,然后,玛格丽特就会投入他的怀抱。至于敌人不可能会有这些和那些,好与坏,友善和敌对的区别,还有,为什么他是在对的一方,而他们是在错误的一方,纳塔雷完全不懂:这,正如鸭之飞翔,如此而已。

  战争结束前几天,英国人决定空投补给物资。游击队往皮耶蒙特区移动,行军整整两天,入夜后在草地上点燃营火。结果英国人投下一件件金扣大衣(其时已进入春天),和意大利第一场非洲战役中被枪决的法西斯党人。游击队模仿土人那样,把尸首立在营火边然后转圈跳舞。纳塔雷跟着大家又吼又跳,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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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天长望的部落

  醉人的夜,一枚枚飞弹划破夏日夜空。

  我们部落的人都住在茅草、泥巴搭起来的棚屋里。采完椰子收工后晚上回到家,疲惫不堪的我们待在门口,或蹲,或躺在草席上,望着星空发呆,身边是顶着圆滚滚的肚子在地上玩耍的小孩。许久以来,或许一直以来,我们感染砂眼、红肿的可怜眼睛总是痴痴望着天空,主要是从我们村落上方的星空有新的星体飞过开始:留下白色航迹的喷射机、飞碟、飞弹,还有现在的原子导弹,又高又快,几乎看不到也听不到,只有当你全神贯注,才可以在南极星的星光中见到一闪,听到一声呜咽,然后经验老道的人就会说:「刚才有一枚飞弹以两万公里的时速经过;如果我没听错,比上礼拜四那枚慢了一点。」

  自从空中有飞弹飞过,我们之中不少人突然变得特别亢奋。村里的巫师用耳语攻势暗示我们,从克利曼佳罗涌出的这些火流星是上天给我们的信号,所以神允诺我们的时间近了,经过几世纪的低下与卑微,我们部落终于要统治大河河谷了,未经开垦的大草原将遍植高粱和玉米。所以──这些巫师的意思是──就别再费心思考如何改变现况了,要相信上天,守着祂的阳光使者,别再追问了。

  得说明的是,尽管我们是靠采椰子维生的贫穷部落,可是对外界发生的事可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们知道什么是原子弹,它的原理,要多少钱;我们知道除了白人会像被机枪扫射那样全体死于非命,他们居住的城市也会像高粱地一般被铲平,整个地表变得干裂、千疮百孔,寸草不生。没有人会忘记原子弹是邪恶的武器,包括我们的巫师,甚至还在神的授意下诅咒它。不过把飞弹当作上天的火流星也不赖,这样我们就不至于太担心,胡思乱想,只是脑中偶尔还是会闪过那个念头。

  问题是──我们看过好几次──村落上方飞过预言中克利曼佳罗发出的邪恶之火后,就有飞弹反方向呼啸飞过克利曼佳罗的山巅消失不见:不祥的预兆,伟大时刻来临的希望日渐渺茫。就这样,心中五味杂陈,我们观察火药味越来越浓的致命天空,一如当年望着宁静夜空中的星星或彗星,审视命运。

  部落中最热门的话题就是导弹。我们身上则依然是粗糙的斧头、矛和吹枪。担心什么?我们是丛林最边缘的部落,在伟大时刻钟声敲响之前,是不可能有所改变的。

  不过来买椰子的不再是那有时候剥削我们、有时候看我们脸色,划独木舟只身前来的白人;现在是「椰产合作社」的人来批发、定价,我们则被迫加快采椰子的速度,分成小组日夜轮班,以达到合约上的产量。

  尽管如此,我们之中还是有人认为预言中的伟大时刻已经逼近,不过不是什么星辰预示,所谓神所宣示的奇迹其实是只有我们、而非「椰产合作社」能解决的技术问题。没错,他们也无能为力!那我们就来谈谈「椰产合作社」吧!那些人坐在大河码头的办公室里,脚翘在桌上,手里拿着一杯威士忌,他们唯一担心的是这一枚新飞弹是否比另外一枚威力更强大,这也是最热衷的话题。关于这一点,他们的说法倒是和巫师的说法相同:我们的命运全系于这些火流星!

  就连我,坐在棚屋门口,看着流星和飞弹发光及殒落,满脑子想的尽是海中生物将遭受池鱼之殃,还有那些决定发射飞弹的人在爆炸声中的相互致意。这些信号固然代表的是神的意旨,还有我们部落的兴衰存亡……,一直在我脑中盘桓不去的是:像我们这样一个唯星象是瞻的部落,将以贱价贩售椰子终老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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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河期

  要冰块吗?要?那我到厨房去拿。「冰」这个字迅速在她和我之间蔓延开来,将我们分开,或是让我们结合,不过是让湖岸相连的那薄薄一层冰。

  我最不喜欢做的事就是准备冰块。被迫打断刚刚开始的谈话,就在我问她:喝点威士忌吗?而她说:谢谢,一点就好,我说:要冰块吗?的关键时刻。我只得彷佛遭放逐般朝厨房走去,跟不愿离开制冰盒的冰块搏斗。

  没问题,我说,几秒钟的事,我喝威士忌也都放冰块。真的,杯子里清脆的叮当声陪着我,让我在人声鼎沸的场合中忘却吵杂,不致在喧嚣吵嚷中随波逐流,当她出现在我视线范围内、身影映入我的威士忌杯时,便走出了那份喧嚣,亮丽的她穿过两间烟雾迷漫、音乐震天响的房间之间的走道向我走来,我拿着我的杯子伫立原地,她亦然,她隔着冰块般清透的威士忌杯看见被阴影遮蔽的我,不知道她是否听见我跟她说的话或许因为我并未开口,我只晃了晃杯子,漂浮的冰块发出叮铃铃的声音,她也在玻璃和冰块的合奏中说了什么,但万万没有想到今晚她会到我家来。

  打开冷冻室,不对,关上冷冻室,我得先找到冰桶。稍后一下,我马上回来。冷冻室是极地洞窟,倒悬着一根根小冰柱,制冰盒周围结成一摊冰,我使劲拔,指头也变成白色。雪屋中爱斯基摩新娘等待着在浮冰间迷了路的海豹猎人。现在只须轻轻一压,冰块将倾巢而出,结果不然,冰块结成偌大的冰板,把制冰盒倒转过来也掉不下来,放到水槽里,打开热水,水柱打在冰板上吱吱作响,我白色的指头转为红色。弄湿了衬衫袖口,感觉很差,要说我有什么不喜欢的,那就是一圈湿答答的布黏在手腕上的感觉。

  你放个音乐吧,我弄冰块马上就来,怎么样?因为我水龙头没关她没听到,老是有东西妨碍我们听见或看见对方。就连在走道上,长发半遮面的她讲话时也刚好卡在杯缘,感觉上她在杯子、在冰块那头露齿而笑,她重复说:冰──河──期?彷佛我跟她说的一切她只听到了这个字,我在溶化缓慢的冰块这头说话,头发同样披散在眼前。

  抓住制冰盒的边缘敲打水槽边缘,只有一块冰块剥落,掉出水槽外,会在地板上溶化成水,得捡起来,但冰块掉到碗柜下面了,我只好跪下来,伸长了手,冰块从指间滑过,终于捡起来丢到水槽里,回头再把制冰盒倒转放到水龙头下。

  是我跟她说冰河将再度覆盖地球,整个人类历史是建立在两个冰河期之间眼看即将告终的间隔期,到时候微弱的阳光有气无力地照着遍地的白霜,麦子在日照消失之前累积的热能在酒发酵的时候再度回流,太阳与冰的战火延烧到酒杯底,冰山在漩涡的弧线中漂流。

  三、四个冰块突然掉落水槽,还来不及把制冰盒倒转回来,所有冰块咚咚咚一股脑掉了下来。我手忙脚乱要把水槽中的冰块捡回冰桶里,分不清哪一个是刚才掉到地上弄脏的那个,只好逐个清洗,用热水,不行,用冷水,冰块已经开始溶化,冰桶底部汪着一滩水。

  来自北海的冰山密密麻麻地顺着波斯湾海潮漂流,宛如一群巨大的天鹅朝热带前进,阻塞了港口,登陆河口三角洲,高耸如摩天大楼的锐利冰刃插入摩天大楼的帏幕玻璃墙中。先是接二连三的碎裂声吞没所有城市,划破北国夜晚的寂静,之后天崩地裂的声音渐趋缓和、平息。

  不知道她在那里干什么,静悄悄的,半点声音也没有,她可以来帮我呀,这位小姐,连问一声需要我帮忙吗?都没有。好在我已大功告成,用厨房抹布擦干了手,可是我不希望手上留有厨房抹布的味道,最好再洗个手,用什么擦手呢?地表储存的太阳能不知道够不够在下一个冰河期维持人体体温,还有酒及爱斯基摩新娘雪屋的太阳热。

  我回来了,可以安心喝我们的威士忌了。你看她不出声在那里干了什么好事?她把衣服脱了,赤身裸体躺在皮沙发上。我想迈步朝她走去,可是客厅被冰团团包围:地毯和家具上结了一层刺眼的冰,天花板上悬下一根根钟乳冰石,结成透明的冰柱,我和她之间竖起一道厚实的冰板,我们是被封在冰山里的两具躯体,透过在微弱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锋利多角冰墙望着若隐若现的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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