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扯啦,你自己认错不就很好吗!他开始向我交代政策啦,下边政治辅导员又说啦,听说你还讲过“全世界资产阶级联台起来”啊,嗯?你不知道这话的分量吗?我记得这政治辅导员是个女的,非常漂亮,是一个著名大学毕业的高树生,挺有水乎,我真对付不了她。不过我从那次一生也忘不了,一个人真正豁出去了,那他也好办哪。我说,这个事您提醒我一句不行吗?
从感觉上我没说过这个话。她说,需要吗?我说需要。她说,在农场,你对同学说的。那时我的记忆力呀,二十来岁的时候相当好,一下想起来了,我说纯粹是污蔑。我说咱这样说吧,确实有个同学,无知,草包一个,在农村干活时问我,为什么马列的书开头都有一个“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呀?当时咱们年轻是非常骄横的啊!我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想听吗?想听我就给你说两句吧。这句话是从《共产党宣言》开始的,《共产党宣言》是马恩合著的第一部书。那时整个欧洲资产阶级有各种反动党派呀,他们之间也是四分五散,一旦无产阶级起来的时候,他们就会联合起来对付无产阶级。那时无产阶级除了团结一无所有,明白了吧!我就给他这样讲的。这个话不知怎么汇报上去,而且走味啦。以后这就成了我的第二个罪状。第一罪状是宣扬《燕山夜话》了。这些罪状最后都整理成材料,一直上报到省里。后来把我打成反动学生,也是第二个根据。第三个根据,他们说,你还想当党委书记,你说过这话吧?我说没有。我说我自己不知道我吃几碗干饭,我还当党委书记?!这是那个政治辅导员说,你怎啦?我可以提醒你,在小树林!我们学校西边有个小树林,是个读书区。哦,我想起来啦,我说有这么回事,那个院党委书记呀,他一进校就松松垮垮,有一天哪,我们早晨起来在念书,他拿个小口径枪啊打鸟。我就跟同学说,这书记也够好当的啊,天天弄鸟枪打鸟就行啦啊。这话后来人家也汇报啦,再一上升呢,就是篡党夺权这意思,这是第三条。第四条呢,说我说了“造反有理”这句话。他们当时还不知道“造反有理”是毛主席说的,是我听北京的老同学影影绰绰传说的。他们问我,啊?造反有理,造哪个阶级的反哪?可后来,毛主席那条语录“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发表出来,整材料时,就没加进去,没当罪状。这样,我就内定成了学校中文系三个反动学生之一。那两个,一个学生呢,因写了一篇不同意陶铸的一篇文章的文章;还有一个同学哪,因酷爱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没事天天就好拉小提琴,在屋里头。他出身于资产阶级。看来呀,我们三个人,一个是直接呀进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是吧;一个就是属于资产阶级孝子贤孙喽;我这个大概就属于无产阶级的叛徒啦就是。这个事出来之后就把我软禁起来。第二天气得我都不能起床。连夜里出去上厕所,都有人偷偷跟着。我当时心里非常难受哪,自己背地里哭过好几次,自己心里话,我怎么反对共产党呢?不会。我反不反,我最清楚哇。可是自已又虞诚地检查自己。这时我妈妈给我写一封信说,“咱们可是穷人出身,你文化大革命当中可千万别怎么样呀,好好地跟着共产党定,热爱毛主席。”她并不知道我出事呢。还给我寄了二十元钱来。当时二十元钱很难得的了就是,我一接到这封信那就真难过啦,难过什么呢,就是我妈妈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这儿惹下这么大的祸啦!当时真是每天吃不下饭。奇怪的倒是我吃不下饭去呢,系里动员了好多人还到床边看我。这次我就火喽,我说你们别来这一套,我说我今天躺在这起不来,原因就在你们身上。系主任说:“身体归身体,啊,问题归问题,是吧,共产党还优待俘虏哪。”这就是一个共产党书记说的话啊,就是啊。唉呀,我自己一听这个我就想啦,我说既然他们这么不讲理啦,那就有嘛是嘛啦,就是右派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身体好能干活,能干活养活自己。我最难过的,要是家里人也说你反对共产党,你跟家里怎么解释?自己一天比一天消瘦哇。这时我们系里有个女同学,名字我不说了,她的姥姥呢,是慈禧的一个宫女,她爸爸是国民党员,所以她在系里的地位可想而知啦。在“文革”以前,我根本就不乐意理她,在我后边坐着,娇小姐一样,当然是咱们这么样看。记得有一天我到楼上去了,楼上有一个平台,楼道贴的大字报哗啦啦啦的都是。我自己站在平台上往下看,那城市不大,一看就看到边啦。自己就朦胧有死的想法。是吧,这么一跳下去,就全干净了。可是我又想啊,你这么一跳下去,全说不清楚了。而且我对我母亲感情特别深厚。我母亲这一辈子太不容易啦,所有人吃的苦她都吃啦。她曾经跟我讲过,在卖我二姐之前就曾经跑到解放桥,几次想抱着孩子跳下去。我爸爸当时拉三轮,当时正是强化治安的时候。一九四二年。拉了一天的车钱不够买一斤高梁面的就是。我正犹豫,这时候那女同学来啦,她叫一声我的名字。这个人平时啊,跟男的总是那么个劲。当时我二十岁,她十八岁,嗯,长的非常清秀啦就是啊,体形也非常好,她是我们系里舞蹈队的。我说你招呼我干嘛?她说你干嘛在这?我说随便看看。她说听说你病啦?我说就你没去看吧!谁料她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这事情是咱们当时的事。现在四十多岁啦,说这有点不好意思啦。当时是很动感情的了。她说我怎么觉着你不像坏人哪!在那时那种情况下,能够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网,我当时就觉得心里边——好像一下就把堵着的东西都给捅开啦,就那么一个劲头,一下子就那么觉着。因为这时谁也不理你,跟我特别好的同学更不理你。吃饭的时候,过去都是八个人一桌子四大盘子,现在都躲开你。我可是从那时候体会到“墙倒众人推”这个情况就是。我的一生中总是追求肝胆相照的朋友。我总觉得,真正的好朋友就得结成“死党”。可是我又觉得,很多人都是顺境的朋友,逆境当中全完了。人哪,真是不好体会啦就是。所以,她一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当时真是……可那毕竟是六六年哪。我说你别拿我逗着玩啦。她说我多咱跟人说过瞎话呀,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这意思是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其实我跟他们不是一路人。说老实话,这姑娘当时长得很动人,尤其这句话呀,就引起我特别的,怎么说呢就是,这个这个,感情吧就是。所以我说,明天你有时间吗?我想出去玩玩。她说上哪去?我说你不一定敢去。她说哪儿我不敢去?我说咱们上白求恩烈士陵园吧。她说怎么走哇?你这么多保镖的;又说去哪儿干嘛?朝拜去?我说你怎么这样说烈士哪。当时尽管我认为她这个人对我特别好,这个思想跟我还是两路。转天我们去了。她什么也不怕。我们好上了。唉呀,我永远忘不了就是呵。这女同学真机灵,在批判会上批我,她总是抢第一个发言。她说的比左派们还过分,一过分,到头了,就批不上劲了。再有,她一见人家把我逼得够呛,就拿话岔开说,你再说说刚才那个问题。这家伙特别爱用这手作战。
她说你想好了呀,打今儿以后你可跟我这个国民党的闺女挂上啦。我说我不在乎。都到了这个分儿上了,我还在乎什么?反正共产党也不要我啦。说老实话,要按形象来说,她不可能喜欢我。我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就是。不过到后来,我和她也不过是能同患难不能同安乐就是啊。我感觉到用现在的观点分析,她当时好像追求那么一种传奇式的感情,可能是,这认识对不对,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嗯。但当时如果没有她,不知心里多么空虚。我被她的勇气打动了,自己更能豁出去了就是。完啦,我想,已经都这样啦,还有什么呢?再加上这里还有这么大一个吸引力毕竟是个感情吧。有了她,我就不是一个人了,成两个人了。再批判我也不在乎,好象从事一个特别伟大的事似的。一天我们坐在白求恩墓后的松林里,我说真想不到哇,你对我这么好哇。她说,瞎,我算什么呀,你别把我看得怎么样。其实有的时候我们女的比你们男的要刚强多啦,这算个什么事呀,我背了国民党闺女背了多少年啦。
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表达。不过我毕竟也是老高三毕业生啦,一些外国文学的书也看过,小资情调哇也有,我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中真正萌动感情的一次。那时我想的特别天真,觉得当然她这一辈子就跟我啦,就不会有什么变化啦,在那一段斗争起来就更有劲啦,觉得自己不是孤立的啦,这是跟她这一段。这就是我“文革”初期这一段,在受压制这一段哪,还伴着这么一个小小的罗曼史啊,这大概就是一个初恋吧。当时我记得看了苏联的一本小说叫做《多雪的冬天》,里边好像有句话,好像是说人的初恋永远不会忘记的,即便以后二次三次啊,这第一次每次提起来的时候还是……还是怎么样呢?就是。
这一段日子过去,我就被送到农场去了。跟我一块劳动的,有老右派分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国民党的什么人,司徒雷登的马弁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时北京已经开始斗老师了,我们那里的运动比北京运动慢半拍。八月份地里的花生老高了,白薯的叶子都是挺茂盛的。
唉呀,那时候我心里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跟老右派们接近了。有下天晚上,我就偷偷地上一个老右派住的地方去,这人就是我前边说的图书馆里那个。他住在猪圈旁边一个屋里。我一进去,他正读英文版的《毛选》啦。我也不知为什么找他。说老实话,我这人也怪事,就是对他们这些人始终恨不起来。他说你到这来干什么?他还挺紧张哇。我说我看看您来啊!他说不要到这边来呀,我是右派分子你知道吗?我说您是右派我才想来,右派不能接近吗!右派也是人哪!我说您读什么哪?我主动跟他说了我的简单情况,他先拿眼看着我,一句话都不说,什么也不说,等我走了他还是什么也不说。第二天再去,还那样,什么都不说。第三次我到他那去啦,这是我一生不能忘记的。我说,我已经第三次到您这来啦,我就想问您一句……他马上说,我有罪,我有罪。我说我不想听您这个,我就想知道,怎么才能不犯错误?他看了我半天才告诉了我。他说你不是爱看书吗,你记着啊,今后要想不犯错误,凡是你特别爱看的那本书,那本书准有问题。我听这句话像禅语似的是吧,根本我就不明白呀。
他说,咱们脑子里修正主义的资产阶级的东西太多啊,所以只要你爱看的那本书,只要你特别欣赏的那些地方,你批判准没错。到后来我一直拿这话来衡量,特别是写批判稿子,一写准成功。
八月十日,农场里突然间哪,要听重要广播。那阵就是凭着社论办事啊,后来就是凭着语录办事吧。这天是《十六条》下来了,这个社论有几条真说到我的心眼里去啦。我现在连播音员的声音都记得特别清楚。我觉得“文革”时期播音员的声音特别高亢激扬,跟现在不是一个味儿啦就是。其中有这么两段话,就是说啊在这场斗争当中,革命小将的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他们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错误,但是谨防有人把他们打成反革命,还要严防什么政治扒手这些话。而且真正提出来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说老实话,真是字字句句说到心坎里啦就是,一下子跟毛主席的感情那真是深得了不得啦就是。那天听完广播的晚上,我们就起义了。我自己一个人从农场走到市里,是三十多里,再到我们学校是十里地,四十里地呀当天晚上我就跑回学校去啦。那四十里地非常荒凉的,好家伙我记得走那滹沱河岸边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可越走越高兴。到学校,立刻就跟别的系同学串联起来啦。我也不知道怎么认识一个政教系学生,他也是跟我这个类型一样,也是不断地给系里提意见,挨整。那阵就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啦,就是“相逢何必曾相识”啊。我说,你看透了没有,反吧!当时对中央文件领会的特别深刻呀,就在那天晚上,我们跟机械系的几个同学就成立了一个组织,四张大字报纸贴在一起写一个宇,从四楼往下下呀,就是“舍得一身剐,坚决把黑帮拉下马”。当晚我还写了一张大字报,叫《控诉系主任对我的迫害》。这个大字报说老实话,其实没有什么内容,都是事实:几月几日干什么,几月几日干什么,怎么整我啊。唉呀,这张大字报贴在楼上并不显眼的地方,可一贴出来,全系都炸了就是。我们这一拨就是公布《十六条》那天晚上闹起来的。那时发表重要新闻大多是晚上,不是早晨。不是有个“新闻联播节目”吗,消息比早晨的还早,晚上八点,全国都听。第二天白天,我们系里就翻了天了,系里毕竟还有暗地支持我的,唉呀,这一下子都找我来啦。
咱那时候,说老实话就没有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那种策略,马上你还不把他们团结起来啊?当时就觉得自己早就是正确的,说你们现在又来这套啦!我自己就认为,只有那女同学是唯一的战友,跟她的关系也公开了就是。贴出大字报是早晨五点。写完了之后把我累的呀,就在写大字报这个乒乓球案子铺上纸,摊开身子在上边躺着,那简直是一种解放的感觉。褂子上到处都是墨汁和浆糊,乱七八糟的。她来了一下就把我的头给抱住啦就是,不像原来男的女的顾及怕给别人瞧见。根本就没有那个啦。唉呀,她说可把我揪心死啦。那阵那种狂乐的心情啊,不光是一种政治上的解放,好像觉得我是真正革命哇,而且比你们都革命的早,连自己过去的害怕都忘了。全系形势一下干扭转了,声援的大字报就像雪片似的盖来了。很奇怪啊,原来那些左派反过来也支持我啦。我呢最死恨的就那个学生会主席,团支部书记两个人。我这个人有时候也是非常骄横的呀。我说鹿死谁手,现在大概能见分晓了吧!我强烈要求系里马上开对证会,我们当时没有想到把系里领导揪出来。说老实话,我这人是人情味比较足的,报仇就完了呗。当时一看系主任也聋拉脑瓜子啦,就有点费厄泼赖了就是。没想到对证会这自发的会议一开,不用任何召集,不用喇叭喊好几遍,全校就都去了吧。开会在礼堂,大会也没什么程序,由谁组织呢,这阵造反者还是不懂什么呢,还由团支部书记组织。
你说这思想禁锢得多有意思啦。到这时候还不敢踢开他哪,好像觉得只有他的领导才顺理成章。在会上我讲了事实经过。再说一句,开始摆桌子的时候都不敢摆台上,我觉得那个台上不是我们应该上去的,结果就摆台下。用麦克风,这麦克风呢,还是基建系的同学给扯出来的线临时安的。我在上面讲了,坐了那么多人,一上去自己也害怕。那天也真热,这天是八月十二日。我把整个过程讲了,越讲越委屈呀,那真是声泪俱下啦。因为这一下子勾起自己多少心思来呀,连妈妈的事,连这个事,连那个事,这一讲确实有很强的效果,那不是人造出来的效果。大家感到气忿啦。而且这个《十六条》一公布哪,大家的胆子也都鼓起来,口号声就响起来了。喊着“坚决抗议系主任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