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闷热的城市终于下起了雨。风雨摇撼着这座城市,闪电频繁地撕裂夜空,宽敞的客厅忽明忽暗,他滴血的身影忽隐忽现,像是有魔鬼在眨着眼睛欣赏这幕血腥的杀戮。
杀戮已经终结,刀刃上的鲜血在闪电的映照下散发出幽暗的光芒。他坐在血泊中,感觉到鲜血已经浸透了裤子,湿漉漉地粘着皮肤,似乎想往肉里钻。妻子的尸体倒挂在沙发靠垫上,像一件她很多年前穿过的旧大衣,包裹着缩成一团的女儿的尸体。他很难想象,妻子和女儿瘦弱的身体里竟储存有这么多的鲜血,凌乱的客厅简直像是海难过后的血腥的大海。
“我说过我今天晚上会死,你们为什么不相信?” 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嘴唇也不曾动,那声音似乎是从他身体的某个部位发出,“报纸上说得明明白白,你们为什么看不到?地狱已经给我下了通知,你们为什么说我是神经病?”
他挣扎着要从地上站起来,手掌在血泊中滑了一下,仰面摔倒。他疑惑地把手指伸到眼前,没有闪电,眼前一片漆黑。他把食指伸到嘴里,使劲吮了一下,一股腥甜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散开来。一道闪电,他看见了自己鲜血淋漓的五根手指。
他喘着气,歪歪斜斜地站起来。
“现在,你们相信了吧?今天晚上,我肯定会死的。哦,你们已经死了,看不到了。没关系,咱们一块儿到地狱里去。”
他的脚在沾满污血的地板上滑动着,一步步挪到电视柜前,血腥的手在电视机上划出五道刺目的血痕,手指碰到了电视开关,电视“啪”地打开了,于是血腥扑鼻的屠场里响起了欢快的音乐。他从柜子里取出一条长绳,在音乐中,他像一具被无形的细线牵引的木偶,表情呆滞然而手脚麻利地搬过一把椅子放在客厅中央,然后登上椅子,把绳子穿过天花板上固定吊灯的钢筋环,把绳子一头结成了一圈活扣套环。
突然,电视的屏幕闪动了起来,女主持人用悦耳的声音说道:
“观众朋友们,这里是新闻大家谈。我是主持人朗月。一个多月来,在我市传得沸沸扬扬的多宗同名死亡案目前有了新的突破。在今天的节目里,我们邀请到了市刑侦大队副队长傅杰警官、商城大学年轻的社会心理学专家吕笙南博士和《商城都市报》新闻部副主任周庭君先生……”
他呆呆地注视着电视,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他跳下椅子,把椅子放好,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面看起了电视。
傅杰:我们公安部门经过这段时间的侦查,现在可以确定这多起死亡案件彼此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均为孤立的偶发性案件,至于为什么都是同名的人自杀,目前正在侦查。
周庭君:对对,我们注意到市面的传闻中说,每个案发现场都发现有咱们《商城都市报》,从而认为这些案件都有联系;还说报纸上附带着一种诅咒。这是一种很不科学、很不负责任的流言。本报发行量一百多万份,本市人口四百多万,也就是说商城市每四个人手里就有一份,或者说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一份。这就消解了它的偶然性而成为共同特征。就像有人说案发现场都有一双死者的皮鞋,我们是否会说只要穿皮鞋的人就会发生这种离奇的命案呢。
吕笙南:周主任说得很对。在现代城市中,由于人口的密集和居住环境的相似,人们在心理上彼此疏离的同时,却在生活中更加贴近。因此个人的异常很容易在他人的印象中放大,造成普遍的焦虑感。当他人遭到不幸时,人们担心和他生存环境相同的自己是否也会遭遇这种不幸。正是出于这种心理,一旦连环的异常事件发生,人们便往往病态地去猜测它们的共同性,来分析自己是否会被牵连。因此,和自己名字相同的人死亡,就会在自己内心形成一种极度的焦虑感……
他的牙齿突然紧紧地咬在了一起,愤怒地站起来,抬腿一踢,椅子“吱”的一声滑到了门边,“咣”的一声响。他转头望望椅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吼声,似乎在笑,他走了过去,将椅子拉了回来,然后站了上去。
他两手拉着活套,血红的眼睛最后一次扫视着自己的家,喉结急剧地滚动着,眼泪不可遏制地喷涌而出。蒙的泪光里,他看见了那份摊在沙发靠垫上的报纸,他腾出一只手抓过来,在电视屏幕变幻着的光线里,报纸上的字迹又一次在他眼前闪过。他喉咙里挤出了野兽般的痴笑:“我真的在今天晚上死去了。你赢了。”
笑声中,他一头扎进了手里的活套,手一松,笑声猛然被切断,他的身体腾地坠了下去……
那份报纸飘飘悠悠地落在了血泊中……
濒死的本能使他手脚舞动,开始无助地挣扎,凶手与被害者纠缠在一起,在半空中旋转、飞舞。在他飞舞的影子里,电视屏幕上生动的解说仍在进行,濒死者仍旧在挣扎,他痉挛的手臂似乎想抓向电视屏幕,却只是摇荡起一团恐怖乱影,在对面的墙壁上狰狞地呈现。
第一章 死亡预告
一个城市的异常开始于恐怖,而商城市的恐怖开始于一个黄昏。
恐怖的来临没有一点征兆,仅仅是商城市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自杀了。这个名字普普通通,没有一点特色,这个人也普普通通,没有一点特色。在这个城市里,随时都可以找出十几个有相同名字的人。然而不同的是,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商城市的另一个人也自杀了,两者同名同姓。
两个死者除了名字以外,没有丝毫共同之处,生活轨迹也没有丝毫的交叉,在这个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里,他们就像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甚至在他们自杀之后的几天里,也没有人把他们联系起来。直到一周之后,人们才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因为这一周里,又有两个同名同姓的人自杀了。
而这两起同名自杀事件之所以在商城市形成一种巨大的恐怖,却是因为这两桩四起自杀案的现场都发现了一份商城市发行量最大的《商城都市报》。
三天后,在城市的另一端,又有另外一个相同名字的人割腕自杀,喷涌而出的鲜血全部被吸进了摊在地上的《商城都市报》,厚厚的一沓报纸诡异地肿胀起来……
又过了一天,还是一个黄昏,在另一个城市,一个与昨天的死者同名同姓的人经过道口时,目光呆滞地迎上了呼啸而来的火车……
就在这个黄昏里,朱木的生活被一双来自地狱的魔手牵上了恐怖的轨道。直到一年以后,当他数亿的财富被这双手化成了一堆伤心的泡沫时,他还是没有明白,为何自己会被牵扯进这桩令无数个城市崩溃、数十万人疯狂的恐怖事件中。也许,这一切仅仅因为一个叫苏霓的女人。
二十八岁的朱木被人称为“天生的贵族”,他高大英俊,十指修长,皮肤呈现出十八世纪欧洲贵族那种没有血色的苍白。朱木是一个富家子,他父母拥有本市最大的私有上市公司财富集团的绝对控股权和本市标志性建筑三十二层的财富大厦产权,资产数亿。但朱木对他父母的事业毫无兴趣,他最大的兴趣是拉小提琴,唯一的梦想是当一名小提琴演奏家。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欲望,用吕笙南的话来说,他像一个被包裹严密的蚕蛹一样懒洋洋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对其他外在事物的兴趣经常来自于偶然的奇想。他会不远万里远赴藏南,然而却对沿途风景视而不见,只是为了到雪峰上凿一块有上万年历史的冰块。他随心所欲地活着,在世间无穷的诱惑里像风一样溜过,又为别人留下一个永远不可企及的诱惑。
在大学时代的无数个黄昏,当他斜倚着一棵法国梧桐树,拉响那把价值数十万美元的十八世纪的斯特拉瓦里小提琴时,那忧伤的琴韵和孤独的身影往往使数以百计的女大学生驻足围观,如痴如醉。然而令她们失望的是,在朱木整个大学和读研究生期间,没有一个女生的身影能走进他冷漠的视野。
无论在大学还是在商界,有无数人都认为他们是朱木的朋友,可朱木固执地认为他生平只有一个朋友—吕笙南。他和好友吕笙南的相识就是在大学校园里那样一个琴声凄凉的黄昏发生的。
那一年,他刚上大二。在朱木的记忆里,那个黄昏无聊、烦躁,斜挂的余晖像一只大手揉搓着人的心。朱木倚在校园深处的一棵梧桐树下,练习《马勒第二交响曲》。他闭着眼睛,急剧地抖动着琴弓,身体轻轻摇摆,急促、焦虑的动机游移不休。英雄的面目蒙上了尘土,死亡与葬礼在琴弦中呈现。生命是谁制造的一个玩笑?奋斗与获得又有什么意义?无论我们在世界上获得了什么,自己也仅仅是上帝放牧的一只羔羊,在鞭子的驱赶下走向死亡的终点……忽然有一缕阳光出现,花儿似乎也开了,摆脱冥思与追问,世界原来可以是美丽恬静的……
周围渐渐聚集起了一群女孩子,她们痴痴地望着腮托上帅气的脸庞和琴弓下修长的五指,这个年轻人像梦一样离她们那么遥远。然而轻松恬静的琴声并没有保持多久,不和谐的音符如钝锯般切割着耳膜,犹如鞭子一响,羔羊们抬起头,看见了眼前无法逃避的深渊—死亡。是啊,如果一切终将死亡,我们所做的又有什么意义?
琴声在默默地询问。夕阳沉落,夜色笼罩了校园,女孩们三三两两地散去,对她们来说,不可企及的梦永远不值得付出太多的精力。朱木一个人站在那里,四周静悄悄的,他独自在琴声里思考。埋葬英雄的人们已经离去,他们也是一群被驱赶向深渊的羔羊,就在他们前面,有一只被称为英雄的羔羊抗争了一生,最终被鞭子抽进了深渊,被黄土覆盖,什么也没留下。突然,这些羔羊们发现,在他们通向深渊的道路上,那个被称为英雄的羔羊走过的地方,开遍了鲜花—原来英雄把血洒在了这里!琴声充满了感激和热爱,因为英雄复活在他人生命的路上……
朱木的整个心神沉浸在小提琴营造的世界里,直到一声深沉的叹息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停了下来,抬起头,看见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男孩出神地望着他,泪痕隐隐。朱木心神震动,默默地走上去,两人互相凝视,彼此都感觉到一种震撼般的感激。
“你拉得真好。”男孩笑着说。
朱木惊喜地望着他:“你听懂了?”
“我不知道。”男孩摇摇头,文静平和的脸上闪现出一种茫然,“它让我想起从出生到长大的过程。所有的记忆都在此刻重现,可是却给我另一种冲击。”
朱木知道他真的听懂了。他们静静地打量着对方,然后情不自禁地向对方诉说起关于自己的一切,好像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已经分别了太久,急于与对方分享快乐。很快他们就熟悉了,然而直到最后一刻才问起对方的姓名。
“我叫朱木。”
“我叫吕笙南。”
吕笙南是学心理学的,大学毕业后考上了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的硕博连读,远赴海外。朱木则在研究生毕业那年,父母双双死于空难,为他留下了一家资产数亿的庞大的上市公司,至此,他心灵世界的漂流才不得不告一段落,接受这份死者的馈赠,开始为上千名员工的衣食而操劳。
当这个黄昏来临的时候,朱木正在商城大学体育馆里陪好友吕笙南打乒乓球。吕笙南去年在美国纽约州立大学读完心理学博士,回母校任教。他俩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打乒乓球。
此刻,这局球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20∶18。他们没按比赛规则,而是一局打21个球,朱木落后。朱木拈着球蓄势待发,他的神态很轻松,轻轻地吹着口哨。
“阿南,”朱木抛着球,谈笑自若,“你打球有个特点,后势不足。刚开始几场球你打得很轻松、很精彩,但越往后你的状态越差。你是个心理学家,对自己的心理状态应该比我了解。不信,咱们打个赌,我赌我这个球你绝对接不住!”
吕笙南一直很从容:“是吗,跟你赌了!”说完全神贯注地盯着朱木手里的球。
朱木“嘿嘿”一笑,猛地把球削了出去。吕笙南采取守势,横拍一挡,却没能改变球旋转的方向,球弹在了网上。吕笙南淡淡地一笑:“再来!”他脸上一派从容、平和的神情,事实上,朱木也很少见过吕笙南有过焦急、忧虑之类的表情,仿佛任何时候的任何事情都在他掌握中。
“没用的,阿南。”朱木的神色更加轻松,“第一个球你没接住,第二个球你就更不可能接住。我这次还发一模一样的球,你可以验证一下。”说完又把球削了出去。
吕笙南紧紧盯着球飞行的轨迹,待球弹起,满怀信心地一扫,准确地把球打了过去。可惜他过于谨慎,球虽然打了出去,却弹得有点高了,朱木呵呵一笑,猛抽一记,吕笙南又没接住。
“20∶20,只剩下最后一个球了。”朱木说,“还是我发球,你对我的旋球缺乏免疫力,基本不用打了。”
“打!怎么不打!”吕笙南自信地一笑,“最后一个球,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朱木戏谑般地撇嘴:“这可是你说的!这回我一发完球就把球拍扔了,你能接住就算我输!敢不敢打赌?”
“什么赌注?”
“打完球再定,由胜者定。无论什么赌注。”
这回吕笙南犹豫了一下:“你小子不会像上次一样让我约数学系最丑的女生喝卡布其诺吧?喂,我现在可是人民教师哦!”
“打过再说!打过再说!”朱木呵呵地笑着,他想起了捉弄吕笙南的一幕,“这回肯定不是女学生。”
“女校工?”吕笙南呻吟了一声,“赌了,就不信输给你!”
“好!”朱木喝了一声,“嗖”地把球旋了出去,随即球拍重重地在球桌上一按,背着手望着吕笙南。
吕笙南脸上终于呈现出凝重的神情,小心翼翼地盯着球,突然被球拍的响声吓了一跳,这时球已弹起,他心一横,把球抽了过去。结果两人四只眼睛盯着那球,愣是不知它飞到了哪里。两人呆呆地对视了半天,一齐捂着肚子大笑。吕笙南把球拍一扔:“不打了!天太热,喝一杯去。”
两人到洗浴室冲了冲澡,换上衣服,然后来到休息室。休息室里有两台大功率空调,朱木一进门就打了个寒战,冰冷的空气中仿佛潜伏着一股死亡的气息在他周身萦绕。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呼吸猛然间开始急促,他定定神,叫了杯绿茶在沙发里坐下。过了片刻,吕笙南端了杯可乐,拎了两份报纸也坐在旁边,随手把一份报纸扔给了朱木。朱木翻动着厚厚一沓数十版的《商城都市报》,懒洋洋地说:“我说怎么感觉身上有股凉气,原来是这份报纸在作怪。呵呵,阿南,你听说了吧?网上的BBS都在流传这份报纸带有一种诅咒。”
吕笙南呷了一口可乐,斯文的脸上闪出一种嘲讽:“这些你也信?你忘了我是学什么的了,这社会中的一切行为都可以用弗洛伊德学说和马克思理论来解释。”
“嗯,难说。”朱木皱皱眉,“也许是省市两大报业集团之间的恶性竞争吧!记者们不就喜欢造谣嘛!对了,你回国以后谈女朋友没有?想起大学时代,要不是大四你谈了女朋友,咱俩的关系连寝室兄弟都要往那方面想了,呵呵,真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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