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将军尽管放心,吾主命大将军刘宗敏派兵保护吴老将军府第,闲杂人不得进入,将军的宝眷一个也不会少。在下虽没见过陈沅,但她一定平安在府。”
“这就好!这就好!”吴三桂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吴将军,在下听说那沅姬有倾国倾城之貌,诗词歌赋无所不通,歌舞精妙天下无双,莫怪将军对沅姬爱如珍宝,胜过性命。恕在下直言,将军如果一念有差,沅姬可就性命难保了……”
“不必多言,吴某心中有数,先生回馆驿休息去吧。——来人,送先生回馆。”
“在下告辞。”
唐通走后,吴三桂已无丝毫睡意,在书房中来往踱步,思考着自己下一步到底应该归顺哪一方,是清朝还是大顺朝?陈圆圆这个砝码加在大顺的秤盘上,秤杆倾斜了,他终于决定了归顺李自成。
唐通由卫士送到馆驿大门口,卫士躬身向他告别。
馆驿是一座四合院,外有院墙、大门,因这馆驿是接待京城和外地官员的地方,门口有卫兵,唐通走近大门,见大门虚掩,也不见士兵,感到奇怪,心里说:“咦,把门那小子哪里去了?”
院中无一丝灯火,黑暗如漆,唐通只能小心翼翼摸索着往他的卧室走去。
忽然,唐通看到一个黑影从墙头跳下来,发出轻微的响声,他吃了一惊,赶紧隐身到墙角观察。
那黑衣人直奔唐通的卧室,推门而入,撩起幔帐,一刀砍了下去,这一刀砍到枕头上,鸭绒枕芯四处纷飞。黑衣人发现床上无人,打火点着了桌上油灯,四处照了一气,然后退出,在院中蛇行鹤伏寻找。
唐通看着那黑衣人的行动,不由心惊肉跳,显然,他是冲自己来的。
这时,一名卫兵摇摇摆摆从门房走出,找了个墙角,便欲小解。
唐通突然大喊:“有刺客!抓刺客!”
黑衣人受惊,越墙而去。
门房中另两名卫兵听到喊声,也点起灯笼跑出房来问:“刺客在哪?”
唐通说:“已跃墙逃走……”
卫兵举灯照了照墙头,说:“这么高的墙谁能跃过去?大人,你是不是梦魇了?”
唐通说:“胡说!我刚从吴将军处回来,什么梦魇?这是个有武功的刺客,你们可以到我房中看看。”
卫兵随唐通进房一看,见枕头被砍破,细毛羽还在房中飞旋,不由面面相觑。
第二天,吴三桂比平日起身晚了,他刚到行辕坐下,中军便进来禀报:“大人,大顺使者唐通求见。”
吴三桂感到惊讶:“怪事,怎么又来求见?传他进来!”
唐通满面怒容,见了吴三桂连礼也没行,便说:“吴将军,欲除掉唐通就请赐死,不必深夜派刺客行刺!”
吴三桂大感意外,说:“什么话?本将军何时派过刺客?”
“昨夜在下从将军处回到馆驿,发现有一黑衣人潜入住房行刺,在下躲在房外,幸免于难。后来喊起卫兵,惊走刺客。有馆驿的三名卫兵为证。”
吴三桂喊一声:“传馆驿卫兵!”
不久,那三个卫兵被传进来了,进了行辕便趴在地下连连叩头。
吴三桂喝问:“你们这三个狗才,昨晚干什么去了?让刺客潜入馆驿?”
一名卫兵边叩头边说:“大人饶命!昨晚大人赐酒,我三人高兴,多喝了几杯,醉了过去,疏于防范,请大人治罪……”
吴三桂十分惊讶:“我赐酒?我派谁给你们赐酒了?”
“是大人的文案师爷吴老爷,他说大人体恤小人辛苦,送了一桌酒菜犒劳……”
吴三桂大感蹊跷,叫一声:“传师爷!”
师爷却同祖大寿双双走进门来,原来祖大寿夜里行刺没有成功,便到吴芝房中商议对策,吴芝吓得脸白,求祖大寿一早便到行辕外等待消息,听吴三桂传唤,二人一起进来了。
吴芝说:“将军,这不关在下的事……”
“关谁的事?”吴三桂怒问。
祖大寿上前一步说:“关我的事。是我叫他干的,我要杀这个奸细唐通!”
“舅父,你怎么能这样干呢?”
“流寇李闯,无父无君,抢掠烧杀,天人共愤,你如果被他引诱归降,将留下千古骂名,所以我要杀了他,阻你归降李闯!”
唐通站在一侧听他们对话,这时忽然扬声大笑。
祖大寿一惊,怒问:“你,你笑什么?”
唐通高声说:“我笑你不知人间还有羞耻二字!”
“放肆!你算个什么东西,敢骂我祖大寿!”
唐通又是一阵大笑,点着祖大寿鼻尖说:“祖大寿,你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吗?你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你是卖国求荣的奸贼!你是汉家万民的叛逆!明朝皇帝待你不薄,封你为总兵官,镇守锦州,你为了保住自己的狗命和富贵,竟然两次投降外夷,为虎作伥,屠杀自己同胞,丧尽天良,猪狗不如,有什么资格在吴将军面前说话?天道循环,唯有德者居之,吾主应天顺人,正皇帝位,普天同庆,即将一统中华,吾主欲与吴将军联兵,共御外侮,正合民族大义!你这个外夷奸细,无道义可言,只好使出行刺这一卑鄙手段,还知羞耻二字吗?”
祖大寿拙于言词,他怎么能骂得过这个“赛苏秦”?气得胸膛欲爆,双眼冒火,突然拔出腰刀:“混蛋!老子杀了你!”
吴三桂急叫:“住手!”
阶下的卫士也急忙上前,拦住了祖大寿。
祖大寿吼声如雷:“三桂,这个流贼奸细决不能留!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要留他我就走!”
吴三桂已决心投降李自成
,巴不得祖大寿说这句话,便说:“舅父,小甥并没有慢待舅父,舅父要走小甥不敢强留。来人呀,备马。师爷,你替我礼送舅父出城!”
吴芝说:“在下遵命!”
祖大寿恨恨说:“三桂,你好糊涂!你有后悔的一天!好,我走!”
祖大寿气咻咻往外便走。
吴三桂离座送至行辕门口,躬身抱拳说:“舅父慢走,一路平安。”
祖大寿上马,狠加一鞭,向城门驰去。吴芝也急忙上马追去相送。
吴三桂目送祖大寿走远,对中军说:“传令各将领来行辕议事!”
将领们都知道他们当前处境危殆,也知道这次军事会议将决定全军今后的命运,接到命令后从各个防地飞马驰来,进了会议厅之后一个个面容严峻,按官阶大小分两侧坐下,大家都把心提在半空,会场出奇的寂静。
中军喊一声:“平西伯、山海关总兵吴将军驾到!”
将领们“唰”一声齐齐站了起来。
吴三桂顶盔贯甲,全身戎装,腰挂宝剑,大步走了进来,用微带斜视的眼睛将众将扫视后一摆手说:“列位请坐。”
将领们坐下后,吴三桂正位就坐,声音沉郁地说:“列位将军,我军处境列位想已深知。大顺以百万之众进据京师,崇祯皇帝自尽,大顺皇帝李自成登基,改朝换代天地更新亦古今常事,看来,天命所归非人力所能挽回。我等皆为大明遗臣,如今,要尽忠都没有主子了啊!”说到这里他掏出绢子,低头擦试眼角。
他这一副哭相引得将领们伤心起来,有的啜泣出声,有的眼圈发红,有的粗声叹气。
吴三桂又说:“外夷清朝亡我中华之心不死,对我虎视眈眈,数度入寇,占我土地,杀我人民,夺我财物,我等血战沙场所为何来?为的是抵御外夷!如今,清朝皇帝命睿亲王为大将军,率二十万大军已过辽河,逼近宁远,对我军形成压顶之势,只靠我等这一点兵力难以与其争锋。大顺皇派副军师唐通带白银五万两来劳军,我等如不想投降外夷,唯有与大顺联兵,共御外侮,才是正途,才是唯一生路。吴某为全军将士计,为天下苍生计,决定归顺联兵,不知列位可有异议。”
众人互相觑看,许久无人出声。
吴芝因为帮助祖大寿行刺,内心十分惶恐,急于要补过立功,在吴三桂面前讨好,便朗声说:“列位,大顺朝如今已拥有黄河以北土地,雄师百万,断了我南下之路,而关外满夷强敌压境,如果不与大顺联兵,我十万将士都将血染长城,魂无所倚,凄惨难言。吴将军决策甚妥呀!”
一名将领叹息说:“我军已无第三条路可走,末将愿听吴将军使令!”
众人只好参差不齐响应:
“吴将军,事已至此,只好走这条路了。”
“愿遵吴将军使令……”
“我也赞成……”
吴三桂面上露出笑容说:“既然列位意见一致,关内关外即日起换上大顺旗号,我将亲带五万大军进京与大顺皇帝相会,商议联兵御夷的办法,留下五万大军防守宁远、锦州、山海关一线。请唐通军师!”
唐通没有公开参加这个军事会议,但他就坐在侧幕,听到吴三桂相请,便昂昂然走了出来,对众人作了个箩圈揖,说:“唐某与列位见礼!列位决心归顺大顺朝,实乃应天顺人之途,将来不失封侯之位,唐某先向列位贺喜了!”
吴三桂说:“为表示吴某与全军将士归顺大顺的诚意,在吴某进京期间,就请唐通军师代行总制全军指挥职司,唐军师接令旗令箭!”
唐通满面得意之色,对吴三桂深深一揖,双手接过令旗令箭。
吴三桂又说:“唐军师坐镇山海关,各位见令旗令箭如见吴某,无令不得妄动!如遇满夷进攻,应深壕高垒以守为主,不得出战,违令者斩!”
唐通在明朝不过是个小小副将,投降李自成后李自成看中他能言善辩的才能,封了他一个有职无权的副军师,如今他俨然成了钦差大臣,执掌前线全军指挥大权,一些将领心中不服,但也无可奈何,只好说:“愿遵将令!”
吴三桂说:“随我进京之军即日集结,三日后出发!散会吧!”
众人离散去了,厅中只留下唐通及吴芝。
唐通心里得意洋洋,却奉承吴三桂说:“吴将军果然英明,此一决断不仅是大顺之福,亦天下苍生之福,在下恭贺将军即将封侯!”
吴三桂笑了笑,语带讽讥,说:“你也为大顺立了一大功嘛!”
“不敢不敢,将军之功如同皓月,小可不过是伴月之星!吴将军,在下可以将这大喜讯报告给大顺皇帝吗?”
“可以可以,你去写吧!”
“是,在下写好,派六百里加急快马进京报信,将军大军到日,吾皇必将御驾出城,迎接将军,在下告退。”
唐通向吴三桂和吴芝施礼后退出行辕。
吴三桂对吴芝说:“师爷,你今日也算将功折罪了,富贵之日吴某不会负人。”
吴芝不由脸孔一红,说:“惶恐惶恐,没有在下之言,各将领也不会有异言,还有什么路可走呀?故君已死,我们丢了性命都不知为谁尽忠啊!”
“说得是,吴某也是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为了取得李自成的信任,我不得不暂将令旗令箭交给唐通掌管,你要密切注意他的动向。将领中张猛群、李班志是我心腹,这你知道,走前我会向他们面授机宜,如有异常变故,就将唐通缚而杀之。”
“在下明白!”吴芝感激吴三桂的信任,连连点头。
眼前一片迷茫
吴芝退下后,吴三桂回到书房密室,贴身仆人为他脱下官服,换上家常袍服,吩咐说:“唤吴猛儿进来。”
这个吴猛儿是吴三桂贴身卫士,每晚都睡在吴三桂卧室外间。吴猛儿有过人的武功和轻功,尤其是轻功,飞萍飘絮,踏雪无痕,是吴三桂进京考武举时在一间破庙中发现的。那天吴三桂因为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处,偏偏天又纷纷扬扬落起了鹅毛大雪,天也快黑了,吴三桂骑在马上四处张望,眼前一片迷茫,看不到镇子和村落,心中不免有些焦躁,这时,身后走来一个人,脚步极快,经过吴三桂身边,吴三桂见他满面污秽,身穿露絮破棉袄,腰扎一截草绳。吴三桂像是见了救星,忙问:“乡里,附近可有躲雪的地方?”那人冷漠地看了吴三桂一眼,说:“前去三里有一座庙,可以躲雪。”说完便急速前行,吴三桂惊异发现,那人所过之处竟没有留下脚印,倏忽之间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吴三桂知道这必是位身有绝技之人,惜乎失之交臂。当他和挑着担子的小僮顶风冒雪走到那座破庙前时,见庙中闪出火光,他们走到庙中一看,见神龛下生有一堆火,那个他们在路上碰到的人正在火上烤一块玉米饼子,火堆旁还坐着个双目失明的驼背老太婆。那人见吴三桂二人进庙,视而不见,连头也没抬,倒是老太婆听见有脚步声,问:“是谁呀?”吴三桂说:“是两个过路人,来避避风雪。”老太婆忙向旁边让了让,说:“外面冷得冻死人,快来烤烤火。”吴三桂对那人抱抱拳,说:“多谢。请问兄台高姓?”那人低着头说:“姓吴。”吴三桂说:“敝人也姓吴,说不定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请问兄台,为何在这破庙中栖身?”那人低头不语,老太婆却流着泪说:“都是我这老不死的拖累了孩儿啊!他爹生前好赌,欠了一屁股债,债主告到官府,说是父债子还,把家也给封了,我们只好到这破庙栖身,孩儿给人做工还债。不是为了我,他早就远走高飞了,如今他空有一身本事无法施展,我怎么就是不死呢?”那人说:“娘,别说了……”
吴三桂心想:“此人轻功过人,说不定将来能用得着,何不接济他一下?”便问:“兄台如今还欠多少债?”老太婆说:“抵押了房子,他又做了一年工,还欠十二两银子……”吴三桂叫过僮仆,开箱拿出一锭大银,递给那人说:“这是十五两银子,请兄台拿去还债,余下的奉养老母……”那人却连连摆手说:“不,不,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拿你的银子……”吴三桂说:“我看兄台非久困之人,必有出头的一天,这一点银子权当是我借给兄台解一时之困,以后还给我好了,不必推辞。”那人仍然不接,老太婆却说:“猛儿,这位恩公一片诚心,你就收下吧。请恩公留下姓名。”吴三桂说:“我叫吴三桂,祖籍高邮,是进京参加武举考试的。”后来吴三桂武举夺魁,名传天下,吴猛儿在老母去世后找到在皮岛镇守的吴三桂投军,吴三桂便收他做了贴身卫士,他对吴三桂忠心耿耿,曾两次在乱军中救过吴三桂,吴三桂将他视为心腹,提拔他做了卫队长。
吴猛儿听到传唤,进了书房密室,躬身说:“大人,叫我有事?”
吴三桂示意吴猛儿坐下,这是特殊的礼遇,然后说:“猛儿,三日后我将率军进京与李自成相见,形势所迫,我不得不走这步棋,但对这个毫无信行的流寇皇帝我心中一点底儿也没有。你武功轻功高强,对我家熟悉,你先进京去为我摸摸底儿,除了京城形势和我家中情况外,着重探看我的爱妾陈圆圆,看她是否平安在家,身体如何?你带一封信去给她。”
“遵命。小人何时动身?”
“你去收拾一下,化装成商人,今晚我将信写好,你明日骑快马动身。我率大军缓慢前行,你探清情况后返回报告!”
“是。”吴猛儿施礼后退了下去。
吴三桂面对陈圆圆小像,执笔写信:
爱妾圆圆妆次:
一别数月,梦魂萦绕,忆念殊深,常忆朝朝暮暮,红袖添香,恨不能背插双翼,飞至卿妆镜之前。今大顺皇帝以联兵御夷为由,派特使劳军,吾已允之,率军起程赴京,不日将至。晨起画眉,燃烛共话之愿不远矣。实告卿,此次归顺实为卿也!得卿平安字,吾将扬鞭催马,日夜兼程!
二
吴三桂率领五万大军正在向京城进发。
旌旗蔽日,刀枪耀眼。吴三桂所以要率军进京,一是要在李自成面前显示自己的实力,保证自己的安全,也是为了向李自成表示自己与大顺朝联兵御侮的诚意。
吴三桂金盔银甲,骑在一匹高大的白龙马上,火红的盔缨微微颤动。“吴”字大旗迎风招展,显得威风凛凛。队伍越接近京城,吴三桂越感到心中忐忑,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此行似乎不会顺利,会发生什么祸事。
前锋侦骑距帅旗有半里之遥,吴猛儿一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