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出戏演的是经许多波折,在红娘的安排下,莺莺终于来到西厢,与张生幽会,莺莺羞答答坐在床上,张生搂着她香肩,后来共赴巫山。
那田畹就听得如痴如醉,老树冒芽,春心大发,当着众歌姬的面,便把陈圆圆搂进怀中,在她的桃腮上啃个不停。
陈圆圆像个木雕泥塑的美人,面上毫无表情,任凭那老朽木摆弄。
男女欢爱是双方的,田畹啃了一阵,见陈圆圆毫无反应,也感到兴味索然,不由叹口气,问:“圆圆呀,自从你进了府门,老夫就没有见你笑过,你难道有什么心事?”
陈圆圆应付说:“贱妾不敢,贱妾并没有什么心事。”
“那你应该对老夫笑一笑嘛!”
陈圆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但笑容凄楚。
“哎呀哎呀,你还是不开心。将唱戏的撤了,换个玩法。来人呀,把那会耍把戏,西洋进贡来的吧儿狗牵来!”
唱戏的歌姬下去了。
驯狗师傅用细钢链儿牵了一只西洋吧儿狗进来。那吧儿狗会耍杂技,能连续钻圈儿,能爬上高高的圆凳倒立,最有趣的是它能戴上高顶礼帽,直立着对田畹和陈圆圆拱爪请安。
田畹看得开怀大笑,陈圆圆仍然是面无表情。
田畹微微摇头,说:“这小狗有趣极了,怎么就引不起你的兴趣呢?还有什么能引起你的兴趣呢?哦,我们看斗鸡吧。来人呀,将斗鸡拿这里来!”
吧儿狗被牵下去了,斗鸡师傅提了两只竹笼进来。他打开竹笼,放出两只黑色斗鸡,那斗鸡长腿长颈,嘴上腿上都带有铜套,斗鸡师拿下了鸡嘴上的铜套。
那两只鸡怒目而视,绕场而行,互相窥视对方的弱点。
斗鸡师一击掌,两只鸡像听到了战斗号令,颈毛戟张,猛然向对方扑了过去。
只见翅膀急扇,脖颈怒伸,铁喙急啄,羽毛纷飞,斗到激烈时,只见两团黑影翻滚。
田畹瞪着昏浊老眼,边击掌边呼喊:“啄啄!啄死它!用劲啄!”
田畹喊得起劲,陈圆圆却厌恶地转过头去。
“爱姬,难道这也不好看?”田畹问。
“同类相残,血肉狼藉,妾实不忍看……”
田畹十分不悦,吼着说:“撤掉撤掉……”
斗鸡师父不知田畹这无名火为何而发,吓得他赶快将两只还缠斗在一起的鸡分开,捉进笼中,提起来快步退下去了。
如果是另一个女人这样扫他的兴头,田畹会命人把她拖下去痛打一顿,可面对陈圆圆这个令人心尖发疼的美人,他发不出火来。他深叹一口气,反而放柔了声音问:“爱姬,你到底喜欢什么?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老夫都有办法给你弄来,只要你开声!”
“贱妾自从进府以来,得到国丈爷的宠幸,锦衣玉食,使奴唤婢,什么都有,实在不需要别的东西了,请国丈爷不必费心了。”
“可是,你为什么就不能对老夫展颜一笑呢?”
陈圆圆挽首无言。
“爱姬,老夫对你真心疼爱,你也体会得到,老夫从没这样疼爱过别的女人,你是不是心里装着别的男人?”
“不不,贱妾不敢……”
“圆圆,你不必瞒我,我知道你曾嫁给如皋冒辟疆为妾,你还盼着他来接你。哼,他呀,自顾不暇,哪里顾得上你呀?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一心一意服侍老夫为好!”
这一枪正戳在陈圆圆心中的疼处,她再也忍不住,不由潸然泪下。
陈圆圆一哭,那楚楚可怜的样儿,使田畹心尖发颤,掏出绢子为陈圆圆拭泪,说:“爱姬,不必伤心,冒辟疆只是个秀才,连举人都没考上,除了会说空话大话还有什么用处?他有什么前程?跟着他对你有什么好处?爱姬,只要你把他忘了,老夫包你一世荣华富贵!好了,随老夫到花园散散心吧!”
田畹拉起陈圆圆的手,陈圆圆无奈,只好随他走了。
田畹要她忘记冒辟疆,可她怎么能够忘记他呢?那是刻骨铭心的爱呀,她曾把一生的希望,一生的幸福,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了。可是,田畹也说出了一个无情的真理,他只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他同田畹斗,无疑是以卵击石,他不可能接自己出去了,这一世恐怕连他的面也见不到了!自己的青春、幸福就这样被葬送了!那天晚上,她心如刀割,泪湿绣枕,一夜无眠。
吴三桂的父亲
京城守备使兼山海关总兵吴襄是,当年因为运粮误期,被袁崇焕奏了一本,差点被撤职下狱,后来由大宗伯董其昌极力保奏,只受了个罚俸处分。崇祯杀了袁崇焕之后又任命洪承畴任大学士兵部尚书节制宁远军事,在前线指挥对清军作战。吴三桂也因军功被提拔为宁远总兵,长年驻在关外,妻子董氏和一双儿女都由吴襄代为照料,住在吴襄府中。
这天,吴襄下朝后,刚脱下朝服,门官就来禀报:“大人,少将军回来了。”
吴三桂已半年没有回家了,吴襄高兴地说:“快叫他进来!”
吴三桂身穿二品武官朝服,神采奕奕进了屋子,对吴襄一揖到地:“孩儿三桂叩请父亲大人金安!”
吴襄含笑伸手说:“免礼免礼,快坐!”
吴三桂坐下后说:“看到父亲大人身体还是这样硬朗,孩儿在宁远放心了。”
“何时到京城的?这次是……”
“孩儿刚到,这次是回来休假,有半个月呢。”
“还没有去拜望你岳丈大宗伯董其昌吧?”
“还没有,孩儿打算明日过府去向他老人家问安。”
“唉,他年事高了,身体堪忧,已经有告老退休的意愿。他不但是你岳丈,也是我吴家的大恩人,当年不是他力保为父,不但我难免下狱,连你们也会被发配戍边。袁崇焕杀毛文龙,你同耿仲明惧罪投奔清朝,后被放回,也是他在皇上面前力陈你等无罪,为国家保住了栋梁之材。而今,为父任京都守备,你任宁远总兵,都出于他的推荐,他对我家恩德难以尽数,有恩不忘真君子,你一生都要牢记大宗伯的恩德,一生都要善待你的妻子董氏。”
“是,孩儿牢记父亲教诲,决不会做忘恩负义之人!”
吴襄问:“现在山海关外建州那边有什么动静?”
“近来相对平静,据说建州主皇太极卧病,离开沈阳到汤泉休养去了。”
“唉,这种平静是暂时的,皇太极这个人野心极大,他不会放弃征服中原的野心,病一好又会兴兵犯边。你们要深沟高垒守住宁远,才能保住京师呀!”
“孩儿知道。如今宁远一带防线牢固,将士用命,孩儿并不十分担心,孩儿担心的是闯贼,贼乱已遍及黄河上下,大江南北,朝廷唯一的一支精锐之师在宁远,防得了北虏,防不了闯贼,真怕他趁虚北上,京师堪忧啊!”
“是呀,崇祯皇帝登基以来,日夜辛劳,披阅奏章常到五更,事必躬亲,乃是有为之君,谁知皇天不佑,连年旱灾蝗灾,饥民遍地,贼乱蜂起,防不胜防。此事非你我所能挽回,你我只能尽忠报主,报国杀敌而已。”
“父亲说得是,孩儿还有一事禀报。”
“什么事?”
“孩儿已在东城买了一处房产,这次回来也想把董氏搬过去。”
“这是应该的。董氏又有了身孕,我这里有几位老家人是很可靠的,你可以带过去照顾。”
“多谢父亲。没有其他事孩儿就到内室去给母亲请安。”
“你去吧。”
就在吴三桂回家那天,田畹府中发生了一件令陈圆圆一生都感到羞辱、悲愤的事件,每当回忆起那件事她便心头滴血。
那天,田畹和陈圆圆坐在花园滴翠亭下围棋,数名使女站在两侧,有人手执拂尘为二人驱赶飞虫。
田畹在别的事上很昏庸,下围棋玩女人却是高手,陈圆圆想多学一门技艺,所以下得认真,手拿一枚棋子,眼盯着棋盘思索。
这时,一个仆人迈着碎步走进亭子,向田畹禀报:“禀大人,冒辟疆冒公子求见。”
听到“冒辟疆”这个名字,陈圆圆心房一阵急跳,陡然一惊,手中的棋子“啪”一声落盘,滴溜溜滚到了地下。
一名使女赶快弯腰拾起棋子放回。
田畹眼神复杂看了陈圆圆一眼,问:“冒辟疆?他来求见老夫何事?”
仆人说:“冒公子没说。带来了礼物,这是礼单,请大人过目。”
田畹接过礼单看了看,说:“哧,又是珍珠,又是玛瑙,还是份重礼!好吧,老夫就去见一见他,看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田畹又看了陈圆圆一眼,随仆人出去了。
陈圆圆心中风涛顿起,百味杂陈,冒郎冒郎你终于来了!
她想:冒郎带了这样重礼来见田畹,会有什么事呢?是不是来为自己赎身呢?很有可能呀!她早知道,他对自己一往情深,不会忘了自己,会设法将自己接出去!可是,田畹能答应吗?田畹的家财富可敌国,并不缺珍珠玛瑙,田畹如果不答应,冒公子岂不是白费了一番心机,自己仍然不能同冒郎团聚!
陈圆圆心中一阵冷一阵热,冷时如冰水淋身,热时又如烈火焚烧。她恨不能赶到前厅去,偷眼看看她思念得心碎神焦的冒郎,听听他们说的是什么。
在客厅里,冒辟疆没敢落座,一直站着恭恭敬敬等待田畹。
田畹进厅后连正眼也没看躬腰而立的冒辟疆,直走到正位坐下。
冒辟疆一揖到地,说:“学生冒襄参见国丈大人!”
田畹这才打量一番冒辟疆,心想:这小子号称“东海秀影”,果然是个美男子,莫怪圆圆对他不能忘情,哼,今天我要治一治他!便问:“哦,你就是冒襄,号辟疆,复社公子?”
“不敢,学生正是……”
“你重礼求见,必有所为,什么事?说吧!”
“是。家父冒起忠,原任衡永兵备使,后调任襄阳左良玉总兵官监军,他年老多病,风湿咳喘,又加水土不服,难以在前线支撑,延误军国大事。前兵部已答应调他回湖南复职和养病,新任兵部侍郎陈志连接任后否定了前任决定,此事望国丈大人周全,在陈大人面前善言,再造之恩,学生没齿不忘……”
田畹仰天大笑,说:“哈哈哈!你花了那么多力气调你父亲走,是怕他在襄阳丢了脑袋吧?”
“不不,家父病体难支,有军前数名医生为证,学生怎敢妄言?”
田畹转了转眼珠,挥挥手说:“好好,是真是假我懒得查问,你也不必辩驳。这件事嘛,我倒是愿意在陈大人面前为你疏通一番,不过,我为你做了这件事,你也得为我做一件事!”
“啊,国丈但有使令,学生万死不辞!”
“不用你去死,只要你为老夫劝转一个人。”
“请问国丈要我劝谁?”
“听说你曾娶陈圆圆为妾,可有此事?”
冒辟疆无奈回答:“学生一时荒唐,确有此事……”
“此乃风流韵事,称不上荒唐,复社公子娶名妓为妾的也不是你一个人。那陈圆圆如今已被老夫收为爱姬,可她心中对你还存有幻想,还想着有一天你能把她接走。”
陈圆圆乃是国丈爱姬
“禀国丈,这是决不可能的事,学生不久前已经娶了秦淮名妓董小宛为妾,同陈圆圆的一段缘已经断了!”
田畹心中不由一喜,忙问:“哦,这可是真的?”
“在国丈面前,学生怎敢说谎?”
“好好好!这就更好了!我安排你同陈圆圆见一面,你把这件事亲口告诉她,让她断了对你的念头!”
冒辟疆慌了,忙说:“这……这……陈圆圆乃是国丈爱姬,学生乃一介草民,内外有别,学生不方便同她见面……”
“不碍不碍,是老夫要你们见面,并非私通音讯。冒公子,只要你把圆圆劝转,让她欢欢喜喜服侍老夫,你父亲的事就包在老夫身上了。”
冒辟疆心虚畏怯,实在不愿在这种场合与陈圆圆见面,为了救父亲他已经忍辱迈出了第一步,没有退路了,他嗫嚅答应:“是,学生遵命……”
田畹拍了拍手,一名使女躬身问:“大人有何吩咐?”
田畹说:“你去告诉圆圆姑娘,让她到客厅来,有位客人要见她。”
使女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田畹又说:“老夫也回避了,让你们畅诉别后。”走出门他回头说:“哼,你好自为之!”
陈圆圆听使女传话,说有客人要见她,便知是冒辟疆,立刻热血上涌,心跳得像擂鼓一般。她想:难道田畹答应了他的要求?不然怎么会允许他们见面?她兴奋得脚踩到裙裾,差点绊倒。她脚步匆匆来到客厅,使女掀起了珠帘,她一眼便看到了呆立在厅中的冒辟疆,他面色青灰,眼神呆滞,她心中一酸,泪水潸然而下,哽咽着叫了一声:“相公,是你……”
冒辟疆眼圈一红,说:“圆圆,我、我对不起你……”
“相公,你怎么会来这里?”
“为,为我父亲的事,请国丈帮助疏通……”
陈圆圆心往下一沉,似乎明白了什么,喃喃说:“哦,原来如此……”
“圆圆,我对不起你,我,我……”
“相公,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说吧!”
“圆圆,我,我对不起你,我已经娶董小宛为妾……”
骤然听到这句话,陈圆圆如同一下子被人扔进万丈冰窖之中,从头顶冷到脚下,身子一阵摇晃,扶住门框才站稳了,她嘴唇颤抖,问:“你说的,这可是真的?”
冒辟疆不敢正视陈圆圆,低着头说:“圆圆,我对不起你……”
陈圆圆的一腔热望、长久的思念和幻想一霎那间全都破灭了,她突然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冒辟疆,你好呀!一声对不起就抹去了一切吗?你那些海誓山盟,你那些甜言蜜语,都一风吹了?你走后,我回到苏州老家,为你守身,闭门谢客,我天天依门而望,望穿秋水,实指望你能早点回来接我,谁知你却在南京娶了董小宛,你说得好轻巧!你,你,你,你还有点天良吗?”
“圆圆,你误会了,我从北京南回,第一站就是到苏州找你,你已经不在苏州了,后来我才知道你来了田府,侯门深似海,我只好死了心,这才娶了董小宛……”
“哼……你知道我是怎样来田府的吗?”
冒辟疆微微点头。
“我每天以泪洗面,所以没有寻死,怕的是国丈对你和你父亲不利,盼着能有一天见你一面,剖我心迹。自古道,痴心女子负心汉,我好苦的命!”
冒辟疆不由长长叹息,说:“圆圆,我实在对不起你,事已至此,你,你也不必再把我这个负心汉放在心上了……”
至此,陈圆圆已完全明白了冒辟疆告诉她娶董小宛的目的,冷笑连声,说:“哼,让我忘掉你,这也是为你父亲做的一笔交易吧?我在你心上算个什么呢?一件衣服?一双袜子?一枚可以换糖吃的铜板?”
“圆圆……”
“不必叫我了!我成全你,从今日起,我把你从心上彻底抹掉了!”
陈圆圆决绝地转身离去,狠狠一摔湘帘。
三
那天,冒辟疆自己也说不清是怎样走回客栈的,他满腔的悲哀、愤怒、羞辱、委屈,使他精神恍惚,脚下发飘,路人还以为这是个醉鬼,是个呆汉。
为了等兵部的消息,他不能离开京城,困在客栈中他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身体很快瘦了一大圈,像个影子人。
十天之后兵部终于向襄阳左良玉发出了调令,调冒起忠回湖南复职养病,听到这个消息冒辟疆丝毫也没感到高兴,心情反而更加沉重。
冒诚这天特意到饭店要了几样家乡菜,用提盒提进房间,说:“公子,老奴要了几样对你口味的家乡菜,来,吃饭吧。”
冒辟疆挥挥手:“我心里堵得慌,吃不下,你拿下去吃吧。”
“公子,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老奴看了心疼啊!你身子这个样子,咱们怎样动身回南啊?公子,老爷的事终于有了结果,这一年来你没有白白奔波,你该高兴,你该打起精神。”
“唉,你不知道,为这件事我付出了多少代价?金钱、劳累我都不在乎,最令我揪心的是我的尊严、我的人格再也找不回来了!复社的那些公子们已经对我冷眼相看了,我奔走权门,我卑躬屈膝,我出卖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我良心有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