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名侍女手捧匙、筷、巾、盂等物,排列两行。
田畹正面而坐,将陈圆圆拉到他身边坐下,一手揽住了她的香肩。
侍女给田畹和陈圆圆颈下各围一块雪白餐巾。
田畹对侍女头儿微一点头,她向帷幕后递了个信号,帷幕后忽然间丝竹齐奏。
陈圆圆没有心理准备,竟被吓了一跳。
田畹用目光向侍女示意,侍女给田畹和陈圆圆布菜,送到嘴边。
陈圆圆没有见过这种阵仗,自己又不是残疾,又不是婴儿,怎么用人家喂食?身不由主躲闪。
田畹笑笑说:“小乖乖,她们喂你,你就吃吧。不惯是吧?慢慢就惯了,吃吧吃吧。”
陈圆圆躲无可躲,只好进食。那些食物都是什么,她一样也不认识,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被人喂食竟是那般不舒服,田畹当作是排场、享受,陈圆圆却觉得这是受罪。
晚宴后,陈圆圆又被侍女引进浴室洗浴,进了浴室的门,侍女便动手帮陈圆圆宽衣解带。
陈圆圆说:“我自己会脱,你,你出去吧。”
侍女笑着说:“陈姬,我不但要帮你脱衣,还要帮你洗浴、擦身、按摩。”
不由分说,便像剥棕子一般将陈圆圆剥了个精光。
陈圆圆羞愧难当,一手捂着前胸,一手捂着下体,浑身簌簌发抖。
侍女牵着陈圆圆的手,引她走到一个像小房一样的大浴桶旁,桶中盛满香汤,袅袅冒着热气,旁有踏脚木凳,侍女扶着陈圆圆坐进浴桶,然后又为她洗身、擦身、按摩。
浴后,侍女为她穿上一件薄如蝉翼的睡袍,肉体毕现,引她进入寝室。
寝室中宫灯高悬,一片明亮。
侍女帮陈圆圆晚妆后,又用檀香薰了被窝,这才退出房去。
偌大的寝室中只剩下陈圆圆一个人了,她像一个待上屠场的羔羊,恐惧、惶惑、茫然。许久,她的心神才定了一些,抬眼观看这巨大的寝室,正面是一张紫檀木大床,大到足可睡四个人,床架上雕镂通透的花朵,好似一片紫云将大床罩住,巨大的百蝶穿花刺绣绸被已经铺好。
在床对面是一面巨大的铜镜,四周镂花,镜面磨得光可鉴人,镜子用紫绒为套,因给陈圆圆晚妆,套子掀了起来。
床侧立着个铜铸的仙鹤,鹤嘴上顶着个镂花香炉,炉孔中散发缕缕香烟。
琼楼玉阙大约也不过如此。
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陈圆圆悚然抬头,见那田畹从侧门进来了,他大约刚刚洗浴过,脱光了衣服,只在腰间围了一块布,他鸡皮鹤发,瘦骨嶙峋,形同骷髅,锦绣绸袍包裹的是这样一截丑陋的朽木,陈圆圆看了又恐惧又恶心。
田畹坐到床边,笑嘻嘻对陈圆圆招手:“美人儿,小乖乖,过来,过来,到我怀里来!”
陈圆圆目光呆滞,立着不动。
“来呀!来呀!你怎么还不过来?再不来我可要发怒了!”
陈圆圆无奈,脚步迟缓走近床边,田畹伸手一拉,将陈圆圆拉到怀中,一扯衣带便将陈圆圆身上的睡袍剥去。
陈圆圆玉体裸露被田畹放倒在床上,他伸出一双枯手,从陈圆圆的面颊摸起,下滑到玉颈、酥胸……直摸得陈圆圆浑身起栗,胃中直冒酸水,差点呕出来。
接着田畹又压到她身上,像煎饼一般翻上翻下,气喘吁吁,累得满身臭汗。怎奈年老体衰,力不从心,折腾了半个时辰他才抱住陈圆圆软玉温香的玉体,呼呼大睡了。
陈圆圆却毫无睡意,泪水小溪一般往下流,将枕头湿了一大块,她想到自己将来就要陪着这个老骷髅过日子,心中便像刀绞一般难受,这种日子真是生不如死!
为了冒郎,她只能忍辱偷生。
直到天色放亮,她才迷迷糊糊睡着了,只见一团云雾包着一个人影向她飘来了,飘近了,她渐渐看清那人是冒辟疆。
冒辟疆脸上挂着冷笑,轻蔑地瞪视着她。
陈圆圆跪在地下,摇着冒辟疆的手,泪流满面地说:“相公呀,冒郎呀,我被抢进田府,陪伴半死的老朽木,我心中的苦楚有谁知?相公啊,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冒辟疆双眼像钉子一样看她,刺得她一身发抖,她又说:“相公,不要怪我!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可我不敢惹恼国丈,怕他拿你出气,我怕,我怕呀……我如今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该怎么办?你说呀!”
冒辟疆仍然阴着面孔不说也不动。
陈圆圆抱住冒辟疆大腿,摇晃着哭喊:“冒郎,冒郎,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冒辟疆如同一缕烟雾,倏忽不见了。
陈圆圆张手呼叫:“冒郎!冒郎!——!”
田畹被惊醒,摇她:“爱姬爱姬,你喊什么?”
陈圆圆醒过来,拭去面上泪痕,说:“妾做了个恶梦,惊动国丈,万望恕罪。”
“好了,好了。天刚亮,老夫同爱姬再睡个回龙觉。”田畹说着又紧紧搂着陈圆圆,闭上了眼睛。
且说梁上君抱住于亚然策马狂奔了一日夜,来到铁竿上人的小庙,下马后连连擂门。
上人出来见梁上君背着满身血迹的于亚然,吃惊问:“他这是怎么了?”
“他中了阴阳掌,腰上又挨了一刀,上人救命!”
“快,随我来!”
圆圆做歌舞教习
上人将梁上君引到卧房,放下于亚然在床上,先检查了他腰上伤口,取草药捣碎敷上,然后以枕垫腰,使于亚然依墙而坐,他坐在于亚然对面,闭目盘膝,双手前推,向于亚然发功。不久,他的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俄尔,细密的汗珠变成豆粒般大,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梁上君拿着汗巾不断给上人拭汗,不久,汗巾湿得能拧出水来。
于亚然的面色渐渐有了红晕,而上人已经面如金纸。
于亚然忽然大咳起来,梁上君吃了一惊,正欲上前,上人用目光止住梁上君。
于亚然伏床大呕,呕出一块块黑血。
铁竿上人喘息着说:“好了……毒血被逼出来了……你给他喝水。明日老衲上山采些药来,半月后他就恢复了。”
“多谢上人,今日可苦了你了!”
“你我同门为师,何必说这些客套话?何况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梁上君端来一碗温水,一匙一匙喂到于亚然口中。
于亚然终于醒过来了,慢慢睁开眼睛问:“我这是,怎么了?”
“你中了马义的阴阳掌,多亏上人发功将你拉出了阎王殿!”
于亚然挣扎着便欲起身,上人捺住他说:“别动!你现在还不能动。”
于亚然说:“师父两次再造之恩,弟子没齿不忘。”
上人说:“别说话了,好好歇息。老衲给你煮点粥去。”
上人慢慢下床,扶墙而行。
梁上君担心地问:“上人,你能行吗?”
“不要紧,老衲活动一下就会好的……”
上人出去后,于亚然问:“陈圆圆呢?怎么不见她?”
“当时你性命悬于一丝,圆圆为了不拖累我,回头扑向马义,抱住马义双腿,使他无法追赶,我才顺利救你出来呀。圆圆姑娘舍身取义,非一般女子可比,实在令人钦敬!”
陈圆圆的行动,将梁上君这个硬汉子也感动了。原来,他以为陈圆圆不过是个美丽的风尘女子,于亚然迷恋她的容貌,经过这次事件,他才明白于亚然对陈圆圆一片痴情实在很有道理,可惜,二人无缘,今生相聚的机会渺然了。
于亚然这时已经泪流满面。
梁上君知道无法劝说,只叹了口气。
三
田畹让陈圆圆做歌舞教习,教歌女们唱南昆曲,排演戏剧,陈圆圆本想拒绝,杨阿萍劝她说:“圆圆姐,自从进了国丈府,眼看着你瘦了一圈,容颜憔悴,你每日在房中枯坐,以泪洗面,这样下去你会毁了自己!你还这样年轻,来日方长,我相信你还有出头之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要保住身体!你不如做我们的教习,教大家演戏唱曲,免得一个人寂寞孤独。人孤独了,愁事也多了,愁结解也解不开,就会百病袭来,身体垮了可就什么也没有了!”
陈圆圆惊异地看了杨阿萍一眼,她没想到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姑娘能说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可见她是个有心计的姑娘。
陈圆圆心中还存有一丝幻想,还想有朝一日能见冒辟疆一面,即使不能破镜重圆,能当面向他剖明自己的心迹,死也死得安心,没有见到他就自己将自己折磨死,实在不甘心!想通了这个道理,她便答应了田畹的要求,给歌姬们当了戏剧教习。
这天,在歌舞排演厅中,陈圆圆教歌姬们排演《西厢记》,她先唱了一段示范: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
歌姬们听得如醉如痴,轰然叫好,陈圆圆唱完,她们都围上来,交口称赞。
田畹也过来说:“圆圆呀,人家说你唱昆腔卷梢戏红遍苏杭,我还不敢深信,今日一听果然名不虚传,令老夫魂魄摇荡,如闻天音。好了,今日先教到这里,你陪老夫到滴翠亭去下围棋。”
他携起陈圆圆玉手,向外便走。
陈圆圆厌恶这个老朽木,看到他便反胃,可又不能不随着他走。
陈圆圆在京城过着度日如年的生活,在南京秦淮旧院中,董小宛的日子也不快活。这天,她歪在牙床上恹恹无神,胡思乱想,连早饭也没有吃。
屋外传来一阵“咯咯咯”银铃般的笑声,听到笑声她便知是她的好友顾眉娘来了,但她懒得动弹。
顾眉娘手端炖盅掀帘进来了,她只好下了床,说:“姐姐安好。”
顾眉娘放下炖盅,说:“哎呀,你这懒丫头,这大好春光,秦淮河边红男绿女,热闹非常,你一个人在屋里也不怕闷出病来!姆姆说你连早饭都没吃,快把这炖盅吃了,姐姐带你去逛河。”
小宛又歪到床上,叹气说:“唉,我这心里像塞着乱草,哪有心思去逛河呀!”
眉娘坐在床边,揽住小宛肩头,说:“怎么着,还是为那冒公子?他还没有答应娶你?”
“唉,他心里还装着那个陈圆圆,对我不即不离,一直不肯对我说一句准话……”
“哼,这个冒襄是一只呆鹅!国丈田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什么?是一座大山!冒襄是什么?一个小秀才,是一个鸡蛋!鸡蛋怎么碰大山?陈圆圆成了田畹爱姬,一入侯门深似海,冒襄能把她抢出来不成?你对冒襄一往情深,把一切都献给他了,他对你这个样子,不但我们这些手帕姊妹心中不平,就是那些复社公子们也愤愤不平!”
“我知道姊妹们都关心我,可这件事,有什么法子?我心里,实在苦得很……”小宛实在忍不住,泪水溪流般流下来。
“别哭别哭,你一哭引得姐姐心酸,也要落泪了。”
小宛只好拭泪。
眉娘是个有侠气的女子,董小宛的处境引起她深深的同情,决心帮小宛一把,她说:“这件事,你就交姐姐办好了,我一定要促成你们这段好姻缘!”
小宛很感动,但又不敢深信,说:“多谢姐姐!不知姐姐有什么好办法?”
眉娘转了转眼珠,说:“这样吧,后日就在你这里我们姊妹办个盒子会,将冒公子和复社几位有名的公子都请来,到时,如此如此……”
小宛聚精会神听着,不由有些担心,说:“好是好,可那冒公子牛脾气很倔,惹恼他只怕弄巧成拙……”
一朵带露的白牡丹
“放心放心,姐姐有分寸。”
所谓“盒子会”是妓女们的聚会,与会者每人手提一盒亲手做的糕点参加,既是比手艺也是联络感情,同现代的“派对”差不多。
那天下午,秦淮旧院著名的妓女寇白门、李十娘、眉娘、杨蕴玉等人各带一名垂髫使女陆续到董小宛家来了,董小宛的姆姆穿得一身光鲜,满面笑容站在门口迎候,将众名妓让进室内。
屋中立刻热闹起来,笑语喧闹,莺啼燕啭,环佩叮,香风四溢。
复社著名的公子侯朝宗、吴应箕、冒辟疆、方以智等人手摇折扇,迈着方步,说说笑笑也陆续到了。
鸨母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万福:“哎哟哟,各位公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姑娘们都来了,等着各位公子呢,快进屋!”
方以智为人风趣,进屋后一见到顾眉娘便拉住她的手说:“多日不见,眉娘越发白嫩娇艳,有如一朵带露的白牡丹,让我嗅一嗅!”
说着他便捧起眉娘的玉手放在鼻下嗅个不停。
眉娘笑着捶了方以智一拳,说:“方公子,你这样雅人怎么也学得这样轻薄?像个苍蝇一样叮个不停?”
方以智摇头说:“不雅不雅,你这个比喻实在不雅!不过,你别忘了,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
吴应箕说:“这么说,眉娘是有缝的鸡蛋啰!”
众人不由哄然大笑。
眉娘脸孔一红,说:“哎呀,我不和你们斗嘴,你们塞了一肚皮文章,我这个烟花女子怎么斗得过你们?方公子,你不要尽拿我开心,小心寇姐姐吃醋,她可是个醋罐子,酸倒你,你今晚爬不上床!”
寇白门瞪圆了杏眼,说:“阿眉,你这个小狐狸精,自己斗不过人家,又拉我出来垫背,我饶不了你!”
寇白门呵了呵手,就要去抓眉娘的痒处。
眉娘笑着躲到吴应箕身后:“姐姐,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寇白门撅起好看的樱唇,说:“哼,谁不知你们两个如胶如漆,穿一条裤的人,合伙来欺负我呀!”
吴应箕两手向天,装得受了无限冤屈,说:“苍天啊!寇白门姑娘名震秦淮,背后不知有多少当朝显贵撑腰,小生斗胆也不敢欺负到姑娘头上呀!”
一句话又逗得众人大笑不止。
鸨母说:“好了好了,姑娘不要和公子们斗嘴玩了,列位还是请入座了吧。”
众人陆续围桌坐下了。
侯朝宗说:“姑娘们办盒子会,都带了什么好东西来?我可是专门来享口福的。”
眉娘说:“放心,有好东西给你吃!”
吴应箕说:“好啊,姑娘快把好东西捧出来吧,我可等不及了!”
寇白门从使女手中拿过漆盒,打开来,里面盛着十几枚水蜜桃,半红半白,皮上似乎还有细细的绒毛。
几位公子都惊叫起来:“哎呀,这初春季节,哪里来的水蜜桃?”
寇白门不由抿嘴而笑。
吴应箕是个近视眼,双眼几乎贴近盘子,拍手说:“妙绝妙绝,原来是面做的糕点,几乎可以乱真。”
眉娘打开自己的漆盒,端出一盘水芙蓉,花瓣和叶子上挂着莹晶的露珠,她说:“奴家献一盘莲花,祝各位公子连年奏捷,早登金榜!”
冒辟疆赞叹说:“好好,凌波仙子芙蓉面,是眉娘自画像!清水出芙蓉,这难道也是用面做的?”
李十娘说:“自然也是面做的糕点。”她打开自己的漆盒说:“奴家献给各位公子的是福、禄、寿松糕,请各位品尝。”
杨蕴玉的漆盒中盛着张嘴大蚌,蚌中有一粒闪闪发光的大珍珠,她说:“各位公子皆是含珠之蚌,必有光耀神州之日!”
杨蕴玉心思巧妙,使众公子兴奋不已,一齐鼓掌说:“妙!妙!太妙了!传神之极!”
侯朝宗说:“糕点做得这样乱真,我不明白,这颜色是怎么配的?”
鸨母说:“其实并不难,面粉和成南瓜则黄,和成菜汁则青,和成胭脂则红,和成赤豆则紫。这些都是好吃的东西,并非铺子里卖的颜料,公子们尽管放心吃去。苏式糕点的特色是甜、松、糯、韧,香软肥润,细腻酥脆。秦淮旧院的姑娘都喜欢苏式糕点,几乎人人都有一手做糕点的绝活,盒子会既是斗巧,也是切磋手艺。”
众公子不由点头:“原来如此。”
侯朝宗赞叹说:“世事洞明皆学问,果然不错,做糕点也有这么多学问,我等可不如姆姆了!”
鸨母说:“哎哟,侯公子过奖,老身可承受不起。”
一直没有见到董小宛,冒辟疆心中纳闷,不由四处张望。
眉娘说:“冒公子在找宛娘吧?她是今日盒子会的天后,必有出奇之举,就要下来了。”
吴应箕笑着说:“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