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清远一脸无辜,看得信子长叹一声,一把扯过那个绢帕,快步跑了出去。
花清远望着两个女人先后离去的背影,眼角眉梢里,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算计是一种天性。
花清远是个两世里,都被迫或主动要去算计,才能过日子的人。前一世,他惟一没有算计过的人,是他的亲弟弟,这一世里,只有程蝶衣。其他与他接触过的人,他或多或少,都算计过。
这两个日本女人,他更是从头到尾,只有算计。或许对静子稍有一丝说不清楚的愧疚吧,那也是极淡极淡的,可以忽略不计的。
有了静子的失态和那一句看似闺怨的话,可帮了花清远大忙。
花清远回家后,立刻把那张写着日本亲王明日飞离北平的报纸,团了团扔到了废纸娄里,
随后,花清远叫来了小凳子。这时,恰好程蝶衣不在家,去了他师傅关老爷子那里。
屋里屋外都没有人,花清远的声调却还是控制得极低极低,叫小凳子俯耳过来,“还记得五少爷长什么样吗?”
五少爷花清近先因其出身问题,后因其所作所为,在花家露脸的次数,少得可怜,后来又被其父花盛璋逐出家门,断了父子关系。
花家里,只有一众老仆才会记得他,后入门的仆人,都不知道花家还有五少爷的。
小凳子是自小跟在花清远身边的,当然知道花家五少爷的光辉事迹,至于五少爷的相貌,模模糊糊还是有些印象的。
见小凳子点头,花清远又道:“我四哥的七七眼看就要到了,你拿着些黄纸,去西郊乱坟岗的一路,扔些洒些吧,我四哥毕竟是在那里亡故的。”
花清远这话说得云里雾里,小凳子有些糊涂,这话明明是骗骗外人的,今儿主子是怎么了,好似他自己也信了般。
花清远的眼睛定了定,竖起的耳朵,没有听到异样的动静,哪怕是在自己的私宅,花清远保持着高度的‘隔墙有耳’的信条,直到确定安全,他才又压低了一个声调,只见唇动,不闻有声了。
但是小凳子是可以从花清远动着的嘴唇里,听出花清远说什么的,他常年跟在花清远的身边,要是没有点这样的本事,也不会在一众小厮里,混到管家的位置了。
等他听明白花清远说得是什么时候,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他张大了嘴,“五少爷不是……不是已经枪……”
小凳子想说五少爷花清近不是几年前就被枪毙了吗?怎么可能还活着……
花清远冷笑一声,“你确定乱葬岗边没有人时,翻翻那堆死尸,看看五少爷是否还活着,若是活着,放在装纸人的箱子里,用黄纸盖好,偷偷拉回来。”
检查城门岗的兵,大都是中国人,他们大都明白黄纸纸活的意思,嫌这东西秽气,多数不会碰的,而且他三哥花清迟,在他四哥花清迈广布流行死于西郊土匪手里,他积极剿匪开始后,就调防到西城门来了。那些兵,他们大都知道花清远和他们长官花清迈的关系。
就算偶尔有日本兵同时把着,奔丧的车,还是他们花府隔七天就奔一次丧的马车,即使检查也是马马虎虎过去了。
“是,主子,属下明白,”
小凳子聪明伶俐,立刻会意自家主子的意思,转身退了出去。
花清远望着被小凳子带好的房门,慢慢地站起来,踱步到窗前。
望着窗前一枝腊梅,他想起了上一个冬末春初,他四哥花清迈坐在这处窗口,与他说窗外新草的事,心里涌上一股淡淡的酸涩——如今景在人亡,说来很是伤感。
与静子和信子随意聊过的几句话里,至少透中出两个信息:一是报纸上所说不实,这位亲王世子绝不是明天动身起程去东北;二是静子过激的态度可以反应出来,报纸上所说的部分事实,亲王世子肯定是最近几天要走。他想要动手,需要找准时机,动手了。
宪兵队里,他偶遇的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一打眼就看出来,那是他五哥花清近了。
除了特殊的犯人,否则宪兵队处决犯人的方式,通常都是站成一排的扫射,他们习惯于打身体,心脏的位置。
前世做过十年杀手的花清远,杀人的时候,从来不打身体,他只打头部——这世间,不是所有人的心脏都是长在左边的,有一小部分人,他长在右边。只有爆头,才有百分之百的死亡率。
很幸运,花清近就是那一小部,心脏长在右边的人。
是以,花清远才会派小凳子去西郊乱葬岗,碰碰运气,看看他五哥是否还有活命的机会。
程蝶衣掀帘子进来时,就看到他家男人负着手,挺直着脊背,站在窗口,一派青松翠柏的风姿,心头一喜,笑道:“今儿个回来得挺早啊!”
往常花清远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但往常花清远去的可要比今天早许多的。
“这不是看不到你,心里就怦怦乱跳么,”
花清远收敛了眼睛里、脸面上,一层薄薄笼罩着的悲伤,不着痕迹地笑着转过身来,大步迎上程蝶衣,把他的双手握到自己手中,“外面那么冷,怎么没带个手焖子,就出去了呢。”
觉得用手,捂不及程蝶衣手上的冰冷,就把程蝶衣的手塞进了他自己的怀里。
程蝶衣也不推开,任由自己冰冷的手,落到花清远火热的肌肤上,感受着来自对方强烈的生命力。
他侧着头,慢慢地贴在花清远的胸口,“没觉得有多远,又可以坐黄包车的……”
其实这些都只是借口,他只是喜欢被花清远握着双手,温暖着。
这些都是他以前没有享受过的,有了花清远,才有了这一切。哪怕体味一万遍,他也仍觉得不足。
☆、
今儿个早上;后厨的老王按花清远昨儿个晚上的吩咐;宰了一只到了寿命的肥鸡。到了傍晚;鸡血控尽;鸡毛已经择捡得极其干净了。
花清远没用老王做厨,他自己亲自来。加了枸杞;用小火,熬出了一小锅上好的鸡汤;里面还有一只剥了皮的鸡腿,端去给程蝶衣。
正屋外室,已经安置好了饭桌;简简单单地摆着四道菜,添了花清远熬的这道汤,对于两个人来说,正正好好。
两个人刚拿起筷子,程蝶衣的嘴还没有碰到鸡汤的边呢,小凳子急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主子,小的回来了。”
花清远扔下手里的筷子,连忙对外面喊道:“快进来,事情如何?”
小凳子这一去一回,将近四个小时了。花清远在家里,表面显得镇定自若,其实心里也是有些七上八下的,生怕哪里算计不到,出了问题。如今他家这状态,可经不起再添祸事了。
“小的按主子所说,一路出了城,到了西郊那片乱葬岗子后,日本鬼子已经撤走一会儿了,小的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左右无人,才壮着胆子摸上去的。”
小凳子吞了吞口水,还有些后怕。他跟着自家主子花清远久了,自以为也算是胆大有勇之人,但今天这事,还是令他忍不住地肝颤。
别说西郊乱葬岗那里,凌乱不堪的坟堆以及破席卷着的不知哪个时候死掉被弃的尸体,也不说路边堆着的累累白骨。只说花清远让他翻开的那十几具刚被日本人扔进尸坑堆里的尸体,就把小凳子吓出一身又一身的白毛冷汗来。
“结果如何呢?”
小凳子既然已经安全回来了,那么过程花清远可以暂时忽略,他最想知道的是结果如何——人,救没救回来。
程蝶衣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拿起的汤匙,又放回碗里。喷香的鸡汤,也安抚不了他的惊疑了。
“果然如主子所料,小的找到五少爷时,他的身体虽是冰冷冰冷的,但心跳还有,只是脉搏微弱,小的已按照主子的吩咐,如计把五少爷装箱子里,拉了回来,又叫伙计们按以往那般,把箱子堆去了杂物房,伙计们出去后,小的把五少爷背去了杂物房下面的地下室里,炭盆也都燃好了。”
小凳子做为花清远身边第一得力的人手,又是与花清远从小长大的。哪怕花清远的内里换一个人,也不能阻碍小凳子与花清远在某些地方的默契。
花清远满意地点头,如此做最好了。哪怕那些伙计都是家里人,花清远也不想他们知道太多。像这种事情,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了。
“小的还擅自作主,在乱葬岗子里,找了一具无主的尸体,套上了五少爷的衣服,扔到日本鬼子挖的尸坑里去了,”
小凳子压低一个声调说:“末了,小的还按照五少爷中枪的地方,在那具尸体上,悄悄补了几枪。”
花清远忍不住大笑,伸手拍了拍小凳子的肩膀,“做得好,爷奖励你个媳妇,春花院的那个小翠,爷昨天帮你赎出来了,如今就在你屋子里,春宵一刻值千金,先去洞房吧,等四少爷的丧期过了,选个好日子,爷给你办一场。”
小凳子心里想的是什么,花清远做主子的,不可能不知道。
最近,小凳子闲来有空就往春花院里跑,他早就注意到了。小凳子不是那等好色之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往那里钻的。他悄悄调查过,原来是迷上了一个叫小翠的姑娘。好似有些别人不知的关系。
小翠那姑娘的家世,花清远也查过了。
小翠原本姓张,本是清白的农家女,母亲早逝,有一个哥哥,前年投军去了战场,至今生死未明。老父守着她,还有家里的一亩多薄田,日子将就着过。
几个月前,这姑娘被乡里一个汉奸乡保看中了,想要强娶做妾,姑娘不同意,家里老父也不同意。与那乡保闹了起来,结果老父被乡保的手下打死,姑娘被强抢了回去。
本来当晚就要行禽兽之事的,但奈何那位乡保惧内,又拖了一晚。
谁知就是这一晚,乡保那泼辣的大老婆,趁黑找来人伢子,把这小翠姑娘捆个结实,拉出后门,直接送进北平城里,卖到了春花院。
花清远虽不知,小凳子是如何和小翠相识的,有又何关系,但小凳子勾搭上这小翠姑娘时,小翠姑娘还是标准的清丫头。
小凳子是动了真心的。跟在花清远身边积攒下的积蓄,都搭在这小翠姑娘身上了,硬是把这姑娘包了三个多月,直到被花清远赎出来时,还是姑娘家。
小凳子听了花清远的话,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抱着花清远的大腿就哭,“主子,你是不知道啊,那小翠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多年前,老人家订下来的,我娘临死的时候,还和我念叨这事呢,这么多年,我就盼着跟在少爷身边,混出来点儿出息,再去人家门上提亲,娶了她做老婆,也算了结了我娘的心愿,谁曾想,垦节儿上,出了这祸事……”
小凳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抱得花清远的一只大腿更紧了。看得程蝶衣凤眼斜挑,忍不住干咳起来,在桌下,用脚踢了踢花清远的另一只腿,极低的声音说:“说着就好了,干嘛抱那么紧。”
花清远连忙领会意思,把小凳子扶了起来,“好了,别哭了,你自己个儿拾掇拾掇,别让人家姑娘看到你这副衰相,人家该不待见你了,还以为爷把你怎么地了呢,爷去地下室,看看五少爷,蝶衣,你喝了鸡汤再过来。”
花清远站起来时,程蝶衣已经跟着站起来,都这节骨眼儿了,哪还有心思喝什么鸡汤,叫老王拿到厨上,继续煨着就是了。
见程蝶衣一定要跟着,花清远也没有办法,两个人携手去了杂物房,推开密室的机关,进了密室里面。
密室四角以及中间,都点着燃好的炭盆。长久未用的密室,温度已经上升到十七、八度左右,进来后,并不觉得冷了。
花清近被小凳子放在靠近墙边的木头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脸上的血污还未清理干净,却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片灰败的气息,双唇毫无血色可言,仿佛如死人一般。
“你……你五哥?”
程蝶衣的下唇轻微颤抖,他还记得花清远送他去天津时,乘坐火车遇到的那位带着花家银项链的女人。
“是啊,我五哥,”花清远拍了拍程蝶衣的手,示意他不用害怕。
只要没有伤到心脏和大脑,瞧这模样,也不像有大出血的迹象,那就应该能救得回来。
“蝶衣,去下面一层,把潘医生留下的西药给我拿来,”
花清远说着,先走了一步,靠近木床,掀开了盖在花清近身上厚厚的棉被。
被子下面,花清近的上身是裸着的。斑斑血迹里,很容易看到花清近中枪的地方。两枪,都在左边,应该没有伤到肺动脉,否则,不会中枪这么久还有气息。
这时,程蝶衣已经从下面一层,拿来了当年彼得潘,也就是潘振华医生留下的部分药品。
“你还懂医啊?”
程蝶衣觉得他家男人太万能了,竟连西洋医术都懂得,后又一想他家男人也是留过洋的,一定是学过的。
谁知道他家男人却说:“我哪儿懂什么医,不过是这眼巴前儿,我五哥这状况,没法子请大夫,我死马当活马医,救活是他命大,救不活我再操办场丧事就是了,反正如今是医术我未必行,但办丧事我是驾轻就熟。”
花清远实话实说,但他也不是全无经验的。
他以前活过的一世里,做杀手执行任务时,也没少意外受伤,不可能次次都有专业医生在身边的,大部分都是他自己处理的,内伤他不懂,但外伤他对付对付,应该能行。
程蝶衣拿着医药箱的手,颤了颤,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和我逗闷子呢吧?”
花清远回头望他一眼,笑了笑,“都这恳节了,我哪有那闲心,快把东西拿来,我看哪把刀用着顺手,先把子弹给他取出来。”
程蝶衣的手更颤了,“生取啊?”
花清远耸耸肩,“应该先打针麻药,是吧?”
程蝶衣扔下医药箱,彻底落荒而逃了,边走边说:“我去给你打盆热水过来,你下手慢着些。”
瞧着程蝶衣摇摇晃晃的背影,花清远无奈地摇头。原就没想让他下来的,就是怕吓到他。他自己执拗,一定要跟下来瞧瞧。看,还没等自己动手呢,就吓得败退了吧。
程蝶衣快步走出杂物房,直奔了后面的小厨房,正碰到刚和小翠温存过的小凳子,一脸餍足地笑着从对面走来。
见到程蝶衣后,连忙熟练地行礼,“程爷,我们主子……”
程蝶衣没好气儿地瞪了他一眼,“去,烧些热水来,还有,把你自己也洗得干净些。”
花清远明明叫他拾掇拾掇,再去寻小翠姑娘的,可他这猴急样儿,显然是略过这一关了。去了一趟西郊乱坟岗,死人堆里摸了一圈的人,竟就……
哎,程蝶衣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了。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跟班,都是百无禁忌的。
“好嘞,程爷,这等俗事,不用你操心了,小的这就去。”
小凳子动作兔子似的迅速,程蝶衣还想再吩咐几句呢,他已经快步跑向小厨房了。
程蝶衣抬起的手,撂了下去,瞄了一眼自己和花清远的卧室,又看了一眼自己刚刚出来的杂物房,左右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杂物房。
他怕血,也不敢看用刀子剜子弹。过了杂物房,进了地下室后,就站在门口那里。看模样是守门,其实是伸着脖子往花清远这边看的。
花清远一回头,就看到他家宝贝男人,小兔子似的站在门边,一副惴惴不安的可人模样,想往他这边看吧,又有些害怕,可惜又忍不住不看,有一点某些现代人看惊悚恐怖片的感觉,就差拿并不拢的五指捂自己的眼睛了。
看到程蝶衣,花清远心中忽然一轻,连手上的动作都麻利精准许多,要不是满手是血,他已经向程蝶衣微笑挥手了。只想着快快了结这事,好好安抚一下他受惊的心肝宝贝儿。
小凳子烧好的水,一盆一盆地送进来,为了避免外人怀疑,只说是掺了陈醋,洒到杂物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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