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千百年来传承下来,戏子的名声一直处在下九流里,大多是不好的,有多少达官贵人们玩弄起来得心应手、抛弃下去铁石心肠啊。
他怕自己徒弟吃这大亏,多年吃苦,才熬成了角儿,如何能这般草率,就……,哎……
关老爷子想说的话还没有说,一旁的梁老爹却拦住了他,看似很随意,“这位老哥,老弟看着你有些眼熟呢?当年那个采家班,你是那个当家的武生吧,我还在天桥看你唱过戏呢!”
梁老爹提起往事,关老爷子一愣。他确实是采家班里出来的,那时,他的师傅还活着,他的嗓子还没倒,他还有一个情投意合的小师妹,后来……,不想了,都是往事了。
因着梁老爹突然的提起,关老爷子竟把之前所想之事忘记了,等他再回头时,花清远和程蝶衣已经不在密室里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关老爷子苦笑了一下,冲着梁老爹抱抱拳。这也算是他当年的铁杆戏迷了,要不如何好几十年了,人家还能叫出他戏班子的名字呢。
“当然记得,关老板当年那一嗓子,如何响亮,”提起那时的事,梁老爹一双浑浊的老眼都亮了,那也是他青春正年少之时,美好的岁月。
“哎,哎,不值一提了,人都老了,”关老爷子摆摆手,暂时放下心事,与梁老爹谈了家常来,“没有你有福,女儿女婿都有了,明年就能抱外孙了。”
提起自己女儿,梁老爹眼睛里的精光更甚了,他这一辈子就这么点骨血骄傲,十分疼爱的。
若不是眼瞧着自己,尚坐在四周坚实墙壁的地下室里,他也就点头。
如今,一切都不好说,国难当头,想安安稳稳抱外孙子哪那么容易,何况女婿还是个不靠谱的。
他客气道:“不及关老板,徒弟遍天下,还都是孝顺得用的。”
这话要是以前听了,关老爷子自然心里熨帖高兴,亲手教导出来的徒弟,成名成角,北平城里也是数得上的,难得对他又这般孝顺,如今亲眼看到自己最心爱的徒弟和一位富家少爷牵手了,他再听了,就像是打了嘴巴似的,不舒服。
梁老爹如何看不出。程蝶衣和花清远的事,他是清楚的。他女儿毕竟嫁进的是花家,他女婿四少爷又与花家六少交好。即使没有这层关系,花家六少那点事,北平城里但凡八卦点的,谁不知道啊。
花清远也从没有刻意瞒着他们这些亲戚。每次都和程蝶衣出双入对的,他初次看到时,也觉得别扭,又有几次后,也就慢慢习惯了。
小雪按着花家这边的排序,叫着花清远‘六弟’的时候,与程蝶衣打的招呼也是‘幺弟’,——比花清远还小,当然是‘幺弟’。
“关老哥,老弟说句你不爱听的,你徒弟挑人的眼光不错,比我女儿强多了,清远那孩子,我知根底,比我那不成器的女婿,好了不知多少。”
关老爷子瞪着眼珠子牛一样,看着梁老爹,觉得梁老爹和他嘴里说得‘不成器’的女婿有得一拼了。
——他那个要是女徒弟,他操什么心啊,可他徒弟是男人啊,是男人、男人……
关老爷子就不信了,要是梁老爹自己有个儿子,然后这儿子和另一个男人纠缠在一起,在他这个当爹的面前秀恩爱,他还能这般说不。
果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花清远和程蝶衣到了上面一层,出了斗室,一起出现在外间留守的仆人面前。那些个仆人见到两位主子一起出现了,悬着的心也落了下去。
虽然只隔一道墙,但是在这个万分危险的时刻,每一个人的心都是浮动不安的,哪怕花清远安抚他们没事,但花清远是他们的主心骨,见到还好,他们确信没事,见不到,他们就总觉得会出事。
“我刚刚听到上面似乎传来了动静,”花清远在地下二层尚且听得真切,何况地上一层的人。
小凳子他们连连点头,“两位爷,你说……你说日本鬼子不会真的打进来了吧?”叫的是两位爷,问的时候,却是问着花清远的。
花清远微微皱眉,沉下了双眼。
能不能打进来,那是悬在头顶上的第二只靴子,早晚的事。历史里有这一笔,那么多人用鲜血成就,不会因为谁的到来,而抹杀去。
花清远想的不是这些,他想的是最开始那一波冲击,不知道过去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亲们的支持,全努力的呢。
☆、
无论哪场战争里;所谓的第一波冲击;都是非常严重的;躲过去第一轮;以后的日子即使不好过,总不至于瞬间丢命的。
所以;前世,当他看到电影里;程蝶衣坐着黄包车,午夜时分,出现在空荡荡的街头;碰到进城的日本人,竟还毫发无损地活着回来时,他免不了笑了。
戏里,或许可以吧,现实,一定不会有这种奇迹。
他前世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当兵的又不是信佛的,哪懂得什么叫‘烂杀无辜’的道理。异国土地、他国百姓,荷枪实弹的,怎么可能让人活着离开……,何况还是那种情形。
花清远掐指算算日子,八月五号左右上去瞧瞧,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了。是人,总不好一辈子做地老鼠。
这几天里,一应吃喝饮食都没有问题,只是越呆下去精神越显得低靡。大家对前途都觉得很渺茫,连关师傅都没有心情追问程蝶衣,和花清远到底是怎么样的关系了。
其实最主要的是他根本没有机会。
花清远寸步不离程蝶衣左右,而梁老爹寸步不离他左右。
梁老爹自从认出关师傅是当年采家班的名角儿后,天天缠着他吼两嗓子,以缓解地下室里的悲观情绪。
开始时,关师傅还有心情应付,难得遇到一个超级粉,他还挺有心理满足感的,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之后,他不由得恼了,但梁老爹一点儿不在乎。
梁老爹觉得,哪个角儿,能没有点儿脾气啥的。甚至还想撺掇关师傅、程蝶衣以及段小楼,来一次师徒三人大合唱的。
有了这么一段,梁老爹在关师傅的心中,从超级粉迅速跌级到脑残粉了。
还好,梁老爹的女儿也就是花清远的四嫂,是个有眼力的,及时阻止了她爹异想天开的行为,——这是在地道里躲命,不是在戏楼等着赏戏。
他爹这神经越发粗了,就算想缓解心内压力,也不能把痛苦转移到别人的身上吧。
花四少自从被花清远一枪教训后,安静起来,蹲在墙角画圈圈的同时,默默诅咒日本鬼子。眼见着由热血青年向神棍的趋势发展。
菊仙孕期反应严重,见什么都没有胃口。幸好,花清远提前给她准备的腌梅子,总算堵住了她呕吐不停却什么也吐不出来的窘势。
自花清远和程蝶衣好上后,段小楼还是第一次诚心感激花清远。
花清远不在乎地摆摆手,他不稀罕别人的感激。就像他不稀罕别人的憎恨一样。但这种举动,在不了解他的人眼里,就显得很风清云淡了。
这天晚上,花清远估计着上面应该没有什么事了,他准备着亲自上去瞧瞧。他不打算派小凳子等手下上去,这些人的身手,他怕有个万一。有去无回好说,再不心把他们漏出去,就得不偿失了。
——在关键时候,他宁愿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别人。生死,只能由他自己掌握。
花清远怀里搂着程蝶衣,拍着他的肩膀,把他哄睡。估计着,喝了他熬的那碗浓浓的安神汤,睡上一宿,是不成问题的。
他把程蝶衣,抱到床上,细心地替他盖好被子,还顺道吻了吻程蝶衣睡熟的侧脸,轻声说:“明天早饭,你是想吃清粥稀馅灌汤包,还是豆汁油条呢?如果他们不出摊子……”
花清远冲着段小楼和袁师傅拱拱手,“我去去就回,这里就拜托了,他身体寒性颇重,不适合喝冷水,我明天早上要是没有及时回来,他醒来必会要水喝,记得给他倒杯温水。”
花清远说完,头也不回地上了楼梯。等那几个人反应过来时,花清远的身影,早就消失在地道尽头的入口处了。
“你六弟要去舍身为国、取义成仁吗?”
梁老爹好久不开口,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连他女儿都觉得有些过了,捅了捅他的后腰,“爹,你胡说什么呢,六弟洪福齐天,定能平安回来的。”
虽然他们谁都不知道花清远去做什么了,事实上是花清远之前做什么,也从来不和他们打招呼,但好在花清远都带着程蝶衣。这样两方面,不管是冲着谁来的,心里都有底气。
如今,花清远只交待让他们照顾程蝶衣,而他自己却一个人出去了,他们怎么能……放心?
在这些人眼中担忧的大事,在花清远不觉得什么,不过是在自己家院子里溜达一圈,顺便去外面熟悉的环境看一看,确定一下他们是不是可以钻出地道,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了。
花清远是在程蝶衣醒来的时候,恰巧回来的,手里拎着一个纸包,程蝶衣不知道昨天晚上他不在。
甫一睁眼,没有见到花清远,程蝶衣便见了心慌。幸好听到石门动静,又见花清远好模好样的从上面下来,就以为是花清远早醒,见他睡得沉,没打扰他,而是一个人去了上面密室,与小凳子他们吩咐事情去了。
众人却是知道花清远昨天晚上并不在的,且肯定不只是去上面密室那么简单,否则,也不会说出临走时吩咐的那句话。
如今见着花清远毫发无损的回来了,放心之余,不免心生佩服,当然,心生佩服之余,更想问问上面情况如何。
花清远像是没有看到他们的焦虑一般,直接走到程蝶衣的床前,见着程蝶衣还有些迷糊,从暖壶里倒了杯温水递给他,“我给你弄来了好吃的,你去洗洗,咱们开饭了。”
身后看他、等他不问便可自答的那一群人,一起无语了。花清远这副样子,俨然不是去外面涉险,而是清早溜弯、顺带带点早点回来。
“我还不太饿,”程蝶衣撑着床,坐了起来,提鼻一闻,忽就觉出不对来了,“后街那家灌汤包子……”等程蝶衣反应过来这一点儿后,整张脸都白了,他一把拉住花清远的手,“你……你出去了?”
花清远并不否认,他反手拉住程蝶衣,把纸包放到程蝶衣的手里,“你爱吃的,正好是现做的,我去给你打些水来,简单洗洗就吃吧,吃完,我们就去上了。”
“上去?你真的一个人上去了?”这是程蝶衣的反应,他的反应显然和别人的不一样,别人的则是,“上面?上面安全了吗?日本鬼子被打跑了……”
花清远没理身后那些人问的,只笑着对程蝶衣说:“本来想拉你一起去的,但你昨晚睡得太沉了,我怎么叫你,你都不醒……”
花清远眼都不眨地笑着,眉目越发的温和了,说得程蝶衣反应了好久,面目讪讪,还下意识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我……我真的怎么叫都不醒吗?”
众人‘……’
关师傅为了自己徒弟这么好骗而痛心疾首,段小楼似乎已经习惯,假装没看见。
既然花清远说可以出去了,那自然是可以了。
“大家还是在我这儿住上几天吧,外面还在戒严,贸然出去,怕是不妥,”
日本人一夕之间占领了北平城,血腥之气,在这几日里,非但未减,反而越发了浓起来。
花清远偷偷溜出去的一路,看到了开门的商铺都被迫挂上了膏药旗,往日繁华的大街上,冷冷清清,连以前的政府大楼都改成了维持会。
花清远拿回来的包子,却不是那家小店开业了,而是平日里关系就熟,两家离得又近,花清远敲了许久门,在确定听到里面有动静,只是没有回声时,报了自己的姓名后,才得以从人家饭桌上,买来这几个包子的。
“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四少爷花清迈在得知外面的情况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如丧考妣,而事实却是如此,国破何言家啊。
花清远的心情也谈不上多好,他这人虽对什么都不太在乎,加之他本来不属于这一世界,但顶着如今的身份,就得享受这份心酸悲苦,——生活总不会那么一帆风顺的,给了你一个爱人,还给你一个完美的世界。
日子这么一天天的推,推到十月份的时候,各人早就回了各家,生活看起来还和以前一样,但大家都清楚,日子是不同的了。
这天晚上,花清远刚翻了一页报纸,里面的内容还没等看完呢,门口就传来一阵嚎啕,声音之响,赛过夏日里的闷雷。
花清远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人来报丧了。最近死的人很多,城里接连的戒严、接连的抓人,当然也接连的杀人。
午门前那个菜市口,异常的繁忙起来,什么动乱分子、什么赤党,偶尔匪盗也会出来客串一下,但是大家伙都知道,那不过是巧立名目罢了。只有一点相同,死的都是中国人。
“四哥,你这是怎么了?”正在门口给花清远沏茶的程蝶衣,看到花清迈一脸悲愤地从门口,大踏步走进来,连带着一股子风,连忙放下手里的茶具,迎了过去。
“别,别提了,我快要气死了,他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
花清迈一路吼着‘怎么不去死’,和程蝶衣一前一后进了内厅。
花清远放下手里的报纸,抬头去看花清迈,坐在藤椅里的身子,却是一动没动的。
“老六,你说,你说他怎么不去死,”还是这句话,花清远无奈,不得不问,“谁去死?”
这时,程蝶衣也站到了他的身后,花清远拉住他,让他坐到自己腿上,伸手搂住他的腰。两个人一起仰头,花清迈仍张牙舞爪,犹自不能淡定下来。
好一会儿了,花清迈嚎丧的举动才有所缓解,如喷火般的叙述着,“他竟然敢投了日本鬼子,什么不好当,竟去当汉奸,爹现在不在家,爹若是知道了,一定会气死过去的,花家祖宗十八代的脸,都被他丢尽了。”后面这句,在此之前,一直是花家当家人,骂他和花清远的话,如今看来,他们实在当不起。
“谁投了日本人?”花清远的目光渐冷,面色却不变,嘴上问着,心里却已经断定是谁了。
果然,“还能有谁,咱们的好三哥呗,和着他那混帐岳父,一起做了日本人的走狗。”
作者有话要说:快出正月了,日子过得真快呢。
☆、
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这是花清远送给花清迈的;花清迈哪里肯听;定要拉着花清远回花府;一起劝他三哥花清近,趁着卖国投敌的日子还短;赶紧地改邪归正。
花清远心里明白,这种事多说无益;别说自己和花清近不是一个娘肠子里爬出的兄弟,就算是他们亲爹花盛璋回来了,估计着……也挡不住人家想发财的路。
花清迈哪里能听得花清远的劝;执意要去与他三哥花清迈讲道理,被花清远伸手拦住了。
花清远相信,这段日子里,花清迈一定没少和花清近说忠义仁孝的,哪怕是亲兄弟,这么说下去,早晚也会说成仇。到时候,吃亏的还是花清迈这个愣头青。
“蝶衣,叫小厨房准备几个菜,四哥难得过来,咱们三个喝一杯,”花清远拉着花清迈的同时,冲着程蝶衣使眼色。
程蝶衣应着,心里却腹诽着,什么叫难得来一次,不是三天两头来他家混一回的吗?却还是照样高兴地应着,出去了。
程蝶衣还是蛮喜欢花清迈过来的。花清迈一来,家里就热闹了,——不用别人,花清迈一个人就很热闹。
饭菜很快端了上来,花清迈的气愤劲,犹还未过,边吃边说着,程蝶衣和花清远是他最好的听众,永远不会打断他,永远一副倾听的模样。
其实真正听的只有程蝶衣,花清远的思想早不知道神游哪里去了。程蝶衣喜欢听花清迈说这些。这些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事,他心里清楚,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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