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放映没有声音。画面就像科比少校预先警告的那样纷乱不堪,极不连贯。但是奎因父子看得津津有味,就像观赏一部高水准的艺术片。
一开始尤其混乱,好像剪接胶片的人是个疯子,按照他混乱心智的理解把片子连接得毫无逻辑;几个观众席上骚乱的场面反复出现了几次;接着是全景镜头,黑压压的观众;远处的警察在维持秩序;无数伸长的脖子;无数双圆睁的眼睛;纷乱无序的躁动人群就像是被一个脑筋有问题的导演雇来拍摄一场噩梦的。有一个持续很长时间的镜头竟是柯利·格兰特在摆弄他的玻璃弹子发射器,然后挥枪打靶的情景。而后,是马斯包厢的远景——显然用了调焦镜头,因为影像非常清晰。奎因父子看到自己在银幕上平静地坐着;还有迪居那、吉特·霍恩、玛拉·盖依与汤米·布莱克、托尼·马斯、后排的朱利安·亨特。这些都是霍恩中弹之前的镜头,现场的气氛还很轻松……不一会儿镜头又摇了回来,他们发现这是枪击之前的一个瞬间。托尼·马斯正要站立起来,也许是由于激动;有一两秒钟朱利安·亨特的身影被挡住了;接着马斯的身体移开,又能看到朱利安·亨特安静地坐在原处……有些镜头是特意拍来烘托气氛的——之所以被剪掉纯粹是因为编辑认为无关紧要。有个镜头拍下的是罗圈腿儿的汉克·布恩,那个典型的荒原之子,在血案发生后跑上场来聚拢马群;布恩把一匹匹马牵到水槽边饮水,饮过水的马奇迹般地平静下来;有一匹马倔强地拒不喝水;布恩显得不耐烦了,转到马屁股后面;这家伙不愧是个经验老到的盗马贼;他扬起鞭子猛力抽打那匹马;一个牛仔跑进了镜头,从布恩手里夺过皮鞭,转头去拍了拍马背,很快使它安静了下来;一名警员发现了这个牛仔,命令他——从手势上可以看出来——回到牛仔队列里去;布恩晃了晃身子,继续干他的活儿……还有个镜头,拍下的是疯狂比尔·格兰特呆若木鸡的神态——正是凶杀发生时拍到的半身像;还有后来他从场地对侧跑近尸体的情形——镜头摇下,那尸体已经给践踏得支离破碎……有几个镜头上闪过一些大人物,他们曾暗中要求新闻制片公司剪掉他们的镜头,以免在不合时宜的情形下暴露他们的脸面,造成「平庸而愚蠢的公众印象」。还有很多镜头是后来进行大搜查时拍下来的。
奎因父子在放映室里几乎坐了三刻钟。当灯重新亮起来,屏幕暗淡下去,他们都无话可说:埃勒里的直觉显然被证明毫无意义。奎因警官则痛惜他宝贵的时间给无情地浪费了一个小时。他站立起来,气呼呼地朝鼻孔里塞了一大撮鼻烟,浑身震颤着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脸上泛起红晕,眼里泪光点点。
「啊——嚏!」又一声喷嚏爆发过后,他用力揉揉鼻头。把自己料理完,他转而瞪着埃勒里,「也就这样了,我得走了。」
埃勒里闭起两眼,把硕长的腿搭在前排的座椅边上,显得舒适而悠闲。
「我要走了,我说。」奎因警官气唯琳地重复了一遍。
「你说第一遍时我就听见了,我可敬的爸爸。」埃勒里口齿清楚地说着睁开眼睛,像大梦初醒似的摇晃着站了起来。
奎因警官和少校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笑着把手伸给少校:「你可知道今天你做了什么事吗,少校?」
科比少校不解地握住那只手:「我做什么了?」
「你使我恢复了对电影技术的信心。今天是什么日子?星期天?今天是恢复信念的日子!几乎能让人去信犹太教,朝摩西神顶礼膜拜了。不,当然不能去信教,那样就太偏执了,不是吗?我相信我是个杂派,多少有点怀疑论者的意思。」他咧开嘴笑了,猛力跟科比少校握手,弄得对方糊里糊涂,「少校,真是个好日子啊,祝福发明电影技术的那个人吧。上帝多多保佑他吧……爸,别老这么瞪着眼站着!我们有的是工作要做呢,多么有趣儿的工作!」
第二十二章 销声匿迹的美国人
「我们上哪儿去?」奎因警官问。他气喘吁吁地紧追着大步流星的埃勒里穿过百老汇,一路往西走去。
「大运动场……不,简直像个神话……现在我全明白啦!」
奎因警官几乎是一路小跑地拼命跟着埃勒里,大气都上不来,根本顾不上理会埃勒里卖的关子。
大运动场目前的封锁有两个原因——星期天例行休场,以及警方的封禁。但尽管如此,场内似乎还很有生气。
卫兵虽然戒备森严,但并没有接到阻止任何人出入的命令。
奎因父子一到场就发现:骑术团的人马仍然驻扎在运动场里。场地上随处可见牛仔们悠闲地活动、行走。格兰特本人将近一小时前也来了。埃勒里拖着父亲一直朝地下室走去。
观众席上空无一人。
他们在地下化妆室的区域转了一圈,牛仔们安静地聚在这里,大多数人抽着烟聊着天儿打发时间。埃勒里·奎因发现汉克(丹努)·布恩正坐在一间化妆室里,吞云吐雾,酒气弥漫。
「布恩!」埃勒里在门口叫了一声,「我正要找你。」
「啊哈?」小个子牛仔嗓音粗哑、目光游移,「噢,是——是治安官大人,真吓人。请进来吧,治安官大人。你喝点儿?」
「跟他们去,丹努,」一个牛仔粗普地说,「别老是借酒撒疯。」
于是布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门口蹒跚而来:「治安官大人,在下听命,」他含混不清地咕哝着,「有——要紧的事儿?」
「也许吧,」埃勒里笑着说,「跟我来,布恩。有好几件事儿想问问你。」
布恩甩了甩脑袋,拖沓地跟在埃勒里的旁边。奎因警官正在通道拐角上等着他们。
埃勒里轻声问道:「巴克·霍恩被害那天晚上的事你还记得清吗?」
「我的天呀!」布恩叫道,「怎么又把那事儿叨咕出来啦?大人,我到死也不会忘的!」
「噢,你记住一个月就够我用的了。现在听着,你记不记得出事以后奎因警官让你管好马群——把他们拢在表演场的一边?」
「记得啊。」布恩警醒起来,布满血丝的小眼睛朝奎因警官和埃勒里扫来扫去,显得手足无措。
「你还确切地记得当时的情景吗?」
布恩用脏乎乎的手抹了一把颠来晃去的下巴:「差不多吧,」他嘀咕着说,「把马拉去饮水来着,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噢,就是饮马来着。」
「不对吧?」埃勒里笑着说,「还有别的。」
「有吗?」布恩搔搔下巴,「噢,对啦,没错,没错!有匹马——有匹杂毛儿的马,不听话,真他妈倔!死活不肯喝水,我只好拿鞭子抽它。」
「啊。接着又怎么了?」
「有个牛仔,跑过来把我的鞭子抢走了。」
「为什么?」
「我也是急了才抽它的,」布恩喃喃地说,「马是打不得的,大人。何况那是匹好马——名叫英琼,霍恩连拍电影都骑着它。所以米勒就……」
「哦,米勒就是那个夺走你鞭子的人?」
「是呀,本杰明·米勒。新来的——那个脸上长着吓人伤疤的家伙。那天晚上是他骑的英琼。巴克·霍恩那天骑的是吉特的那匹『若海』。我想那马是娇贵、自在惯了,可是谁有功夫慢慢哄它。大人。」布恩闷声说,「我从来没打过马,而且是那么一匹好马……」
「是啊,是啊,」埃勒里心不在焉地说,「你当时肯定是急了,其实你很善待它们,这我知道。骑术团的马一直都驻扎在运动场的马厩里吗?」
「呢?不是。这儿的马厩只供表演前后临时用用,歇歇脚、梳洗梳洗……就这样。」布恩说,「演出结束后,就把他们带到第十大道那边的大马厩去圈着。」
「我知道了。另外问一句:米勒是谁?今天你见过他吗?」
「他就在附近吧。我一两个钟头前还见过他。我……」
「那好吧,老朋友。谢谢你。爸,你来一下。」埃勒里拉着父亲匆匆离开了,丹努·布恩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
有好几个骑术团的牛仔都说那天见过米勒,但是四下都没有他的踪影。
奎因父子上了楼,走进疯狂比尔·格兰特的办公室,发现那老艺人把脚翘在桌面上,正板着脸发愣。看到他们走进来,有点爱答不理。
「哼,」他没好气地说,「现在又有什么晦气事啦?」
「来向你打听点儿事儿,格兰特先生,」埃勒里和气地说,「刚刚有没有见到那个叫做米勒的人?」
格兰特一愣,接着朝椅背上重重靠了回去,吸了一口雪茄:「谁?」
「米勒,本杰明·米勒。脸上有疤的那个人。」
「哦,他呀,」格兰特慢慢舒展着粗壮的胳膊,「今天在哪儿见过他,」他心不在焉地问,「打听他干什么?」
「你想他现在会在哪儿?」埃勒里问。
格兰特有点坐不住了。他把两条腿一抡,从桌子上放下来,拧着眉毛说:「又想出什么点子来啦,突然关心起我团里人来了,奎因先生?」
「只对米勒有点兴趣,真的。」埃勒里笑着说,「好了,好了,先生,告诉我他在哪儿?」
格兰特踌躇着,目光犹疑。良久才说了声:「不知道」。
埃勒里瞥了一眼父亲,老人似乎也感起兴趣来了。
「你知道吗,」埃勒里说着坐在椅子上,舒服地架着腿说,「我很长时间一直想问你,只不过刚刚才想起来。格兰特先生,米勒跟巴克·霍恩很熟吗?」
「嗯?」格兰特低声吼道,「我凭什么就得知道?我以前从,没见过他。是巴克推荐他来的,我只能告诉你这个啦。」
「你怎么知道是巴克推荐他的?米勒自己说的?」
格兰特突然粗野地大笑起来:「见鬼,不是的。我才不那么傻呢,哥们儿。他给了我一张巴克写的条子,所以我才收留了他。」
奎因警官的眼睛瞪圆了:「霍恩写的条子!」他尖叫道,「看在仁慈的上帝的面子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喂,说呀……」
「告诉你?」格兰特皱起两道浓眉,「你也没问啊。我说过他是从巴克那儿来的,我没说谎呀。你又没提过什么条子的事儿,对不对?我……」
「得了,得了,」埃勒里急急地说,「别再为这个争执了。那张条子还在吗,格兰特先生?」
「我放在什么地方了,」格兰特在各个衣袋里摸索,「我知道我不会丢的……在这儿!嗨,看吧。」他哼唧着,把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从桌子那边递过来,「看看我是不是有什么瞒着你们的。」
那张字条是用巴克雷旅馆的信笺写的,字迹粗大狂放。
上面写道:
亲爱的比尔:
此人是本杰明·米勒,一个老朋友。迫切需要找份工作——我猜他在西南部混不下去了,游荡到了城里,找上了我。所以拜托你给他份差事,行吗?他绳技练得相当熟练,马骑得也不错。
我给了他几块钱,但是他真正需要的是一份工作。他没有马,所以就让他骑我的那匹英琼吧,那是我好莱坞时代的老伙伴。为讨个吉利,我骑吉特的马。多谢了……
巴克
「这是霍恩的笔体吗,格兰特先生?」奎因警官怀疑地问。
「没错儿。」
「你敢发誓吗?」
「你自己去看吧。」格兰特冷冷地说。接着他站起身从保险柜中取出一份法律文件,那是一份格兰特与霍恩之间的合同。在下边署名的地方分别签着他们两人的姓名。奎因警官比较了一下两张纸上霍恩的签字,然后一言不发地把合同还给格兰特。
「笔迹相同吗?」埃勒里问。
奎因警官点了点头。
「那么,你不知道这会儿米勒在哪儿了,哦,格兰特先生?」埃勒里轻快地说。
格兰特站起来,脚尖踢着椅子腿儿:「谁知道谁下地狱!」他吼了一声,「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是团里人的奶妈么?我凭什么必须知道他在哪儿?」
「喔,嘘,」埃勒里轻声说,「脾气还不小。」他站起身从房间里踱了出去。
奎因警官安慰了格兰特一会儿才出来。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反正当奎因警官走出门来的时候已经——在那天第一次——笑逐颜开了。埃勒里在走廊里仍然能听得出——疯狂比尔·格兰特先生又接茬儿踢打托尼·马斯的桌子去了。
他们询问了当天值勤的探员:是否有个疤脸儿的牛仔离开了运动场。回答是似乎有这么个人出去了。大约在两小时以前,米勒离开了运动场。探员没注意他朝哪个方向去了。
奎因父子继而朝巴克雷旅店——牛仔们住宿的地方找去了。
旅店里也没有米勒的踪影。那天下午没有人看见过他回旅馆来。
到这会儿奎因警官警惕起来,埃勒里也显得焦躁不安。
「这事儿看起来,」奎因警官无奈地站在走廊里说,「似乎……」
埃勒里神经兮兮地兀自吹着口哨:「是啊,是啊,我知道。米勒好像已经从我们手指缝里溜掉了。奇怪呀,非常奇怪。我恐怕要……跟你说吧!现在你想干什么,爸?」
「我要回总部去,」奎因警官阴沉地说,「马上布置大搜捕。我必须抓到他,如果这是最后还能做到的事儿。假如他没什么鬼,用得着这么躲躲藏藏的吗?」
「下结论为时尚早。因为一个人失踪几小时还不至于下搜捕令。说不定他正在哪儿聊天儿或是看电影呢。这样吧,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想留在这儿……不,我要回到运动场去。」
六点钟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奎因父子再次在运动场碰了面。
「爸,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埃勒里吃惊地问。
「跟你想干的一样。」
「我不过是随便走走……你那边儿运气如何?」
「哦,」奎因警官神情严肃地说,「这回我们似乎碰到麻烦了。」
「不!」
「米勒逃走了。」
「肯定?」
「看来是这样。这家伙进城以后去过的所有地方我们都找遍了——就是没影儿。整个儿骑术团的人都在,惟独米勒。而且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最后有人看见他是在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出了运动场。此后就失踪了。」
「他带了什么东西走吗?」
「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好像什么也没带。己经下了通缉令,正展开搜捕。哦,一定得抓住这家伙。」
埃勒里张了张嘴,但没出声又闭上了。
「我调查了一下米勒过去的经历,」奎因警官说,「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埃勒里睁大眼睛问道。
「什么都没有,他没有背景资料。一个黑户。对这家伙的过去我们一无所知,他可太神秘了。好哇,这不会太久的。我想我们现在是找对了路子了。」他笑了一下,「米勒!还有格兰特,肯定是串通一气的。记着我的话。」
「我连记住自己的话都挺费劲。」埃勒里说。接着他神秘兮兮地笑了,「怎么解释那两发子弹自上而下射中受害者的角度?」
奎因警官的笑声止住了,脸也沉了下来:「噢,那个,」他说,「那个我一直想不通。我得承认……」他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船到桥头自然直吧。我要回中央大道去了。」
第二十三章 魔鬼的戏法
埃勒里继续在大运动场里徘徊。开始他只是漫无目的地随处留恋——在运动中耗散体能而使头脑集中于透彻的解析思考之中。徘徊中他看见奎因警官那个高大魁梧、寡言少语的助手维利警官——此人遵从奎因警官的命令在运动场内留守侦查——正兢兢业业地四下搜寻,希望能发现此前因疏忽而遗漏的证据或线索。但是除了越来越深的疑惑,他一无所获。维利暗自琢磨着: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