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个赌气的孩子,重重地把自己投到沙发上,眉头紧锁,棕色的大手又摸又松地忙个不停。吉特亲昵地抚弄着他苍白的头发,一脸笑容;但是她灰蓝色的眼眸深处却深藏着某种忧虑。
「我的天哟!」她柔声细语地说,「这可不像你,巴克,这么小心眼。你得管着点儿自己的脾气。难道这不是……别动那么大的气,你这老山猫!……这么激动对你可不好。」
「你别跟我装傻充愣,吉特。」
「你敢肯定……」
「闭嘴,吉特!我没什么毛病。」
「队医不是给你看过了么,老顽固?」
「今天是看了,说我没事儿」。
她从他坎肩口袋里掏出一根火柴,很在行儿地在椅背上划着了火,举到他卷好的纸烟前头:「你都六十五岁了,巴克。」
他透过缭绕的烟雾斜视着她笑道:「你是说我到头了。吉特,尽管我已经三年不上电影了……」
「是九年。」吉特温和地说。
「三年嘛,」巴克争道,「我叫全民族重温了历史,那是我干的吧?很好,我现在跟那时候一样棒。摸摸这腱子肉!」他曲起粗壮的右臂,她顺从地拍了拍那上面隆起的二头肌。真硬得像石头。
「怎么回事,吉特?这么浮皮蹭痒的,用力捏捏看!骑骑马,打打枪,玩玩绝活儿,这都不算什么——你该知道我过去十来年一直坚持活动来着。这个竞技场,还吹什么『疯狂大比尔』,那点把戏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比尔也就是抬抬我的架子,让那些混账制片商乖乖回来找我,签上几个像样的大合同……」
她吻了他前额一下:「得啦,巴克。你只是要……当心一点,好吗?」
走到门口时她回过头来,巴克已经把他的两条长腿翘到化妆台上去了。透过淡淡的烟雾,从对面的镜子里可以看到他依然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
吉特像个成熟的女人那样叹了口气,关上了房门。然后她挺直高高的身板,迈起男人一样干脆利索的大步,穿过走廊朝坡道另一侧走去。
砰砰!远处隐约传来枪声。她脸上顿时恢复了快活的生气,她加快步伐循着枪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许多人与她擦肩而过——老熟人们、戴着牛仔帽和皮绑腿的小伙子们以及穿着皮衣和牛仔裙的姑娘们。空气中弥散着皮革的气味、人们轻柔的谈笑声和自制卷烟的清香……
「柯利!嘿,真会玩儿呀。」
她站在枪械库的门道里。库房里层层叠叠的架子上放着许多枪支和器械——温彻斯特步枪、烤蓝左轮枪、训练用枪靶等等。吉特朝里望着,脸上带着梦幻般的微笑。柯利,疯狂比尔·格兰特的毛头小子,穿着一条满是泥土的灯心绒裤子,宽肩窄腰,壮实而灵活。柯利放下冒着烟的左轮枪,转过头来,一声欢叫:「呼啊。」
「吉特,你这老枪迷!看见你真叫我高兴!」
吉特更痴迷地笑了。柯利对大都市、百老汇的浮华造作很看不上眼,这倒是与吉特颇为合拍。而且,吉特暗自求证了上千遍,确认柯利还是中看的。柯利呼地一下扑到她面前,抓住她的两只手。咧着嘴,脸儿对脸儿地朝她笑着。吉特心中寻思,不知眼下这个新的环境——充满各种神奇诱惑和美丽陷阱的城市——是否最终也会把这小子弄得庸俗不堪。他身上并不具备浪漫英雄的特质,而且总体来看也并不是个经得起推敲的美男子。鼻梁嘛,用传统审美眼光来看有点过于弯曲;不过,那头闪闪发亮的卷曲的棕色头发,总是被他弄得乱蓬蓬的,倒是显得很有趣;然而他的目光,无可置疑,总是直率和诚实的。
「看着啊。」他叫道,嗖地一下又蹿了回去。
她默默看着他,淡淡地微笑着。
他把右脚登在一个古怪的小装置的踏板上——那该是个投掷器吧;他用脚掌踩了踩那踏板,咔的一声扳开了长筒左轮枪的机头,熟练地装上几粒又大又亮的筒形弹药,啪的一声合上了弹仓;又往投掷器的弹槽里放了几个小玻璃球,站直了身子。接着他猛地一踩踏板,几个玻璃球刷地飞向半空。他望着它们在空中飞得越来越远。在那些小球近乎消失踪影的瞬间,他手腕潇洒流畅地一抬,漫不经心地轻扣扳机,一举射下了几个变成小点的玻璃球。
吉特乐不可支,雀跃着鼓掌。柯利刷的一声把枪顺进枪套,摘下宽边帽,向吉特躬身行了一个礼。
「打得还行吧,啊?每次我玩这个小把式都会想起野牛比尔。我爸老跟我提他。那家伙也玩过打玻璃球,那是他在『荒野西部风情展』上表演的。不过他是个无赖,用的又是打狗熊用的铅弹,所以才次次打中……又一个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混账!」
「你的身手好歹也能赶上巴克了。」吉特笑着说。
他又抓住了她的手,热切地望着她的双眼,「吉特亲爱的……」
「说到巴克,」她有点儿脸红了,迟疑地转了话题,「可怜的巴克,我正为他担心呢。」
他轻轻把她的手松开:「就那老蛮牛?」说着他不禁笑了出来,「他才不会有事呐,吉特。那帮老家伙都是生皮和钢铁做的。你看我爸,你若敢跟他说他和当年的疯狂比尔有什么不同,那可……」
「他们毕竟不比当年了呀,柯利。」
「『毕竟不比当年了呀』,」柯利温和地学着她的腔调,「无论如何,别着急,吉特。刚刚我还看见他排演,走完了全场的戏路呢。」
「出过差错吗?」
「一点儿没有。你根本看不出那老活宝都六十多岁啦!马骑得像印第安红番一样棒。今晚他又得露一手啦,吉特。而且大众都……」
「我才不管大众怎么想,」她悄声问道,「他跟伍迪有什么过节吗?」
柯利愣了一下:「跟伍迪?哪儿来的事儿……」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两人转过头来。一个女人走近枪械库的门口,朝他们投来暖昧的笑容。
没有圈里人熟悉的鹿皮装束,那女人一身绸缎,佩带着兽毛装饰,散发着刺鼻的香水味。这个长着一对荧荧猫眼、肌肤光洁如雪、周身曲线毕露的美女名叫玛拉·盖依。
好莱坞的大众情人儿,高产的色情电影的主星,已有高达三次的离婚纪录……如此种种,都是千百万普通阶层女子崇拜、嫉妒的辉煌,也是千百万男人们又甜蜜又痛苦的无望梦想。
玛拉·盖依主宰着一个没有地理界限的王国,国民都是她卑下的奴隶,而她自己便是被禁忌的梦想中玫瑰色肉体的化身。然而,不少人都被她欲盖弥彰的下贱弄得望而却步。这是不是人们在不断调整焦距后终于看清楚的结果呢?
眼下,她正在东部享受两部片子拍摄之间的空闲时光。这是个令人腻烦、贪得无厌而又对神话传说以及卡贝尔廉·亚奈蒂斯的诱惑胃口无量的女人。她正陷于对周身肌肉发达、雄风不可抗拒的男性的强烈饥渴之中。此刻她身后就站着三个男人:穿着精细讲究,脸颊刮得溜光,其中一个还抱着一只叫闹不止的波美拉尼亚种的小狗。
众人一时无语,玛拉·盖依走过石板台阶,痴醉地盯着柯利,放肆地打量他的身架,他窄小的臀部,宽大的肩膀,他卷曲的乱发以及他满是尘土的衣装。吉特绷起了小脸,笑容荡然无存,她警觉而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站定。
「噢——是玛拉,你好啊,」柯利勉强地笑着说,「啊——吉特,你认识这位玛拉吗?玛拉·盖依?也是从好莱坞出了名的。嚯,嚯!」
猫眼毫无表情地盯视了一下对面那双灰蓝色的眸子。
「是啊,我认识盖依小姐,」吉特沉稳地说,「我们在好莱坞撞到过好几次。可我不知道你也认识盖依小姐,柯利。这么说,我该走啦。」
她平静地走出了枪械库。
一阵难耐的寂静。女戏子身后那三个西装革履的大块头男人仍然不声不响地戳在原地,不时翻着白眼。那只波美拉尼亚小狗习惯了城市气息的鼻子捕捉到马厩里传来的牲畜气味,兴奋地叫个不停。
「瞧那副狂相儿,」玛拉·盖依说道,「真够抬举我的!还认得我,那丫头,不过会点儿小马戏而已嘛。」她晃了晃精心修饰的脑袋,朝柯利献媚地微笑着,「柯利,我亲爱的,你真神气呀!你打哪儿弄来这么一头鸟儿窝似的卷发?」
柯利皱了皱眉,两眼始终望着吉特走出去的方向。突然,玛拉的话语在他头脑里有了反映,「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玛拉,」他咕哝着说,「说话别那么损,行吗?」他那一脑袋头发真给他添了不少乱;他多年来对它们频频下手,试图把它们彻底弄直,但是一切徒劳,那些发丝还是顽固而活泼地卷曲起来。
女戏子温情地搓揉着他的臂膀,故作天真地大睁着双眼:「这儿可真吓人哪!这么多可怕的枪支弹药……这些枪你都会打吗,柯利亲爱的?」
他巧妙地躲闪开她身体的偎贴:「会不会打枪?上帝,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简直就是神枪手迪克他本人!」他飞快地重新往枪膛里填上子弹,又把投掷器设置好。玻璃球漫天散射出去,柯里举枪把它们统统消灭了。
女戏子兴奋地拼命鼓掌,继续朝他贴过去。
走在外边的吉特停了一下脚步,两眼变得暗淡冰冷。
她听到了枪声、玻璃球粉碎的声音以及女戏子尖厉、夸张的喝彩声!她咬起下唇,甩过头来,漫无目的地大踏步走去。
枪械库里,女戏子聊兴正欢:「瞧,柯利,别那么冷冰冰的……」某种占有欲已经从那双猫眼中泄露出来;她突然变得凌厉,转头对身后站着的三个男人说,「到外面去等着我好了。」
那些人顺从地鱼贯而出,她转过脸来,对着柯利微笑。那是一种比起她浪漫王国里最著名的色情表演还要动情的微笑。她绵绵地对着柯利低语:「吻我呀,柯利亲爱的,哦,吻我吧……」
柯利警觉地轻轻朝后退了一步,跟刚才吉特的举动如出一辙。他眯起眼睛,收起了笑容。她仍然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听我说,玛拉,你忘了自己是谁了吧?我可不想碰别人的老婆。」
她又朝他贴进一步;现在她的确离他非常近了,身上的香水味直冲他的鼻腔。
「你是说朱利安吧?」她轻声说,「哦,我们之间早就达成共识啦。柯利,这就是现代婚姻的模式!柯利,别这么大惊小怪的。有五百万男人都恨不得离开他们甜蜜的家,好能让我哪怕就这么看他们一眼呢……」
「饶了我吧,我可不想被算在里边。」柯利冷冷地说,「你丈夫现在干什么呢?」
「哦,就在楼上什么地方,跟托尼·马斯在一起……柯利,求你啦……」
如果说椭圆形大赛场是体育竞技的辉煌象征,那么它的策划人托尼·马斯便是这种体育竞技形式的推动者。正像巴克·霍恩,马斯也是个现世的传奇人物,只是神话的内容不同罢了。是他把竞技大奖的数额提到了百万元的惊人价位。也是他把粗犷的摔跤运动带上了万众瞩目的大雅之堂——他才不理会什么社会伦理,那玩艺儿真能赚钱呐——重新扶正这项运动和运动员的声誉,而他们填满了他的钱包也大大资助了他兴办的事业。又是他,为惩罚拳击运动协会,愤而把历史上约定俗成在纽约举行的重量级拳击赛一气挪到了宾夕法尼亚。还是他,使曲棍球、室内网球、自行车六日赛等竞技项目在和众国飞速普及。椭圆大赛场是他生命中梦想成真的顶峰,他竟创建了全世界规模最为宏大的体育场馆。
他的办公室就设在这座庞大建筑物的最高层上,四部电梯接力攀升才能到达那个高度。这个上升的通道已经成为那些阿谀奉承的攀附之辈——好莱坞已经给这帮家伙搞得声名狼藉——惟一能接近他的途径。就在这个办公室里,他稳稳地坐着,居高临下——他,托尼·马斯,年事已高,老谋深算,肤色健康,鼻若鸟喙,是个彻头彻尾的纽约佬儿。
他本人就是「运动」这个字眼在语义上最具肯定意义的诊释。在百老汇他稍一露面,便立即被盛赞为「最随和的」也是最强硬的人物,谁也甭想逼着他接受什么。圆顶礼帽一直扣到鼻梁上,两只穿着蒙着灰尘的鞋子的大脚搭在胡桃木纹贴面的老板台上。两美元一只的雪茄烟叼在熏黄了的牙缝里,他就这么深思熟虑地应付来访者。
眼前这位来访者也不是个没名没分的小人物。穿着讲究,姿态文雅,扣眼上还插着花枝的这位朱利安·亨特正是玛拉·盖依的丈夫;他可不是只靠一点雕虫小技才声名鹊起的。他有钱,拥有十多家夜总会,堪称花花公子一族的鼻祖,前身也曾是个运动健将,马球、赛艇样样精通;而所有这些都不算什么,最了不得的,他是个百万富翁呢。社会向他敞开大门正是因为他原本来自这个社会。然而这个社会也挑剔地把他划分在上流社交界之外。他长着一双松垂无神的眼睛,老像刚挨了打似的粉红色脸颊,永远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城里人的模样。只有在社会较低层——或许较高层——一个家伙才会弄得像朱利安·亨特那么怪模怪样:带着一张印第安木雕图腾一样毫无表情的脸。这是一张不可救药的赌徒的脸。在这点上,他和木头台子后面坐着的那个人倒是如出一辙。
托尼·马斯用喑哑的男低音说道:「我可以把它直截了当交给你,亨特,可是你得听我的。只要涉及巴克嘛——」他突然停住了。他的脚在地板上那块精美的丝制脚垫上碾了碾,嘴角现出令人宽释的笑。
朱利安·亨特懒洋洋地转过身去。
门道里站着一个男人——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个子高得非同寻常的年轻人,颧骨突出的脸上长着粗重的黑眉,两只小眼睛又黑又亮。他咧嘴笑了,露出很白的牙齿。
「进来,汤米,进来吧!」托尼·马斯热情洋溢地说,「就你一个人?你那个守财奴经纪人呢?」
汤米·布莱克,拳击界的重量级新秀,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一声不响地站在原地微笑着。那笑容后面隐伏着一种杀手特有的凶残;这种表情,据说,跟杰克·丹普西在托雷多拳王大赛上一举将杰西·维尔拉得打得几乎成肉酱之后的神情毫无二致。专家们认定这是一种杀手的本能,而且,对拳击手来说,是制胜所不可或缺的素质。在汤米·布莱克身上,这种素质可谓绰绰有余了。
他从地毯那边直蹿过来——几乎是滑行了过来。像只山猫一样轻捷。他坐到椅子上,脸上带着不变的微笑。难以置信的是,他身量如此巨大,讲起话来竟像铁水倾泻一样柔和流畅。
「你好啊,托尼,那些事情都怎么样了?」嗓音很有魅力,「进城逛一天。医生说了,我已经好多了。麻烦过去啦!」
「汤米,认识朱利安·亨特么?亨特,来跟这位自马拉萨·茅勒之后最他妈厉害的拳击手握个手吧。」
于是,花花公子亨特与拳击杀手布莱克的手握在了一起;亨特有点儿爱答不理,而布莱克捏着他就像捏着一条大蟒。两人的眼光快速接触了一下,布莱克就飞快地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了。托尼·马斯没有吱声,似乎全部注意力都在指间的烟头上。
「你要是忙,托尼,我就开路啦。」拳击大赛赛手谦恭地说。
马斯露出了笑脸:「先别走开,孩子。亨特,你也是。麦基!」他提高嗓音叫了一声。一个粗壮的家伙把子弹头一样的尖脑瓜探近门来,「我正有个会晤——不想让人打扰。
「明白啦?」门咔嗒一声关紧了。布莱克和亨特一动不动地坐着,甚至没朝对方瞄上一眼。
「现在听着,汤米,事关拳击大赛。所以我想尽一切可能把你从训练营召回来。」马斯若有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