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菱脸色变了又变,略抬了抬手,让侍女退到身边去,随即同那位太太谈了谈她丈夫的商品。那位太太或许是很久没有打开话匣子了,又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语言生硬,这段时间没人陪她说话,现在江菱有兴趣听,她自然将自己知道的东西,都抖搂了个七七八八。而且由于语言生硬的缘故,没有什么委婉和美感可言,基本都是直来直去,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倒是省了江菱不少事儿。
但越听,便越是感到触目惊心。
虽然现在罂粟仍旧显得珍贵且稀少,但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看在眼里,例如那所名声跌到阴沟里的东印度公司,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妙了。江菱丝毫不怀疑那帮家伙的下限,一旦找到合适的机会,肯定会往这边倾销烟土的。
所以应该怎么办?……
那位太太絮絮叨叨地说了小半个时辰,从自己丈夫近三四年的商品和贸易额,说到大海对岸的黄金和橡胶,还有自己过生日时收到的一把羽毛扇,甚至是不愿万里从西洋运过来的一批银质餐具,简直跟印度国里的那些西洋人一模一样。当然如果皇妃有兴趣,她很愿意向皇妃提供这种物品,相信皇族里的其他人,也是很乐意接受的。
江菱一面听着,一面从中筛选出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暗自记下。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位侍女走到江菱跟前,附耳说了两句话,江菱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便又笑道:“承蒙皇上恩典,在园子里摆了宴席,预备招待诸位太太。如今天色已经不早,诸位与我一同入席罢。”这里都是富商家里的夫人或者老夫人,没有官家的夫人在场,因此江菱一个人陪着便足够了。
倒是那位薛家的老夫人,脸色稍微变了一下,但也未曾多说些什么。
于是江菱便又陪着她们用了一顿饭。好在席间都是女眷,江菱又是里头唯一一个代表皇帝的,因此只需端坐在主位上,意思意思地用一些便可。席间她还观察了一下,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筷子用得很熟练,显然是在广州住过一段时间的,或许已经住了一两年甚至更久。
也不知道现在的广州十三行,到底能吃下多少海外的货物。
江菱在心里琢磨了片刻,最终因为消息不足,暂且放弃了这个打算。
一顿饭很快便吃玩了,江菱先行离场,其余的夫人太太们亦各自散去。薛家的那位老夫人几次想要上前,但是都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扶着丫鬟们颤颤巍巍地离去了。倒是那位南洋客商的太太,对“皇妃的好客与谦和”赞不绝口,临走前还送了江菱一个小小的黄金制品。
江菱看到那件小东西,汗毛再一次竖了起来,那位太太前脚刚走,她后脚便让人拿去给了康熙,说这东西还是收进国库为好,不知沾了多少血的东西,她真是连碰都不敢碰。
等回到住处,已经是夜色颇深。侍女们又服侍她沐浴梳洗,弄了好一会儿才结束。
今晚仍旧是绸缎一裹送到了康熙屋里,但因为前面的事情没有结束,康熙还在接见两个刚刚从京城赶过来的侍卫,江菱便只能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等着今夜的到来。
不过,她没有等来康熙,而是等来了两个替她解开绸缎,又服侍她更衣的侍女。
“皇上说今晚会晚些过来。”一位侍女笑道,眼里隐隐有些羡慕之色,“说是怕小主久候,便让我们先行过来服侍。而且皇上还说,小主今日辛苦,要是累了,便先在这里歇着罢。”
江菱等她们给自己穿上中衣,拢了拢衣襟,有些讶异地问道:“皇上今晚会晚些过来?”
“梁大总管是这么说的。”一位侍女答道。
江菱稍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便让她们退下。
时间一点一点地慢慢过去,眼看着更漏已经漫过了亥时的刻线。江菱着实是有些累了,便靠在床柱上歇了一会儿。朦朦胧胧间,似乎有轻柔的羽毛在自己的额前轻触,随即是一声低沉的笑。她下意识地挣了挣,便听见有人在自己身旁低声问道:“吵醒你了么?”
是康熙。
江菱轻轻挣了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便又有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她的眼睛上。
别……她试图阻止康熙的动作。现在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白天听到的那些话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回响,每一件都相当紧要,想要引起皇帝的关注。但随即她便被按在了柔软的被褥里,一个轻柔如羽毛的吻落在了她的颈侧,耳旁传来低低的声音:“莫怕,就一会儿。”
于是江菱便不动了。
康熙抱着她闷闷地笑,果然轻轻拥了一会儿便放开了她,改为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手轻轻抚着她的长发,赞许道:“今日做得很好。”那些小太监们一个接一个地回来传话,他和近臣们几乎都有些招架不住了。不得不说,江菱套话的本事,委实称得上是炉火纯青。
江菱定了定神,将火器和罂粟的事情跟康熙提了提。
火器这事儿是康熙早就过问的,现在江菱提到,他不过是皱了皱眉,眼里多了些严厉之色,但又慢慢地消散无踪了。江菱提到罂粟,康熙却还惊讶了一下,问道:“那是什么?”
——坏东西。
——未来的烟土。
——沾上了就完蛋了。
江菱有一肚子的苦水想要倒,又发现不知应该从何倒起。三百年的代沟不是轻易就能消除的,虽然康熙一贯对她比较纵容,但有些超出了认知的东西,却不是纵容二字能填平沟壑的。
所以在找到真正的沟通捷径之前……江菱暗暗地叹了口气,靠在康熙怀里,轻声问道:“皇上预备拿他们怎么办?火器,唔,我听说,是个极厉害的东西。”
康熙捏捏她的鼻尖,笑道:“你知道的还不少。”
江菱心头一紧,暗想自己不会露馅罢?
康熙续道:“不过火器营里也是有火器的,现在知道了来源,倒不用像先前那样惶惶了。今儿你还听到了些什么?朕听闻,你对那位南洋客商的夫人,似乎有些兴趣。”
第84章()
康熙侧头望着她,眼里仍旧有着淡淡的笑意,续道:“你在园子里的时候,朕找人问了问,那位夫人是唯一一个跟着到广州的,据说与其夫感情甚笃,夫家有不少事情,也都是她在操持。刚刚你同她聊了那么久,可问出了些别的话?”
江菱想了想,将他们给船员用罂粟的事情说了出来,而且强调了一种“极乐”。随即又道,“我总觉着这事儿有些不对。要是真有什么极乐的东西,例如罂粟,大烟,大。麻,可卡……怎会用在船员的身上?而且听他们的意思,自己是甚少用的。”
如果一样东西仅仅给别人用,但自己却不用,那多半是有问题。
她希望可以借着这个提醒康熙,别让那些东西流入境内。
康熙微微沉吟片刻,道:“言之有理。”假如真是什么好东西,那他们多半会自己用了,而不是用来控制船员。想到这里,他便起身到外面拟了个手谕,预备等明天一早,便让人到广州口岸去查一查,那些罂粟大烟大。麻之类,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等发完手谕之后,康熙才回到江菱身边,笑道:“倒要多亏了你心细,朕留在你身边的那些人,虽然将多半的话都听了进去,但却无人发现这怪异之处。”皇玛嬷曾说过女子心细如发,如果身边有个人帮衬着,会好过许多。现在看来,皇玛嬷倒是所言非虚。
他熄灭了烛火,重新躺回到江菱身边,将她揽在怀里,笑问道:“还听到了什么?”
江菱靠在他怀里想了想,除了罂粟之外,没有什么太过震惊的消息了,便摇了摇头。
康熙亲昵地捏捏她的鼻尖,又笑问道:“朕听说你还接到了一件儿礼物,却忙不迭地送到朕跟前来了?……无妨,要是喜欢,便留着罢。”这些东西当是无妨的。
江菱摇了摇头,道:“不知来路的东西,还是锁在库里为好。”
她对这个时代舶来的黄金饰品,都有点儿心理阴影。
康熙沉闷地笑了数声,却未曾多说什么,应允下来。江菱靠在他怀里歇了一会儿,隐隐地有些困顿之意,便含糊地嘟哝了一声。
康熙柔声道:“要是累了,便歇着罢,朕还有些事情要考虑。”
江菱又含糊地应了,忽然想到,今天康熙是让人把她裹到这里来的。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康熙又低低地笑了数声,让她安心枕在自己怀里,在额头上轻轻落下了一个吻,道:“睡罢。”要是真的再来一两回,恐怕她明日要吃不消的。
他舍不得让她卧床三日不起。
江菱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枕在康熙的臂弯里,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康熙替她掖了掖被角,揽住她的腰,眼睛半开半阖着,躺在床上思索了很久,直到半夜才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康熙便严令各州府,详查南洋往来的货船。有带着火器的,一并上报。以及在清查的时候,问问他们那些船员,罂粟大烟大。麻可卡……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旨意还没传下去,便有一位太医院的太医上前奏报道,罂粟是一件可以入药的东西,但如果用得多了,就会神情萎靡,神志不清,一日日消瘦下去,形销骨立,与地狱里的饿死鬼没有什么两样。所谓的大烟鸦片,多半也是如此。至于后边的那所谓“可卡……”太医们都说,他们没有听过。
康熙遂道:“那便严禁入境。”
至于底下官员们用些什么办法,他是无所谓的。
但是却有一位官员道:“皇上有所不知,民间有种说法,越是禁止的,便越是要用。要是堵着堵着,反倒让他们偷偷地跑了私船,那又该如何是好?”
康熙犯了难,遂问道:“你们以为呢?”
官员们面面相觑了很久,才有一个人出来说道:“回皇上,堵自然是要堵的,但怎样去堵,才能真正地堵住,怕是要再拟个章程出来。眼下不妨先在广府一带贴个条律,说是朝廷不允此物流通,再慢慢地将来路一条条卡死。”虽然不知道那些东西到底有什么坏处,但既然皇帝说要堵,那便堵着好了,不管怎样,皇帝才是他们要考虑的头一位。至于什么大烟罂粟,通通都要靠后。
要是江菱知道他们的心思,肯定会暗笑自己昨晚想得太多。
康熙闻言道:“卿言之有理。”便即刻让人拟定了章程,先颁条律,再行细则。
江菱直睡到了日上三杆才起来,而且破天荒地没有让人进来服侍,自己略略梳洗了一下,才让人进来给她绾发。侍女们都以为她是昨晚累着了,所以才睡到这么晚。江菱瞥了一眼铜镜里的自己,没有辩驳。
其实早在康熙离开的时候,她便已经醒了。
但因为昨天的事情给了她太大的震惊,因此抽空去了一趟末世,查了查书。
末世里已经变得风雨萧瑟,真正的寒冬就要到来了。江菱随机传送了十几次,才把自己传送到一个小图书馆的中间,然后干掉几个摇摇晃晃的腐烂生物,又抓紧时间将相关史籍都翻了翻。由于这里的电力系统已经中断,所以江菱只能用最古老的办法,查书,足足查了三个小时才出来。
那上面记载的事情,让她既喜且忧。
喜的是一百年内,罂粟和鸦片都只会偷偷地进来,而且量并不大,因为商人们还没有发现它的暴利。但是到后来,由于巨大的贸易顺差,英国商人们发现自己赚不到白花花的银子了,因此便打起了鸦片的主意,将这里活生生变成了一个倾销市场。
所以,她现在其实还有很多机会。
江菱想了一会儿,忽然发现现在自己在扬州,就算有些什么机会,也难以施展得出来。
她苦笑了片刻,让一位侍女出去看看,外面可有什么动静。前些天康熙便说过,他来扬州一是为了前次金陵的案子,二是看看扬州的那些富商巨贾,到底有没有做过见不得光的事情。算算日子,这两天他们便该查清楚了。要是没有动静,她还想再回末世看一看。
片刻之后侍女回报,说是康熙让人抱了一堆账目回来,一件件地分门别类,而且还传了扬州知府和巡盐御史,跟他们一件件地对账,而且还押了两个人下狱。江菱暗想果然如此,正待屏退了侍女,忽然外面快马急件,说是小主的信到了。
这个点儿送来的信,除了林黛玉之外,别无他人。
江菱拆开了信,先从最后一页开始往前翻。林黛玉在最后一页信纸上写着,自己已经顺利出嫁了,可惜江菱不在京城,否则定要好好地热闹一番。至于江菱先前提到的,“在宫里无法出来”云云,林黛玉亦在信里写道,她完婚的那一天,曾经问过自己的婆母,也就是上一辈的北静王妃,老王妃说宫里人是可以出来的,只要太后和太皇太后那里放人。
于是林黛玉便长吁短叹了足足半页纸。
江菱抿嘴一笑,继续从后面往前翻。
前面仍旧是一些琐碎的小事,大抵是北静王替她解决了许多麻烦。本来在出嫁之前,荣国府和北静王府说得好好的,但临到关头,不知怎么的,却出了些乱子。要不是有北静王在,她恐怕没办法顺利出嫁了。王熙凤的身子还未大好,管家的事情仍旧落在薛宝钗和王夫人的身上,贾母因为年纪大了,又生了一场小病,便彻底地放了手。贾琏虽然没有回京,但金陵的消息,却每天都会传到荣国府里,雪雁和紫鹃在荣国府里呆得不耐烦,便提前央求着林黛玉,将她带出去了。以及……
江菱又往前翻了一页,看见前面的字迹比后面用力不少,显然是带着很大的情绪:贾母生了一场病,据说是被气病的,薛宝钗衣不解带地在跟前服侍,倒是让老太太宽慰不少,荣国府里的人都在口耳相传,说林黛玉的父亲,也即是当年的扬州巡盐御史,同样搅进了这桩案子里,气得林黛玉三日没吃好饭,又生生地哭了两回。以及荣国府里越发地人才凋零,虽然袭人如愿当了姨娘,但是在薛宝钗的手底下,日子不如当丫鬟时那样惬意。真希望这些糟心事儿早些过去。
江菱阖上信纸,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末世暂时是不能去了,她唤了一个侍女过来研墨,开始给林黛玉写回信。
首先自然是要跟她说清楚,金陵的事情与林如海林大人无关,不过是那些仆役以讹传讹,让林黛玉不要放在心上。她现在就在扬州,林大人的风评如何,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现在既然已经出嫁,那荣国府的糟心事儿,便不用再理了。但不知道雪雁这段日子,是否将银子送到了姑娘们的手里?她还是很挂念昔日那些同伴的,虽然现在实在是抽不开身。以及,让她小心贾府的几位老爷。
除了一个过于清迂的贾政,还勉强称得上是不错之外,余下的那几个,万万要小心。
江菱一路写写停停,直花了两个多时辰,才将这封回信写好。正待封好给人送出去,忽然发现林黛玉的信里,居然还有夹页。
她轻轻抖了抖,抖出那张夹页,看见里面用另一种笔迹写道:但不知前人的恩怨几何?他有心想帮帮林黛玉,林黛玉这些日子被气坏了,又因为当初年纪太小,问不出什么事情来。当年跟着林黛玉过来的那位奶娘,已经过世月余,因此找不到一个靠谱的人询问。假如小主不介意的话,希望小主能告诉他,那些年的恩怨,到底是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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